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穹顶高悬,午后的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深棕色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油墨与尘埃混合的气息,间或夹杂着键盘敲击的细碎声响。林修远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数据结构与算法分析》已经翻到第107页,指尖划过一行行关于红黑树旋转操作的伪代码。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沉静,仿佛周遭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和偶尔响起的手机震动都是另一个维度的背景噪音。
就在他准备翻页时,书脊处一道细微的异样触感让他的手指顿住了。那不是纸张应有的顺滑,更像是某种薄而脆的东西卡在书页深处。他小心地捏住书页边缘,轻轻一抖。一张对折得方方正正的浅蓝色便签纸,像一只沉睡的蝴蝶,无声地飘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林修远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临近考试周,图书馆座无虚席,但每个人都埋首于自己的书本或屏幕,无人注意他这个角落。他收回目光,带着一丝属于程序员的谨慎,用指尖拈起那张纸。纸张很普通,是图书馆随处可见的便利贴,但边缘裁剪得异常整齐。他展开纸条,一行娟秀却略显急促的字迹映入眼帘:
“如果你能看到这张纸条,请在第108页夹一张你的照片。不要问为什么。”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这行没头没尾的指令。林修远微微蹙眉。恶作剧?某种新型的社交实验?抑或是……他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可能的解释,又被自己一一否决。这太不符合常理了。他再次审视纸条,字迹干净利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仿佛写字的人在下达指令时,自己也带着某种不确定的期待。
好奇心,这个被严谨逻辑训练长期压制的情感,此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他从不相信无因之果,但眼前这个小小的谜题,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挑衅,精准地戳中了他习惯解谜的神经。为什么是108页?为什么是照片?不追问原因,本身就是一种挑战。
他合上书,起身走向图书馆角落那台老旧的证件照自助打印机。机器运作时低沉的嗡鸣声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几分钟后,他拿着两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一寸证件照回到座位。照片上的他表情略显严肃,黑框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是最标准的学生证件照模样。
他重新翻开那本厚重的《数据结构》,找到第108页。这一页讲的是B树的应用。他捏起其中一张照片,指尖无意识地在照片光洁的背面划过。一个念头闪过。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从笔袋里抽出一支极细的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在照片背面,停顿了几秒,然后开始移动。不是签名,也不是日期,而是一串由0和1组成的、精确而规律的序列:
01000011 01100001 01101110 00100000 01111001 01101111 01110101 00100000 01100100 01100101 01100011 01101111 01100100 01100101 00100000 01110100 01101000 01101001 01110011 00111111
(Can you decode this?)
写完最后一个字符,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误。然后,他将这张承载着双重信息的照片,轻轻地、平整地夹在了第108页的正中央。书本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啪”声,仿佛一个秘密被悄然封存。
他收拾好书包,将那本夹着秘密的《数据结构》放回它原本所在的“TP311.12”分类书架最上层,一个并不起眼但符合他借阅习惯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离开了图书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自习。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图书馆旋转门外的瞬间,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旁边高大的哲学类书架后悄然转出。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手里捧着一本《西方美学史》,目光却精准地投向林修远刚刚离开的那个书架。她走到那本《数据结构》前,踮起脚尖,轻易地将它取下。翻开,找到第108页,那张崭新的照片安静地躺在书页间。
她拿起照片,目光掠过照片上男生清俊却略显疏离的面容,然后翻到背面。当那串由0和1组成的整齐序列映入眼帘时,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抹明亮而狡黠的笑意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充满了生机。
她小心地将照片重新夹好,把书放回原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转身离开时,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裙摆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一只终于等到回应的蝴蝶。
图书馆依旧安静,阳光在书架上缓缓移动。那本《数据结构》静静躺在原位,第108页的秘密,连同那张照片背面的二进制谜题,如同一个刚刚启动的程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运行起来。游戏,开始了。
三天后的午后,阳光依旧准时造访图书馆的深棕色地板。林修远站在熟悉的“TP311.12”分类书架前,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本厚重的《数据结构与算法分析》上。它静静躺在最上层,位置与他三天前放回时别无二致。这三天里,他每次路过都会不经意地扫一眼那个位置,像在观察一个运行中的后台进程,安静地等待着某种未知的输出结果。
他伸手取下书,书脊沉甸甸地压在掌心。指尖划过书页边缘,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他直接翻到第108页。那张他亲手夹入的照片依旧平整地躺在B树应用的文字上方,只是旁边多了一张新的纸条。纸条是同样的浅蓝色便利贴,折叠方式却更加随意,边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卷曲。
林修远的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搏动,如同精密的时钟齿轮。他先拿起照片翻到背面。自己留下的那串二进制代码——“Can you decode this?”——完好无损,没有被涂抹或添加任何痕迹。这让他微微蹙眉,一种介于失望和意料之中的情绪在心底滑过。他放下照片,拈起那张新纸条展开。
纸条上的字迹依旧是娟秀的,但笔画似乎比上一张更流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然而,纸条的内容却让他瞬间怔住。
没有文字,没有指令。
只有一行由0和1组成的、排列整齐的二进制序列:
01001001 00100000 01101100 01101001 01101011 01100101 00100000 01111001 01101111 01110101 00101110
林修远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大脑中负责逻辑运算的区域立刻被激活。这串序列的长度、排列方式,与他留下的问题形成了直接的因果链条。这不是随机的恶作剧,这是一个回应。
他迅速将纸条摊平在书页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书脊,如同在敲击无形的键盘。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解码器,开始对这串二进制序列进行解析。每一个“0”和“1”在他眼中都自动转化为对应的ASCII码值。
01001001 -> I
00100000 -> (空格)
01101100 -> l
01101001 -> i
01101011 -> k
01100101 -> e
00100000 -> (空格)
01111001 -> y
01101111 -> o
01110101 -> u
00101110 -> .
