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云强忍着右臂的麻木和胸腹间的隐痛,将呼吸放到最轻,侧耳倾听。瀑布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但在这背景音之外,他努力分辨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衣袂拂过水汽的窸窣、踩踏潭边卵石的细微动静、甚至是内力运转时极轻微的吐纳。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水声,永恒不息、震耳欲聋的水声,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也吞噬了可能靠近的一切声息。
沈文渊没有跟进来。是那瀑布的阻隔起了作用?还是他另有顾忌,在等待,或者在观察?
陈子云不敢有丝毫松懈,但紧绷的心弦终究稍微松了一丝。他知道,这喘息之机来之不易,必须尽快恢复一丝行动力,并弄清这个洞穴的究竟。他背靠冰冷的岩石,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油纸包,小心揭开,里面是几样精巧的工具:一枚黄铜指北针,边缘已有磨损;一块巴掌大小、质地细腻的墨锭,这是父亲遗物,据说掺了特殊矿石,耐潮;一支用油布裹着的短小炭笔;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与之前在贡院所用的类似,但更细,在幽蓝的荧光下闪着寒光。最后,是一个比掌心略小的扁圆瓷盒,里面是防水的火绒和火石。这些是他行走山野、考据古迹时随身携带之物,此刻却成了救命和探索的关键。
他先再次检查了右臂伤口,敷上随身携带的、陈家秘制的金疮药粉,药粉触及伤口带来清凉的刺痛,稍稍压下了那令人不安的麻痒。又服下一粒平复内息的药丸,虽然未必能解“腐骨钉”之毒,但至少能稳住紊乱的气息。做完这些,他才将注意力完全投向这方幽暗的洞穴。
洞穴不大,呈不规则的穹窿形,最宽处约两丈,最高处不过一丈有余。地面潮湿,低洼处有积水,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苔藓和岩石特有的阴凉土腥味。那点提供光亮的幽蓝荧光,来自生长在洞口内侧面(避开水帘直接冲刷)岩壁上的一片片苔藓状生物,光芒微弱而稳定,勉强照亮方圆数尺。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绊倒他的那截朽木上。处理伤口时他已粗略看过,此刻更加仔细。他忍着右臂的不适,用左手将它从砂石中完全取出。木质早已腐朽,入手沉重,但基本形状得以保存。长约二尺,一端有明显的、便于手持的粗细变化,另一端则扁平如铲,边缘虽被磨蚀,仍可辨出原本的刃口。这形制……陈子云心头一动。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和拓片中,曾有一幅模糊的石刻画像,描绘上古先民“斫木为耜,揉木为耒”的场景。手中这物,无论尺寸、形状,都与“耒”的某种早期形态极为相似,或者说,是某种介于耒和锸之间的掘土工具。旁边散落的厚实黑陶片,质地粗朴,内外壁皆可见清晰的绳纹,那是新石器时代晚期乃至夏商时期常见的制陶特征。那半个残破的石斧,斧身厚重,刃部有打磨和使用的痕迹,是典型的原始石器。
“不是猎户或炭工遗落……年代要久远得多。” 陈子云低声自语,指尖拂过陶片上粗砺的绳纹。这些器物出现在这瀑布后的隐秘洞穴,绝非偶然。是远古先民在此短暂栖息所留?还是与某种特定活动有关?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岩壁。洞壁粗糙,是天然的石灰岩,有水流侵蚀的痕迹。但很快,在靠近那堆朽木陶片、荧光苔藓相对密集的左侧岩壁底部,他发现了异常。那里的岩石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沉些,呈一种赭褐色,而且岩面的纹理……不像天然形成那样随意。
陈子云凑近前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洞内水汽弥漫,视线有些模糊),几乎将脸贴到岩壁上。没错,那里有一片区域,大约三尺见方,岩石表面虽然也覆盖着薄薄的、滑腻的水垢和更稀疏的荧光苔藓,但仔细看去,能发现其下的岩体有人工打磨过的平整痕迹,与周围天然凹凸的岩壁截然不同。就在这片相对平整的岩面上,刻着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激动,用左手拿起那根短炭笔,想了想,又放下。炭笔痕迹在此潮湿环境中难以持久,也可能破坏本就模糊的刻痕。他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那片岩面上最松散的水垢和苔藓。触手冰凉湿滑。随着他的清理,一些深深镌刻在岩石里的线条,逐渐显露出来。
