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在临川县衙后宅的青瓦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屋檐下踮着脚尖走路。到了寅时三刻,雨势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沈逾白就是在这一片滂沱雨声中醒来的。
不,准确地说,是“林澈”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感到的是窒息——不是水呛进肺里的那种窒息,而是灵魂被塞进一个狭小容器的挤压感。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冲撞:法院档案室里整齐排列的铁灰色柜子,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卷宗编号,同事喊他“林老师,这份判决书您看下”;紧接着又是另一段记忆——青瓦白墙的小院,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严厉的训斥,妇人温柔的汤药,还有……冰凉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口鼻,肺里像火烧一样疼……
“咳……咳咳……”
真实的咳嗽从喉咙里冲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沈逾白——或者说,身体里那个二十八岁的现代灵魂——猛地撑起身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剧烈喘息。
他抬起手,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见一双苍白瘦削的手腕。皮肤很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手指修长,指节处有薄茧——这是常年握笔留下的。这不是林澈的手。林澈的手腕要粗一些,掌心有健身留下的茧子,右手虎口处还有一道小时候削竹笔留下的疤。
可这双手现在长在他身上。
沈逾白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这个房间。不大,约莫十平米,陈设简单:一张硬木床,挂着素色帐子;一张书案,上面整齐摞着几本书;一个半旧的衣柜;墙角还有个炭盆,里面的炭火已经熄了,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
他试图理清思绪。林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法院档案室——那天他加班整理一批二十年前的旧案卷,发现三起故意伤害案的证据链存在矛盾,正准备写报告,突然心脏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再醒来,就成了“沈逾白”。
这具身体的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零零散散地拼凑出一个轮廓:十七岁,临川县令沈文远的庶子,母亲柳氏原是乐籍歌女,脱籍后成了沈文远的妾室。因出身卑微,他在家中并不受重视,性格内向沉默,唯一的爱好是读书。三日前,他“失足”落入临川河,被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昏迷整整三天。
可沈逾白知道,那不是失足。
在落水前的最后一刻,他——或者说原身——清楚地感觉到一只手从背后猛推过来。力道很大,带着决绝的杀意。他甚至听见了推他那人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一句压得极低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话:“别怪我……”
是谁?
为什么?
“逾白?你醒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妇人端着药碗走进来。她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半旧的靛青衣裙,头发简单挽成髻,插一根木簪。面容憔悴,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眉目清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此刻她眼眶通红,像是刚哭过。
这是柳氏,这具身体的母亲。
沈逾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娘……”
声音嘶哑陌生。柳氏手一颤,药碗差点脱手。她快步走到床边,放下碗,冰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还烧着……你昏了三天三夜,娘以为……”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
沈逾白心里某处被触动了一下。林澈的父母早逝,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关心过了。
“父亲呢?”他问。记忆中,那位县令父亲对他向来严厉疏离。
柳氏眼神黯了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在书房……盐政衙门的李主簿来了,说常平仓的事……”她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勉强笑了笑,“你好好养病,这些事莫要操心。来,把药喝了。”
药很苦,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沈逾白皱着眉喝完,柳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颗蜜饯:“含着,去去苦味。”
“娘,我落水那天……”沈逾白试探着开口。
柳氏脸色瞬间白了:“别提那天的事!你爹说了,就是意外,以后谁也不许提!”她语气急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好好养身子,等好了,娘送你去你外祖母家住些日子……”