解析的过程在脑中电光火石般完成,最终拼凑出的字符清晰地浮现在他的意识里:

I like you.
林修远的手指猛地顿住,敲击书脊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盯着那串冰冷的二进制代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照片背面留下的那个理性十足的挑战——“Can you decode this?”。对方不仅解码了,还用同样的语言,给出了一个完全超出他所有逻辑推演范畴的答案。
喜欢?
这个词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精密如仪器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不是学术问题,不是技术挑战,而是一种纯粹的情感表达。这完全超出了他预设的“解谜游戏”的边界。他试图用惯常的理性去分析:这是某种隐喻?是另一种形式的谜题?还是……一个直白的陈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自习区依旧安静,学生们埋头于书本或屏幕,无人关注他这个角落。书架林立,光影交错,构成无数视觉的死角。他试图寻找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任何一道可能投向这里的视线,但一无所获。只有午后的阳光在书架上缓慢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尘埃的静谧气息。
林修远重新低下头,凝视着那串代码。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的边缘,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涩触感。胸腔里,那颗向来规律跳动的心脏,此刻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稍快的节奏搏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名状的感觉悄然滋生,像一行无法被现有算法解析的异常代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分析这串二进制序列本身:长度适中,符合标准ASCII编码;排列规律,没有冗余或错误;内容……内容直接指向人类情感的核心。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回应,而非随机或恶意的行为。对方不仅懂二进制,还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让他对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就在林修远沉浸在对二进制序列的深度分析和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中时,仅仅隔着两排书架的另一侧,哲学类书籍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紧紧贴着冰冷的金属书架。
苏晓棠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塑。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书架融为一体。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透过书与书之间狭窄的缝隙,窥视着那个站在计算机类书架前的挺拔身影。
她看到林修远拿起纸条时瞬间的怔忡,看到他手指敲击书脊的思考动作,看到他镜片后骤然锐利又随即陷入困惑的眼神。当他的目光扫视四周时,她吓得猛地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丝呼吸声泄露了自己的位置。
过了几秒,她才敢再次小心翼翼地望过去。林修远已经低下头,专注地看着纸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他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困惑、惊讶、思索……种种情绪在他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交织变幻。苏晓棠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吗?会觉得这是个无聊的玩笑吗?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唇角,那似乎并非全然是困扰的弧度时,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如同破土的春芽,悄悄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看到他了,看到了他精密逻辑外壳下那一瞬间的松动和茫然。这比任何预想的反应都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
她忍不住轻轻咬住下唇,努力压制着想要上扬的嘴角,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早已盛满了狡黠而明亮的光,像偷到了糖果的孩子。她成功了。她不仅回应了他的挑战,还用一串冰冷的代码,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现在,轮到他来解这个关于“喜欢”的谜题了。
