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棠的哭声停了一瞬。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说那些废纸?”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蓝色便利贴,狠狠扔在地上。最上面一张,还能看见打印的宋体字“樱园东侧第三棵染井吉野”。
“那天在图书馆……看到你在书上留二进制题……我觉得很可笑。”她吸着鼻子,眼泪却流得更凶,“你们计院的人……眼里只有0和1……保研?竞争?哈!我连离散数学都挂科重修……陈璐却偷我的论文……”她指着地上的纸条,指尖发抖,“这些……就是我当时……想找个出口……随便写的……像往海里扔漂流瓶……根本没指望有人捡到……”
风卷起地上的花瓣和蓝色纸片。林修远看着那些写着“I like you.”和坐标的纸条在泥土上翻滚,像一串失效的代码。他精密推演了四十八小时的情感谜题,源代码竟是崩溃边缘的随机发泄。
他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那些沾了泥的蓝色纸条,仔细抚平褶皱。最后一张是写着“I like you.”的那张,二进制代码的边缘已经磨损。他把它和其他纸条叠好,递还给苏晓棠。
“你的漂流瓶,”他说,“我收到了。”
苏晓棠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哭泣。樱花无声飘落,落在她潮湿的睫毛上,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那些被泪水浸泡的蓝色纸片,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像一片片被冲上岸的、来自深海的数据残骸。
林修远回到宿舍时,指尖还残留着樱花花瓣的柔软触感。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着未完成的代码,但那些熟悉的变量名突然变得陌生。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算法优化上,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苏晓棠通红的眼睛和那句“随便写的”在脑海中反复编译,生成一串无法解析的异常数据。他关掉编辑器,点开一个新建文本文档,光标在空白处固执地闪烁。
三天后,当林修远再次从图书馆书架抽出那本《数据结构》,一张浅黄色的便签纸飘落下来。上面的字迹不再是打印体,而是清秀的手写钢笔字:

「论文格式总崩溃,就像被篡改的人生。求助:.docx转LaTeX的魔法?」
林修远捏着纸条在窗边站了很久。阳光透过玻璃在他镜片上折射出光斑,那些字迹在光晕里微微颤动。他想起苏晓棠摔在泥地里的《离散数学》,想起她说到“陈璐”时发抖的指尖。这不是游戏,不是漂流瓶,是现实世界的SOS信号。
他在实验室的深夜完成了回复。键盘敲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有精确的回响,屏幕上LaTeX代码如瀑布流般滚动。凌晨三点十七分,他将编译好的PDF打印件夹进书里,在便签背面留下两行字:
「魔法咒语:pandoc -s input.docx -o output.tex
PS:离散数学的证明题,需要debug吗?」
这次他没有离开。他走到哲学类书架区的阴影里,抽出一本《存在与时间》,书页翻开停留在“此在的沉沦”章节。透过书架的缝隙,他看见那本《数据结构》安静地躺在原位,像等待被触发的定时器。
十五分钟后,米白色连衣裙出现在视野里。苏晓棠的脚步很轻,像怕惊动尘埃里的幽灵。她抽出书时,浅黄色便签从书页间滑落,她蹲下身去捡,侧脸被窗外的晨光镀上一层柔边。林修远看见她的手指在打印的PDF上停顿了很久,然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迅速塞进书架深处。
当天下午,林修远在《存在与时间》里发现了那本《小王子》。书页间夹着折成方块的稿纸,展开是苏晓棠的字迹:
「狐狸说: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比如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开始我就感到幸福。但计算机需要定时吗?PS:证明题已解决,代价是三个失眠夜。」
林修远在实验室里读到这段话时,烧杯里的溶液正在酒精灯上咕嘟冒泡。他盯着“下午四点”看了很久,直到师兄拍他肩膀才猛地回神,险些打翻沸腾的硝酸。那天他提前十分钟结束了实验,三点五十分就坐在了图书馆的老位置。四点整,苏晓棠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长廊尽头,怀里抱着两本砖头厚的《外国文学史》。
他们没有说话。苏晓棠将一本《追忆似水年华》推到他面前,书页里夹着纸条:「玫瑰的刺是为了抵抗世界,代码的bug是为了抵抗完美?」林修远则在还书时留下《编程之美》,扉页上贴着便利贴:「玫瑰刺伤手指的概率是0.37%,代码bug导致崩溃的概率是23.8%。后者更需要防护。」
这种隐秘的交流持续了两周,直到文学社社长安冉在食堂拦住林修远。她将宣传单拍在他餐盘旁时,糖醋排骨的酱汁溅到了矩阵论的作业纸上。
“跨年晚会!”安冉的嗓门引得邻桌侧目,“你们编程社答应出全息投影设备,现在负责人说算法搞不定?”她指着宣传单上“文学与科技对话”的标题,“苏晓棠负责剧本,她说只有你能解那个三维渲染问题。”
林修远用纸巾吸干作业纸上的油渍,抬头看见苏晓棠站在食堂立柱后。她抱着一摞《西方戏剧史》,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但耳尖在日光灯下泛着明显的红晕。安冉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立刻挥手:“晓棠!快来跟你家技术顾问对接!”