她在害怕。
沈逾白垂下眼,没再追问。柳氏又仔细替他掖好被角,嘱咐了几句,才端着空碗轻手轻脚离开。关门时,沈逾白看见她抬手用力擦了擦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雨还在下。
沈逾白躺不住。他撑着床沿慢慢起身,腿脚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潮湿的冷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院中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墙角那株老梅树在风雨里摇晃,枝叶拍打着墙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这是临川县衙的后宅,三进小院,朴素得有些寒酸。沈文远是七品县令,俸禄微薄,加上为官清廉,家里并无多少积蓄。记忆中,原身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里看书——四书五经、史书方志,甚至还有一些杂书。这孩子读书很杂,记忆里有许多零散的知识:本朝律法、盐铁专营的沿革、江南织造的运作……
突然,一段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
是落水前三天。原身去书房找父亲,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一个尖细的男声——是县丞赵康——压着嗓子说:“……账目必须平了!常平仓那边拖不了几天……”父亲的声音很沉:“那是赈灾粮!动了要掉脑袋的!”赵康冷笑:“沈大人,现在说这个晚了。盐引的事你我都有份,要是捅出去……”
原身吓得屏住呼吸,悄悄退开。但他记住了“盐引”这个词。
第二天,他趁父亲外出,偷偷潜入书房。在书架后的暗格里,找到一本紫皮账册。他翻看几页,手开始发抖——里面记录了去年十月至今,临川县“额外”发放的盐引数量,足有三千引之多。而朝廷去年九月就下令整顿盐政,十月后地方无权直接发放盐引。这些盐引是假的。
账册最后一页,按着五个鲜红的指印。其中一个指印,拇指处有块明显的缺损——赵县丞右手拇指,去年剿匪时被山贼砍了一刀,好了后留下个月牙形的疤。
原身抄录了关键几页,把账册放回原处。他本想找机会告诉父亲,可还没来得及,就“失足”落水了。
“咳咳……”沈逾白按住突突作痛的太阳穴。现代的林澈是法院档案员,最擅长的就是从琐碎信息中拼凑真相。此刻,职业本能压过了穿越的惶惑。
账册。假盐引。常平仓。灭口。
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而凶手很可能就是县丞赵康——或者,至少与他有关。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逾白从窗缝看出去,几个衙役冒着雨往前衙跑,脸上都带着凝重神色。隐约听见有人喊:“……火还没灭透……知府大人快到了……”
常平仓失火了?
沈逾白心里一沉。常平仓是朝廷在地方设置的粮仓,用于平抑粮价、赈济灾民。这个时候失火,未免太巧了。
他关上窗,回到床边坐下。身体还很虚弱,刚才站那一会儿就头晕目眩。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两段记忆在慢慢融合,属于林澈的逻辑思维和属于沈逾白的知识储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视角。
如果赵康真的在倒卖假盐引,那么常平仓的粮食很可能也被动了。假盐引需要真粮食来“洗白”——把粮食卖给盐商,盐商用假盐引充当盐税,粮食就变成了“合法”收入。而一旦事情败露,一把火烧掉粮仓,死无对证。
这手法不算高明,但在地方上足够用了。
问题是,父亲沈文远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从记忆碎片看,他至少知情,而且很可能被迫参与了一部分。否则赵康不会那么有恃无恐。
沈逾白闭上眼睛,开始梳理已知信息:

一、原身发现了假盐引的账册,被灭口。
二、常平仓失火,时间点可疑。
三、父亲态度异常,母亲极度恐惧。
四、赵康是临川县二把手,在本地经营多年,根基深厚。
五、自己现在是“死而复生”的沈逾白,凶手很可能还会再次下手。
理清这些,沈逾白反倒冷静下来。林澈在法院工作八年,见过太多黑暗,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复杂的局面,越要从最简单的点突破。
而眼下最简单的点,就是那本账册的抄本。
原身把它藏在哪里了?
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天抄完后,他匆匆把几页纸折好,塞进了……塞进了哪里?书?不对。衣柜?也不是。是……对了,是母亲给他的那个装针线的藤盒。柳氏女红很好,有个用了多年的藤编盒子,里面装着各色丝线、剪刀、顶针。原身小时候常看母亲做绣活,知道盒底有个夹层。
沈逾白站起身,腿还是有些软。他扶着墙慢慢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半旧的衣衫,最下层果然有个巴掌大的藤盒。拿起盒子,分量比印象中重一些。
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五颜六色的丝线团。倒出来,手指摸索盒底——有一处接缝微微凸起。用力一按,底板弹起,露出下面薄薄的空间。
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沈逾白展开。是原身的笔迹,清秀工整,抄录了账册的七页内容,包括盐引数量、经手人代号、时间、以及最后一页的指印图样。每一处细节都抄得一丝不苟,甚至在页面空白处做了批注:
“甲字三号盐引三百引,十月十二日发,代号‘青鱼’,疑为青州盐商。”
“丙字七号盐引五百引,十一月廿五日发,代号‘白帆’,与上月过境漕船名吻合。”
“最后一页指印五枚,其一拇指有缺,与赵县丞伤疤吻合;其二指形粗短,疑为仓大使王贵;其三……”
这孩子是个天才。
沈逾白看着这些批注,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原身才十七岁,仅凭一次偷看和一次抄录,就能做出这样的推断,若在现代,好好培养,绝对是个出色的侦查人才。
