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邢州村落上空。达活泉的水声歇了,连虫鸣都敛了声息,只有风穿过破庙的窗棂,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佛图澄在破庙的角落里铺了层干草,僧袍当被裹在身上。小木牌被他攥在掌心,牌面的温度比夜色还凉。白日里村民的指责、王老栓泛红的眼眶、小石头挡在他身前的小小身影,在脑海里轮番闪过,最后都叠进西域那场漫天大火里,烧得他心口发紧。
他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摩挲着小木牌上的刻痕。每一道都是当年族人亲手刻的:有阿爷的名字,有小妹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还有呼衍烈赠他铜钱时,随手刻下的西域祝福。这些痕迹,是他漂泊半生唯一的念想,也是缠在心头最沉的枷锁。
就在这时,一阵哭声突然飘进破庙。
是孩童的哭声,细细软软的,带着委屈和恐惧,从达活泉的方向传来,顺着风,忽远忽近,像附在空气里的影子。
佛图澄的动作猛地一顿。
这哭声不对劲。
邢州的夜凉得刺骨,露水滴在草叶上都能结霜,孩童深夜怎会独自在泉边啼哭?而且这哭声里没有活人的暖意,只有一股渗人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和白日里泉底诡纹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放轻脚步,走到破庙门口,隐在门框后往外望。
月色朦胧,能看到达活泉的轮廓,水面平静得像块黑玉,看不到半个人影。可那哭声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勾得人心里发慌——就像当年西域诡术诱杀族人时,那些伪造的孩童哭喊声。
佛图澄皱紧眉头,指尖悄悄凝聚起一丝咒力。他不敢大意,西域战乱时,他见过太多用幻象诱杀活人的诡术,这孩童哭声,多半是诡气所化的诱饵,等着有人被同情心驱使,主动送上门来。
他循着哭声往泉边走,脚步踩在枯草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越靠近达活泉,那股寒意越重,哭声里的诡气也愈发浓烈,像是有无数根细针,扎得他皮肤发麻,左肋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走到泉边的老槐树下,佛图澄终于停下脚步。
月光下,泉面上方飘着一道模糊的虚影。那虚影约莫孩童高矮,身形飘忽不定,周身裹着淡淡的黑气,哭声正是从虚影里发出来的。虚影的轮廓很淡,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到它伸出细细的手臂,朝着村落的方向,像是在召唤什么。
是诡奴。

佛图澄的瞳孔微微收缩。这诡奴与他在西域见过的不同,没有外露的凶戾,反而借着孩童的形态和哭声伪装,更显阴毒。它在等有人被哭声引来,再趁机下手——而村里那些丢了孩子、丢了亲人的人,最容易被这哭声勾住。
他握紧小木牌,指尖的咒力渐渐凝聚。净水咒的咒文在舌尖打转,可他没有立刻催动——白日里村民的排斥还在眼前,他若贸然展露术法,万一被撞见,只会引来更多猜忌,甚至可能被当成真正的妖邪,到时候连留在村里查诡气的机会都没有。
可那哭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仿佛在催促着:快来呀,我在这里,好冷,好怕。
佛图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了西域村落里,那些在大火中哭喊的孩童,想起了小妹最后朝他伸出的手。他没能护住他们,如今,不能再让邢州的村民,被同样的诡术所害。
罢了。
佛图澄睁开眼,眸底闪过一丝坚定。他退到老槐树后,避开可能被村落里窥见的角度,双手合十,低声念起净水咒的经文。
经文的音节低沉而晦涩,带着西域释法的肃穆,在夜色里缓缓流淌。随着经文声,他掌心的咒力渐渐汇聚,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像初升的曦光,柔和却带着不容侵犯的洁净之力。
这净水咒,他多年未敢轻易动用。当年正是靠着这咒力,他才从火海里逃出生天,可也正是这力量,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无能——能驱散一时的邪祟,却护不住想护的人。
咒力凝聚需要时间,不像那些霸道的术法能瞬间爆发。佛图澄屏气凝神,专注地催动咒力,额角的汗珠滴落在枯草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后背的僧袍已被冷汗浸透,左肋的旧伤跟着抽痛,每念一句咒文,心口就像被钝器碾过。
他能感觉到,那诡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哭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不再是孩童的委屈啜泣,而是带着怨毒的嘶吼,周身的黑气也翻涌得更厉害了,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扑来。
半刻钟后,掌心的金光终于凝聚到极致,温润却锐利。
佛图澄猛地睁开眼,抬手朝着那道孩童虚影,轻声喝了句:“净!”
掌心的金光如流水般射出,落在诡奴虚影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滋”的一声轻响,像是冰雪遇上火,诡奴周身的黑气瞬间被金光消融,那尖锐的嘶吼戛然而止。
虚影在金光中扭曲、淡化,最后化为一缕黑烟,消散在夜色里。达活泉的水面恢复了平静,连风里的寒意都淡了几分。
佛图澄长长舒了口气,刚想收回咒力,心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闷痛,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老槐树上,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是共情反噬。
净水咒不仅能驱散邪祟,还能感知邪祟的本源。刚才那诡奴的虚影里,藏着无数细碎的恐惧与绝望——多半是失踪之人残留的意念,被诡气吸附、操控,化作了诱杀活人的诱饵。
那些情绪顺着咒力,涌入他的脑海,与他心底的愧疚和无力感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仿佛又看到了西域村落里,那些被诡气吞噬的族人,看到他们眼里的恐惧,听到他们绝望的哭喊,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佛图澄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用力咽下去,指尖因用力而攥得发白,指节抵着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才勉强稳住身形。
月色依旧朦胧,达活泉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哭声和诡影,都只是他的幻觉。
可佛图澄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邢州的诡气,比他想象的更隐秘,也更恶毒。它不直接伤人,而是借着人心的弱点——恐惧、怜悯、思念——设下陷阱,一步步将人拖入深渊。
就像当年西域的战乱,真正摧毁一切的,除了大火和刀剑,还有被绝望吞噬的人心。
他缓了许久,头晕目眩的感觉才渐渐褪去,可心口的闷痛还在,像有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他抬手摸了摸小木牌,牌面的刻痕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这诡气既带着西域巫术的痕迹,又藏着古邢族的符文印记,说不定与当年西域战乱的真相,与他没能护住族人的遗憾,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佛图澄直起身,望向达活泉的方向。夜色深沉,泉底的诡气像蛰伏的野兽,依旧在暗中窥伺。
他转身往破庙走,脚步比来时更沉,也更坚定。
不管这诡气的目的是什么,不管它与西域的旧憾有着怎样的关联,他都要查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不让邢州的土地上,再上演一次西域的悲剧。
只是他没发现,在他转身离去后,达活泉的水面上,又泛起了一丝极淡的黑色诡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悄悄缩回了泉底。而那道孩童的哭声,似乎又在风里响起,比刚才更轻,更隐秘,朝着洗肠渊的方向飘去——那里,正是小石头爷爷失踪的地方。
这诡奴虚影,分明是冲着寻亲的人来的。下一个被诱引的,会不会是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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