线条极其古拙、粗犷,用的是“减地”阴刻法,即将线条部分凿低,形成凹陷的图案。由于年代久远,边缘已被水流和岁月磨得有些圆钝,但整体仍可辨认。
刻的是一幅图,或者说,一组符号。
最上方,是几个连续起伏的、如同波浪又如同山峦的简化图形,大概表示山脉。山脉下方,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更粗的波折线穿过,这条线在接近图画中部时,忽然分出两条较细的支流,一条继续平缓延伸,另一条则陡然向下,没入一片用密集小点表示的、可能是“地下”或“水域”的区域。在波折线的几个转折点,刻画着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一个像“井”字,但中间多了一横;一个像侧立的“人”字,但“人”字的一捺特别长,末端还有个分叉;还有一个,像是简化的鱼骨。
陈子云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波折线,莫非代表河流?那分出的、向下的支流,难道暗示着地下暗河?这与父亲研究的“伏流”、“潜通”之说,隐隐契合。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在波折线(河流)的下方,图画的核心位置,出现了两个更引人注目的符号。
左边一个,是在一个不规则的、代表洞穴或凹陷的圆圈内,刻画了与上方类似的、但更密集的小点,以及一个如同火炬或火焰的简笔图形。陈子云心中一跳,这似乎是在强调“此穴中有水(或可居)”?还是说,这里有“火”、“光”或“温暖”?
而右边,与之并列的符号,正是之前惊鸿一瞥所见,也是父亲临终前蘸水画出的那个——一个较为规整的圆圈,被一道清晰的波浪线横向贯穿!
陈子云的目光死死盯住这个“圆圈被波浪线贯穿”的符号。父亲颤抖的手指,微弱的语气,再次浮现脑海:“……此图之枢,尽在此符……非形非物,乃指路之标,通幽之键……见之,当思……水脉穿空,阴阳互济,死中求活……”
水脉穿空?阴阳互济?死中求活?
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目光在岩画上来回逡巡。左边的“穴中点纹加火焰”符号,右边的“圆圈波浪”符号,两者并列,似乎有所关联,又似乎有所区别。父亲强调是“指路之标,通幽之键”,那它指向哪里?开启什么?
他尝试着将眼前所见与《禹王图志》中那些更为抽象、符号化的注解片段联系起来。图志主体是相对精确的山川地形、水道标注,但在边缘和一些关键节点,常有一些类似卦爻、星象或这种抽象图案的注记,父亲曾耗费心血考证,认为那是上古治水者留下的、关于水脉特殊性质(如伏流、暗河、泉眼、地窍)或人工疏导关键节点的秘密标记,用的是早已失传的、属于“水官”或“巫祝”系统的特殊符号。
“圆圈……可代表许多事物,天、日、穴、孔、枢纽……波浪线,自然是水。贯穿……是水流穿过?连通?还是……标识着某种‘通道’的入口或节点?” 陈子云思绪飞转,因受伤和中毒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此刻却因这巨大的谜题和潜在的生机而异常活跃,“父亲说‘水脉穿空’,莫非是指地下水流穿越了某种中空的地形?‘阴阳互济’……山为阳,水为阴,地下为阴,那这洞穴……”
他猛地将目光投向洞穴深处,那面除了岩石别无他物的尽头墙壁。不,不对。如果这符号是指引,那它指示的“通道”或“关键”,不应该在明面的尽头。
他站起身,忍着眩晕,开始沿着洞壁,一寸一寸地仔细探查,尤其重点关注那幅岩画所在的区域周围。手指叩击岩壁,侧耳倾听声音。大部分地方声音沉闷,是实心的厚实岩体。但当他叩击到岩画右侧约五尺远、一处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甚至更为凹凸不平的岩壁时,手下传来的反馈,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不是空洞声,而是一种略显“浮”的感觉,仿佛后面的岩体没有那么致密。
陈子云心中一动,凑近观察。那里也生长着一些荧光苔藓,但似乎比周围更稀疏些。岩面粗糙,布满了水流侵蚀形成的小孔和褶皱。他用手掌贴上去,缓缓用力推按,毫无动静。又尝试向不同方向扳动、拧转那些突出的石棱,依然如故。
难道感觉错了?还是方法不对?