可惜,他死了。
而杀死他的人,此刻可能正在某个地方,盘算着怎么让这个“死而复生”的庶子真正闭嘴。
沈逾白把纸重新折好,塞回夹层,藤盒放回原处。然后坐回床边,开始思考下一步。
直接告诉父亲?不行。沈文远的态度不明,万一他和赵康是一伙的,那就是自投罗网。
报官?更不行。县衙里都是赵康的人。
那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条:自己查。
可怎么查?一个十七岁的病弱书生,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连门都出不去几次。
雨声渐小,天光从窗纸透进来,灰蒙蒙的。快天亮了。
沈逾白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老话在哪个时代都适用。他现在需要尽快恢复体力,然后……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不是柳氏——她的脚步声更细碎。这脚步沉稳,一步一顿,是个成年男子。
沈逾白立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装作还在沉睡。
门被推开了。
有人走进来,在床边站定。沈逾白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许久,那人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醒了就醒了,装什么。”
是沈文远。
沈逾白睁开眼。父亲站在床前,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腰背挺直,但脸上满是疲惫,眼下一片青黑。他手里端着一碗粥,还冒着热气。
“喝点粥。”沈文远把碗放在床边小几上,语气没什么起伏,“你娘熬的。”
沈逾白坐起来,接过碗。是白粥,熬得很稠,上面撒了几粒枸杞。他慢慢吃着,沈文远就在旁边站着,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一碗粥吃完,沈文远才开口:“落水的事,是个意外。以后别再提了。”
“不是意外。”沈逾白放下碗,抬头直视父亲,“有人推我。”
沈文远瞳孔微缩,但脸上没什么表情:“谁?”
“不知道。但我听见他说‘别怪我’。”沈逾白顿了顿,“父亲,我落水前,在您书房外听到一些话。”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沈文远慢慢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他的手指很用力,指节泛白。许久,他说:“听到什么?”
“盐引。常平仓。”沈逾白一字一句,“赵县丞说,账目必须平了。”
又是一阵沉默。
窗外传来鸟叫声,雨停了。
“逾白,”沈文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怕惊动什么,“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我已经知道了。”沈逾白说,“我还知道,那本账册最后一页,有五个指印。其中一个,拇指有疤。”
沈文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死死盯着儿子,嘴唇颤抖:“你……你看了账册?”
“抄了一部分。”
“抄本呢?!”
“藏起来了。”沈逾白平静地说,“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除了我,没人能找到。”
沈文远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满是血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本账册……那是催命符!”
“我知道。”沈逾白说,“所以我才把它藏起来了。父亲,赵康要杀我灭口,您觉得他会放过您吗?”
“他不会。”沈文远苦笑,“但他现在还需要我。常平仓失火,上面要查,他得有人顶罪。而我这个县令,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所以您打算认了?”
“不认又能怎样?”沈文远声音沙哑,“赵康背后有人。知府衙门的周同知是他表兄,布政使司也有关系。我一个小小的县令,拿什么跟他斗?”
沈逾白看着父亲。这个男人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背微微佝偻,眼里有恐惧,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他不是坏人,至少不是主动作恶的那种人。他只是一个在官场沉浮多年、被磨平了棱角、又被拖下水的普通官员。
可这不代表他无辜。
“父亲,”沈逾白慢慢说,“如果常平仓的粮食真的被动了,那是赈灾粮。一旦事发,不止您一个人掉脑袋,全家都要受牵连。娘,我,还有您老家的族人,一个都跑不了。”
沈文远脸色惨白。
“现在火刚烧起来,也许还来得及。”沈逾白继续说,“趁赵康还没把您完全推出去,我们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沈文远涩声问。
沈逾白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第一,您得装病。从今天开始,称病不出,所有公务都推给赵康处理。”
“为什么?”
“让他放松警惕,也让他不得不站到台前。”沈逾白转过身,“常平仓失火,县令病重,县丞主持大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主持大局的同时,责任也全在他身上。一旦后续查出问题,他就没办法全推给您。”
沈文远眼神微动。
“第二,”沈逾白走回床边,“我需要出门。”
“不行!赵康的人肯定盯着你!”
“所以才要光明正大地出去。”沈逾白说,“就说我大病初愈,要去城外的慈云寺还愿祈福。母亲陪我去,再带两个家仆。赵康就算想下手,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你去寺庙做什么?”
沈逾白顿了顿:“找一个人。”
“谁?”