苏晓棠走过来时差点撞上端着汤碗的学生。她将戏剧史课本护在胸前像盾牌,声音比图书馆纸条上的字迹还轻:“是莫比乌斯环的投影……需要实时拓扑变换……”
林修远在餐巾纸上画了个克莱因瓶:“用四元数旋转代替欧拉角?”
“对!但观众席视角会畸变……”
“加一层球面坐标补偿?”
安冉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停!你俩去实验室聊行吗?我的糖醋排骨都要凉了!”
实验室里堆满了全息设备。苏晓棠小心绕过地上的光纤,看林修远在黑板前推导演算公式。粉笔灰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袖口蹭着复杂的积分符号。当他把优化后的代码部署到主机时,整个实验室突然被星光笼罩——无数光点在空气中组成旋转的莫比乌斯环,苏晓棠的剧本台词正从环带中流淌而过:
「时间咬尾蛇般循环,我们却在褶皱里相遇。」
光带扫过苏晓棠的侧脸,林修远看见她睫毛在星辉中颤动。主机突然发出过载警报,星光瞬间熄灭,黑暗吞没了所有轮廓。林修远摸向电源开关的手撞到苏晓棠伸来的指尖,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触发了静电。备用灯亮起时,他们各自退到实验室两端,苏晓棠低头检查投影仪接口,碎发滑落遮住发烫的耳根。
“观众席补偿参数还要调。”林修远重启主机,声音比编译器报错还生硬。
“文学社明天彩排……”苏晓棠盯着闪烁的硬盘指示灯,“你能来礼堂调试吗?”
林修远在代码里插入一个延时函数。主机嗡嗡运转了三秒,他才回答:“下午三点。”
彩排现场比算法复杂百倍。文学社成员披着床单扮演哈姆雷特,编程社社员抬着激光发射器穿梭其间。当林修远调试环形幕布时,扮演奥菲莉亚的女生突然从舞台跌落。惊呼声中,林修远下意识伸手去接,后背却撞进柔软的怀抱——苏晓棠正抱着备用幕布站在他身后。
幕布如海浪般裹住两人。纯白的尼龙纤维间,苏晓棠的呼吸扫过他后颈,林修远僵在原地。他能清晰感知到心跳频率突破120次/分钟,肾上腺素分泌激增,所有生理指标都在报警。苏晓棠先一步扯开幕布退开,脸颊比舞台追光灯还亮。
“投影……投影角度要调吗?”她指着歪斜的莫比乌斯环。
林修远扶正眼镜,视线却无法聚焦在环带上。舞台顶灯的光斑在他视网膜上烧灼出残影,那残影里全是苏晓棠睫毛上沾着的、从幕布里飘出的白色纤维。他低头检查控制台,手指在触摸屏上划出无意义的轨迹。
“林学长!”编程社学弟举着激光笔跑来,“文学社非要加实时飞花特效,粒子系统会拖垮帧率!”
苏晓棠立刻上前:“剧本里樱花飘落是核心意象!”
“每秒渲染八千个粒子!GPU会烧毁!”
“用实例化渲染。”林修远突然开口。他调出代码编辑器,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电,“把樱花模型简化为四点二面体,用着色器实现动态旋转。”
学弟看着屏幕上瀑布般倾泻的代码:“可……视觉效果会打折啊……”
苏晓棠凑到屏幕前。发梢扫过林修远敲击退格键的手背,两人同时一颤。她指着一段函数问:“这个旋转参数……能对应樱花飘落的速度吗?”
林修远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他滚动代码页面,声音卡在喉咙里:“风速系数……可以动态调整。”
礼堂侧门被推开,安冉举着扩音器大喊:“晓棠!你的朱丽叶台词……等等你们在调情……不对调试?!”她的目光在几乎头碰头的两人间逡巡。
苏晓棠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怀里的剧本哗啦散落一地。林修远蹲身帮她捡稿纸时,看见某页边缘用铅笔写着小小的二进制注释:01101000 01100101 01101100 01101100 01101111(hello)。他抬头,苏晓棠正慌乱地抽走那页纸,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彩排结束时,暮色已漫过礼堂彩窗。林修远独自调试最后的灯光程序,控制台上突然放下一杯奶茶。杯壁上凝着水珠,便签纸贴在吸管旁:
「全糖,致拯救格式崩溃的魔法师。——狐狸」
他插吸管时发现杯底还压着东西。是《小王子》的书签,印着狐狸和麦田的那页。背面用钢笔添了行新字:「四点见。」
林修远将书签翻过来。舞台顶灯的光穿过奶茶杯,在书签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那些光在他指尖跳跃,像有了温度的二进制代码。
林修远在礼堂后台盯着电子钟的数字跳动。三点五十八分,舞台侧幕的阴影里,他看见苏晓棠正在整理文学社的服装箱。她将一件维多利亚式裙撑小心叠好,抬头时目光与他相撞,又迅速低头去捡滚落的道具苹果。四点整,他刚迈出一步,安冉举着手机旋风般冲进来,屏幕几乎怼到苏晓棠眼前。
“校园论坛!”安冉的声音劈开了舞台残留的混响,“陈璐发的帖子!”
