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图澄揣着小木牌,顺着泉边的土路往村落里走。
邢州的村落依达活泉而建,土坯房错落排布,墙角堆着晒干的柴禾,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透着烟火气,却也裹着生人勿近的戒备。他走得慢,僧袍扫过路边的枯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引得不少院门后探出半张脸,看他的眼神像看闯入自家地界的野物。
他想找个村民问问达活泉最近的异动,可刚走到一户院门前,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就关死了,只留下一道门缝,里面传来压低的议论:“就是他,昨天在泉边站了一下午,眼神阴沉沉的,看着就不是善类。”
佛图澄停下脚步,喉结动了动。他的邢州话学得半生不熟,想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些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贫僧……问达活泉,为何……水不动?草不摇?”
声音刚落,晒谷场里就传来一声怒喝。
“你个外乡和尚,打听咱达活泉干啥?”
说话的是王老栓,村里的领头人,约莫四十多岁,皮肤黝黑,额角刻着深深的皱纹,手里拎着一把锄头,锄刃还沾着泥土。他儿子三天前在达活泉附近失踪,至今杳无音信,此刻见这西域来的和尚打听泉眼,一肚子火气瞬间就炸了。
王老栓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锄头往地上一拄,“咚”的一声震起些许尘土:“我看你就是来添乱的!达活泉好好的,就是被你们这些外来的邪祟搅得不安生!我儿失踪,定是你引的鬼,今天不把你赶出去,难解我心头之恨!”
佛图澄皱了皱眉,想解释:“泉底有诡……会伤人。”
“啥诡不诡的!”王老栓根本不听他说完,伸手就推了他一把,“我们邢州人的泉眼,轮不到你个西域胡僧指手画脚!”
佛图澄踉跄着后退两步,左肋突然传来一阵钝痛——那里藏着一道旧伤,是当年为护小妹,被西域战火的余烬灼伤的。他抬头看向王老栓,对方眼里满是红血丝,是失子之痛熬出来的疯狂与绝望,让他到了嘴边的辩解又咽了回去。
他懂这种痛。当年西域村落被焚,他也是这样,对着漫天火光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恨意和绝望啃噬心口。
可还没等他再说什么,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戴着方巾的书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是李秀才,村里唯一识文断字的人,面色苍白,手里捧着一卷书,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木框眼镜,慢悠悠地开口:“王大哥说得对,这外乡人来历不明,达活泉乃我邢州文脉之源,岂能容他随意窥探?”
“古邢族世代守护此地,符文祭文皆藏着先辈智慧,”他说得字正腔圆,带着几分酸腐的傲气,指尖都在发颤,“这和尚一看就是异域之人,怕是别有用心,想偷学我邢州秘术,坏了咱的文脉传承!”
这话像一滴油滴进了滚水里,围观的村民瞬间炸了锅。
“可不是嘛!外来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家娃昨天还说,晚上听见泉边有怪响,肯定是他搞的鬼!”
“把他赶出去!赶出去!”
村民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着,有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佛图澄扔过去,砸在他的僧袍上,留下一个个灰印。他站在人群中央,像被潮水围困的孤岛,深目高鼻的轮廓在众人的怒视里,显得愈发格格不入。
佛图澄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他的右手悄悄攥紧,指尖泛起白,掌心的皮肤因用力而紧绷——净水咒的咒文在舌尖打转,只要他默念经文,催动咒力,这些村民的指责和石子都会被挡在外面,甚至能让他们冷静下来。
可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西域的画面又不受控地涌上来。当年他就是靠着秘术,才从烈火里逃出来,可族人却没能跟上。他的力量没能护住任何人,反而让他成了孤家寡人。从那以后,他就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展露能力,怕力量失控,更怕勾起别人的贪婪与恐惧,引来更多杀戮。
“我没有……偷学秘术。”他艰难地组织着邢州话,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执拗,“泉底有黑纹,会伤人,我只是想……提醒你们。”
“提醒?我看你是想造谣生事!”王老栓气得脸通红,伸手就要去拽他的僧袍,“今天我就替天行道,把你这妖僧赶出邢州!”
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别打他!他不是坏人!”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小石头从人群缝隙里挤进来,手里还攥着那块绣着“福”字的粗布巾。他跑到佛图澄身边,小小的身子挡在他身前,仰着头,对着王老栓喊道:“王大叔,他昨天赶走了泉边的怪东西!我亲眼看见的!”
王老栓一愣,随即斥道:“你个小娃子懂啥?别被这外乡人骗了!”

“我没有被骗!”小石头急得眼眶发红,攥着布巾的手都在抖,“昨天晚上,泉边有哭喊声,是他念了几句话,那声音就消失了!他是好人,能帮我们找失踪的人!”
村民们的议论声小了些,看向佛图澄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犹豫。
佛图澄低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小小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孩子昨天还怕他怕得躲在树后,如今却敢站出来为他辩解,只因为见过他一次驱诡。
而他自己,却因为过去的阴影,连为自己辩解都显得束手束脚。
王老栓盯着小石头看了半晌,又转头看向佛图澄,眼神里的怒火未消,却多了几分迟疑。他咬了咬牙,狠狠道:“就算你会点小伎俩,也别想在村里待着!现在就走,再敢靠近达活泉半步,我饶不了你!”
佛图澄没有动。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不远处的达活泉上。此刻的泉水面色平静,可他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诡气还藏在泉底,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随时会扑出来伤人。
他不能走。
至少,在弄清楚这诡气与西域的关联之前,在确保这些村民不会像他的族人那样遭遇横祸之前,他不能走。
“贫僧……不走。”佛图澄抬起头,迎上王老栓的目光,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坚定,“诡气未除,走了,会有人死。”
“你还敢咒我们!”王老栓气得再次举起锄头。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达活泉的方向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平静的泉面突然翻涌起来,黑色的诡纹再次浮现,像一条条扭曲的长蛇,在水面上快速游走,散发出刺鼻的腥甜,和佛图澄在西域闻到的诡气一模一样。
佛图澄的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将小石头往身后拉了拉。
这诡气……比昨天更盛了。
而王老栓举着锄头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怒火瞬间被惊恐取代。他盯着泉面上的黑色诡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那东西,他前几天在泉边找儿子时,也曾见过一次,只是当时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村民们也炸开了锅,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纷纷往后退,脸上满是恐惧。
佛图澄看着眼前的乱象,右手再次攥紧。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可还没等他催动咒力,就见王老栓突然扔下锄头,朝着达活泉的方向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喊:“泉神显灵!求你把我儿子还给我!求你别再伤人了!”
村民们见状,也跟着纷纷跪倒,哭喊声、祈祷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村落上空。
佛图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能驱诡,却解不了人心的执念与恐惧。
而那泉底的诡气,似乎被这哭声惊动,黑色的纹路翻涌得更厉害了,隐隐有要冲出水面的架势。
佛图澄深吸一口气,指尖的咒力几乎要破体而出。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秀才站在人群外围,盯着泉面上的诡纹,脸色苍白如纸,却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卷书,快速翻看起来,嘴角还喃喃自语:“古邢符文……这是护族祭文里的镇邪纹,怎么会变成邪祟?难道是……祭文反噬?”
佛图澄的动作顿住了。
李秀才手里的书,或许藏着破解诡气的关键。
而他,似乎也找到了暂时留在村里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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