他退回岩画前,再次凝视那两个核心符号,尤其是那个“圆圈波浪”符。目光不经意扫过左边那个“穴中点纹加火焰”符号。火焰……光……温暖……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岩壁上那些发出幽蓝冷光的苔藓。光……这里只有这种天然的、冷寂的荧光。
等等!
陈子云的目光骤然定在岩画上,那个代表“火焰”的简笔图形。那图形很简单,就是向上飘起的三四个小尖叉。但他的心脏却猛地一跳。因为他忽然想起,刚才清理岩画左下角一片较厚水垢时,指尖似乎曾触及一点极为浅淡的、不同于周围岩石颜色的痕迹。当时注意力全在主要图案上,未曾深究。

他立刻重新蹲到岩画左下角,用手指沾了点地上冰凉的积水,轻轻涂抹在那片区域,然后用袖子小心擦拭。一层暗红色的、极淡的痕迹,渐渐显露出来。不是刻痕,更像是某种矿物颜料涂画后,历经无穷岁月褪色残留的印记。那痕迹,赫然也是一个小小的、向上的火焰图形!而且,其位置,正好处于整个岩画“山脉”和“河流”图案的左下边缘,靠近此刻他所在的洞穴地面。
“这是……标识?提示?” 陈子云思绪急转。岩画主体是刻上去的,而这个火焰图形是画上去的,颜色暗红如血……难道是后来者添加的标记?或者是绘制者留下的、指示观看者自身位置的符号?
他顺着这暗红火焰图形所指的大致方向看去——正是他刚才叩击时感觉有异的那片岩壁!
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想划过脑海。他重新走回那片岩壁前,不再盲目叩击或扳动,而是仔细审视岩面的每一条褶皱,每一个孔洞。荧光苔藓在这里较为稀疏,光线更暗。他不得不将脸凑得更近。在靠近底部、一处不起眼的、被水流长期冲刷形成的碗状小凹坑里,他忽然注意到,凹坑内侧的岩壁颜色,似乎与周围有些许不同,更偏向赭红色,而且……非常光滑,不像是天然水流冲刷能形成的。
他伸出左手食指,试探着按向那光滑的赭红色区域。冰凉,坚硬。用力按下,毫无反应。他皱眉,回忆着父亲偶尔提及的某些古老机关设置,常与阴阳、五行、时辰有关,更与“力”的巧妙运用有关。单纯的大力按压,往往无效。
他收回手指,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右手。那“圆圈波浪”符,是“贯穿”。这光滑的凹点……是否是需要某种“贯穿”的力道?或者,与“水”有关?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水。
他看了看自己潮湿的衣袖和刚才沾湿的手指,又看了看凹坑。或许……需要湿润?他再次将湿漉漉的食指按了上去,这次,他没有用按的力气,而是将指尖抵住那光滑的赭红点,然后尝试缓缓旋转。
起初纹丝不动。他加大力道,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伤口隐隐作痛。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指尖下的“光滑”忽然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感,仿佛有什么极其微小、肉眼无法看见的纹路被触动了。
紧接着,不是凹点转动,而是他指尖按压的那一小片岩壁,大约巴掌大小、原本看似浑然一体的区域,突然向内微微一缩,发出极其轻微的“咔”一声轻响,仿佛触动了某个极其精密的微小机括。
陈子云一惊,立刻缩手后退两步,凝神戒备。
然而,并无暗器射出,也无石门洞开。只有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嗡”声,隐隐传来,脚下的岩石似乎都随之产生极其轻微的震颤。这震动持续了大约两三息,便停止了。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声响和震动只是错觉。
但陈子云知道不是。他紧紧盯着那片岩壁。几息之后,就在那光滑赭红凹点的正上方约三尺处,一块原本与周围岩壁浑然一体、布满普通水流侵蚀痕迹的区域,那些“痕迹”的边缘,忽然渗出了一线极细的水流!不是瀑布溅入的水珠,而是从岩壁内部渗出,清亮,持续。