苏晓棠指尖的苹果咚地砸在地板上。林修远捡起滚到脚边的水果,看见她盯着屏幕的瞳孔急剧收缩,血色从脸颊褪去的速度堪比缓存清空。他扫过发光的屏幕——标题用加粗黑体写着《文学院保研黑幕:当学术邂逅枕头风》,配图是前天彩排时他递给苏晓棠激光笔的抓拍,她耳尖的绯红在镜头下像精心涂抹的胭脂。
“她说你靠勾搭编程社换技术分……”安冉气得手抖,“还造谣你上周的离散数学满分是林修远黑进教务系统改的!”
苏晓棠突然转身冲向储物间。林修远跟着撞开半掩的门时,看见她正用额头抵着冰凉的铁皮柜,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黑暗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离散数学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她的声音从铁柜缝隙里挤出来,“陈璐明明看见我晕在自习室……”
林修远从工具架上抽了根网线。他蹲下身,将橙色的线缆绕成莫比乌斯环,轻轻放在她颤抖的指尖旁。苏晓棠低头看着那个无限循环的结,突然攥紧了它,塑料外皮在她掌心发出细碎的哀鸣。
谣言像野火燎原。三天后,林修远在食堂听见邻桌的议论:“文院那个苏晓棠?听说她项目报告里的数据模型都是靠睡来的。”不锈钢餐盘哐当砸在桌上,汤汁溅湿了说话男生的球鞋——林修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手臂能爆发出如此精准的抛物线运动。
“计算机系大三林修远。”他报出自己名字时,周围瞬间寂静,“苏晓棠的数学建模作业,是我用LaTeX帮她排版的。”他点开手机调出云端记录,“这是四月十二日凌晨两点十一分的修改日志,需要我现场演示版本控制原理吗?”
人群在数据流面前沉默。但当晚编程社论坛就被攻陷,首页飘满血红标题:《理学院之耻!舔狗代码大赏!》。林修远熬夜写出的谣言传播分析报告,被截图配上“文院走狗”的水印疯狂转发。他冷静地追踪IP,将十二个造谣账号的关联图谱投影在实验室白板上,却听见门被哐地踢开。
“你他妈还嫌不够乱?”编程社社长张昊把键盘摔在桌上,“文学院刚把我们申请的机房时段取消了!就因为你那份破报告!”
林修远暂停激光笔。光点在拓扑图上跳动:“逻辑错误率78%的谣言,不该被证伪?”
“证伪?”张昊冷笑着一拳捶向投影墙,“现在全理工楼都在传,说你黑进女生宿舍楼监控找证据!”
白墙上的数据图谱应声碎裂。林修远看着裂纹中央那个代表陈璐的节点,忽然理解了苏晓棠在樱花树下砸书的冲动。他拔掉投影仪电源,黑暗吞没了所有纠缠的线条。
暴雨在午夜突袭城市。林修远冲进图书馆时,檐外雨幕如瀑,馆内却异常拥挤——文理两院学生正为最后几间研讨室对峙。他看见苏晓棠缩在古籍区角落,面前摊着《莎士比亚悲剧集》,书页却久久停在《奥赛罗》的插画页。陈璐尖利的声音刺穿雨声:“装什么受害者?你敢说没靠他的技术分?”
苏晓棠合上书本站起来。顶灯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林修远注意到她左手正死死掐着右手虎口——那是她克制情绪时的惯性动作。他快步穿过书架,却被几个文院男生拦住:“理院狗滚出去!”
混乱中有人推倒了立式灯架。黑暗如墨汁泼洒,惊呼声与雨声混成一片。应急灯迟迟未亮,林修远在混乱中摸到熟悉的栀子花香。他凭着记忆抓住一只冰凉的手腕,脉搏在他指尖下狂跳如乱码。
“别动。”他压低声音,“右前方七米有倒下的书架。”
苏晓棠的呼吸拂过他耳畔:“你怎么……”

![[第108页的约定]更新/连载更新](https://image-cdn.iyykj.cn/2408/f47f546ea6d3bb0b70bc02be24969120.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