书架两侧,空气仿佛凝固。一边是陷入逻辑与情感漩涡的计算机天才,指尖还残留着二进制纸条的微凉触感;另一边是躲在哲学思辨阴影里的文学院女生,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月光,无声荡漾。一本厚重的《数据结构》静静躺在他们之间,第108页夹着的两张纸条,像两条刚刚接通的电路,在无人知晓的寂静里,悄然传递着跨越0与1的情感信号。
林修远在图书馆书架前站了整整十分钟。那张写着“I like you.”的蓝色便利贴被他反复折叠又展开,边缘已经起了毛边。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二进制代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0和1仿佛有了生命,在他视网膜上跳动燃烧。他最终将纸条小心夹回书里,动作比三天前放照片时多了几分迟疑。离开时,他的脚步在哲学类书架区域停顿了一秒,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存在与时间》《纯粹理性批判》,但最终只是推了推眼镜,抱着《数据结构》快步走出图书馆。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林修远的生活被拆解成两个并行线程。主线程是编译原理课、实验室的算法优化、食堂三号窗口的糖醋排骨;后台则持续运行着一个高优先级进程——解析那张蓝色纸条。他尝试了所有理性方案:建立情感表达的概率模型,回溯图书馆监控录像(权限不足被驳回),甚至用聚类分析筛选最近借阅过《数据结构》的学生名单。所有输出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不是恶作剧。
周五下午三点十七分,他收到进程的最终通知。手机屏幕亮起,是图书馆书籍位置查询系统的自动提醒:《离散数学(第七版)》已归还至三层自然科学阅览室B区。林修远关掉正在调试的代码,抓起外套。纸条的最后一串数字“0321B”在他脑中清晰浮现——这是对方在“I like you.”之后附加的、被他最初忽略的坐标。三层,B区,21号书架。
通往自然科学阅览室的长廊空旷安静。林修远在21号书架前停住,指尖划过书脊。《离散数学》果然在它该在的位置。他抽出那本深蓝色封面的教材,书页间没有蓝色便利贴,只有一张对折的便签纸,上面是用打印机输出的宋体字:
「15:30 樱园东侧第三棵染井吉野」
林修远看了眼手表。还有十三分钟。他合上书放回原处,动作流畅得如同执行预编译指令。穿过长廊时,他的心跳频率比平时基准值提升了18.7%,呼吸深度增加,掌心有微量汗液分泌——这些生理指标被他的大脑冷静地记录分析,归类为“未知情感刺激引发的应激反应”。
樱园在文学院后山。林修远踏上鹅卵石小径时,正好是三点二十九分。四月末的樱花已过了最盛的花期,淡粉色的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他数到第三棵染井吉野,树干上挂着小小的铜牌“樱-003”。
树下没有人。
林修远站在原地,目光如扫描仪般覆盖半径十五米的范围。长椅空着,石阶上散落着几片花瓣,远处有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他调出脑中的坐标地图重新确认:经纬度无误,时间误差在允许范围内。难道是解码错误?他走近树干,手指抚过粗糙的树皮,试图寻找其他线索。
一声压抑的抽泣从树后传来。林修远脚步顿住。他绕过粗壮的树干,看见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生蜷坐在裸露的树根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离散数学(第七版)》。她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随着抽泣轻微颤抖,几缕黑发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粉白的樱花瓣落在她头发和裙摆上,像悲伤的装饰品。
林修远认出了那件连衣裙。三天前,在图书馆哲学类书架的阴影里,就是这个颜色一闪而过。他大脑中的面部识别模块瞬间完成匹配:苏晓棠,文学院大三,校报副刊编辑,上学期古典文学通识课坐在第三排左侧。
所有线索在此刻收束成清晰的逻辑链:蓝色纸条、坐标定位、此刻树下哭泣的女生。但预设的“解谜游戏”剧本里,没有这个场景。
他站在原地,像一台遭遇未定义错误的机器。社交协议数据库正在加载,却找不到匹配当前情境的响应模板。他该离开吗?还是该询问?安慰的词汇库检索结果为“空”。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最基础的初始化指令:“你……”
苏晓棠猛地抬起头。泪水在她脸上冲出两道亮痕,眼睛红肿,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齿印。看到林修远的瞬间,她像受惊的鹿般向后缩了一下,怀里的《离散数学》啪嗒一声掉在落满花瓣的泥地上。
“对、对不起!”她慌乱地用手背抹脸,另一只手去捡书,“我马上走……”
林修远先她一步弯腰拾起了书。封面沾了点湿泥,内页有些卷边。他下意识地抚平书页,这个动作让苏晓棠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保研名单……”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陈璐……她把我整理的明清小说对比分析……核心部分删了……换成她自己的……”
林修远沉默着。他不懂文学院保研的竞争算法,但理解数据被篡改的严重性。他翻开手中的《离散数学》,书页间没有蓝色纸条,只有一道用铅笔狠狠划掉的证明题,旁边的批注字迹狂乱:“根本解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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