“一个……可能帮我们的人。”
沈文远盯着儿子,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孩子。从前那个沉默寡言、体弱多病的庶子,落了一次水,好像突然变了个人。眼神变得锐利,说话条理清晰,甚至有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果断。
“逾白,”沈文远声音发干,“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逾白看向窗外。天彻底亮了,云层散开,露出一线湛蓝。
“我想活下去。”他说,“也想让您和娘活下去。”
沈文远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站起身,整了整官袍:“我去安排。你好好休息,明天……明天一早,让你娘陪你去慈云寺。”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没有回头:“逾白,如果……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你就带着你娘走。去你外祖母家,或者更远的地方。账册的抄本,毁了吧。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好。”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沈逾白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沈文远最后的叮嘱,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托付。
他知道危险,知道自己可能扛不过去,所以想让儿子置身事外。
可沈逾白做不到。
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而是因为他清楚——在这个时代,一个县令的儿子,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子,一旦父亲倒台,根本无处可逃。赵康不会放过他们母子,斩草除根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所以,他必须争。
争一条活路。
窗外传来柳氏和沈文远的低语,听不清内容,但语气很急。沈逾白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关于慈云寺的信息。
临川城外十五里,有座慈云寺,香火不算旺,但据说很灵验。原身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柳氏曾去寺里许愿,后来病好了,每年都会去还愿。寺里有个老和尚,法号慧明,原身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沉默寡言、但眼神很清澈的老人。
而林澈的记忆里,有关于“澄镜台”的模糊信息——那是他从原身杂乱的知识碎片中提取出来的:大宣王朝的秘密监察机构,独立于朝廷各部门,负责监察百官、探查民情。成员身份严格保密,但据说在每个州府都有据点,以各种身份掩护。
慈云寺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据点?
沈逾白不确定。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如果澄镜台真的存在,如果他们真的在监察百官,那么临川县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去慈云寺,一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二是为了……赌一把。
赌澄镜台的人,愿意接他这份“投名状”。
当然,也有可能慈云寺就是座普通寺庙,老和尚就是个普通和尚。那他就得另想办法了。
正想着,房门又被推开。柳氏端着药进来,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
“逾白,”她在床边坐下,声音发颤,“你爹说……明天让我陪你去慈云寺。他还说……说要是寺里清静,就让你多住几天,养养身子。”
她说着,眼泪又掉下来:“逾白,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爹他……他这几天不对劲,今天早上还说,要是……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我带你回娘家……”
沈逾白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发抖。
“娘,没事。”他轻声说,“就是常平仓失火,父亲压力大。我去寺里静静心,顺便给您祈福。”
柳氏摇摇头,眼泪簌簌往下掉:“你别骗娘。娘不傻……你落水不是意外,对不对?娘看见你背上有淤青,像是被人推的……你爹不让说,可娘心里怕啊……”
她哭得说不出话。沈逾白心里发酸,伸手抱住母亲单薄的肩膀。这个妇人一生坎坷,年轻时沦落风尘,好不容易脱籍嫁人,却只是妾室,儿子也不受重视。如今人到中年,又要面临家破人亡的危机。
“娘,”沈逾白在她耳边说,“您信我吗?”
柳氏抽噎着点头。
“那您就按我说的做。”沈逾白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明天我们去慈云寺,您就像往年一样,烧香拜佛,给香油钱。见了慧明师父,就说我大病初愈,想在寺里静养几日,请师父行个方便。”
“然后呢?”
“然后您就回家。”沈逾白说,“我自己留在寺里。”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更安全。”沈逾白打断她,“娘,您听我的。有些事,您不知道比知道好。等事情了了,我去接您。”
柳氏还要说什么,沈逾白摇摇头,示意她别问了。妇人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抹了抹眼泪,重重点头:“好……娘听你的。但你要答应娘,一定要好好的……娘就你这么一个儿……”
“我答应您。”
柳氏又坐了一会儿,才红着眼眶出去了。沈逾白躺回床上,看着帐顶,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明天去慈云寺,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考验,在后面。
他需要验证澄镜台的存在,需要判断慧明师父是不是自己人,需要决定要不要交出账册抄本——以及,交出去之后,如何保证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这些都是未知数。
但沈逾白没得选。原身已经死了,他既然占了这身子,就得替他把路走下去。而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窗外又飘起细雨,绵绵密密,像是永远下不完。
临川县的春天,来得格外阴冷。
(第一章·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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