水流很细,只有发丝般粗细,垂直流下约一尺后,竟不再继续,而是顺着一条原本几乎看不见的、水平方向的、极其细微的岩缝,向左缓缓流去,流了大约半尺,又滴落下去,消失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
陈子云屏住呼吸,顺着那水流最初渗出的“痕迹”仔细观察。此刻他才骇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天然侵蚀痕!那分明是极为巧妙的、沿着岩石天然纹理加工出来的、一道极其隐蔽的导水浅槽!只是之前被水垢和苔藓完美掩盖,此刻被内部渗出的水流湿润,才隐约显露出一丝痕迹!这条新出现的水流轨迹,与他刚才在岩画上看到的、那条从主“河流”分出的、向下没入“地下”的支流,在走向上,竟有几分神似!
是了!“水脉穿空”!这渗出的水流,就是“穿”过岩壁的“水脉”!它正在按照某种古老机关设定的路径流淌,这路径,或许就是指引!
他不再犹豫,立刻顺着那细微的水流痕迹向左追寻。水流最终滴落在那块凸起的岩石后方。他绕过去,发现岩石与后面主岩壁之间,有一条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之前探查时他也看到过,但缝隙内黑黝黝的,似乎深不见底,且被这块突兀的岩石半挡着,并未在意。
此刻,那发丝般的水流,正滴入这条缝隙之中。
陈子云侧身挤进缝隙。里面比想象中深,也更为黑暗,只有入口处透进的一点微弱荧光。他摸出火绒火石,但潮湿的空气让他尝试了几次都未能点燃。他只能凭借触觉,扶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小心翼翼地向内摸索。
大约深入了十来步,缝隙似乎到了尽头,前面是一面粗糙的岩壁。然而,就在他以为无路可走时,指尖忽然触到,脚下的岩石……似乎有向下的坡度?而且,刚才那滴落的水流,细微的潺潺声,似乎就从脚下传来,而且方向……是斜向下方?
他蹲下身,不顾地上冰冷的积水,用手摸索。果然,在“尽头”岩壁的底部,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个大约尺许见方、被一块可以活动的扁平石板虚掩着的洞口!石板与周围岩石严丝合缝,若不是那细微的水流声正是从石板边缘渗出,引导至此,绝难发现!移开石板(石板比他预想的轻,似乎并非实心巨石),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陈腐泥土气息的风,从下方幽幽吹出。
洞口下方,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不是荧光苔藓的蓝光,而是一种更朦胧的、仿佛折射的微光。一条简陋的、开凿在岩石上的石阶,向下延伸,没入黑暗与微光交织的深处。那发丝般的水流,正顺着石阶边缘,蜿蜒向下。
陈子云的心跳,在寂静的洞穴中如擂鼓般响起。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瀑布的轰鸣被岩壁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沈文渊或许还在外面守株待兔,或许已经离开去别处搜寻。但无论如何,这条无意中发现的、被古老岩画和机关指引的向下通道,成了他眼前唯一的、也是出乎意料的出路。
“死中求活……”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他不再犹豫,将那块扁平石板轻轻挪回原位(并未完全盖严,留了一丝缝隙),然后深吸一口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冰冷而陈腐的空气,忍着伤痛与疲惫,踏上了向下延伸的石阶。
黑暗吞没了他。只有脚下那一线细微的水流,在石阶边缘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微弱的朦胧光晕,仿佛一条沉默的、流淌了千年的指引之线,通向大别山未知的腹地,也通向父亲那卷《禹王图志》背后,可能隐藏的、更为惊人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