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十月壬子（公元188年10月10日），子夜，温德殿
药味浓得化不开。
陈墨——刘辩跪在温德殿的龙榻前，看着榻上那个枯槁的身影。灵帝刘宏闭着眼，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残烛。太医令淳于岐跪在榻尾，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父皇……”陈墨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一滴，两滴，三滴——像生命在流逝。
“殿下，”淳于岐的声音在发抖，“陛下自酉时起，便……便昏迷不醒。臣已用尽针石，恐……恐……”
他没说下去。
但陈墨懂了。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深沉，只有巡夜卫士的灯笼在远处宫道上明明灭灭。十月的夜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在脸上，刺骨的冷。
“还能撑多久？”他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淳于岐伏得更低：“若用参汤吊着，或可……或可三五日。但陛下脉象已散，恐……恐回天乏术。”
三五日。
陈墨闭了闭眼。
原历史中，灵帝驾崩于中平六年四月丙辰。但现在，是十月。早了整整半年。
蝴蝶效应。
从他们穿越的那一刻起，历史已经改变。而最大的改变，就是灵帝的寿命——这个在深宫中沉浮了二十一年的皇帝，或许是被两个儿子的“异常”表现刺激，或许是本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总之，他要提前走了。
“去请太后。”陈墨转身，“何太后，董太后，都请来。”
“诺！”
宦官连滚爬爬地去了。
陈墨重新看向龙榻。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这具身体的血亲，此刻只剩下一具空壳。在原本的历史里，他会留下那句著名的遗言：“辩轻佻，不可君天下。协类我，当立。”
而现在呢？
他会说什么？
“殿下。”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墨回头，看见曹操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一身戎装，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赶来的。
“你怎么来了？”陈墨问。
“臣在宫中轮值，听闻陛下病危，特来护卫殿下。”曹操压低声音，“方才臣在殿外，见蹇校尉的人……在调动。”
陈墨的心脏一紧。
“调动？调去哪？”
“西园军八个营，有四个营正在向南宫移动。”曹操的声音更低了，“领军的，是助军左校尉赵融。”
赵融。
何进的姻亲。
“何进那边呢？”陈墨问。
“大将军已调北军五校入城，现驻上东门外。”曹操说，“司徒崔烈、太尉樊陵等三公九卿，都已聚集在崇德殿。”
陈墨明白了。
灵帝还没死，但权力的争夺，已经开始了。
“孟德，”他忽然问，“若是你，此刻当如何？”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道：“若陛下大行，按制，当由太子继位，太后临朝，大将军与三公辅政。但……”
“但有人不想按制来。”陈墨接话。
曹操点头。
“那你说，”陈墨看着他，“谁最不想按制来？”
这个问题太大，但曹操还是回答了：“蹇校尉手握西园军，可控制宫城。大将军手握北军，可控制外城。若二人相争……”
他没说下去。
但陈墨懂了。
鹤唳相争，渔翁得利。
那个“渔翁”，会是谁？
丑时，永乐宫
董太后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太后！太后！”赵常侍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不行了！”
董太后的手一抖，佛珠掉在地上，滚了一地。她猛地坐起，声音嘶哑：“更衣！去温德殿！”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伺候她穿衣。深青色的礼服，金丝绣的凤纹，沉重的头冠。等一切穿戴整齐，董太后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苍老的妇人。
她六十二岁了。
进宫四十五年，从美人到皇后，再到太后。她见过桓帝的荒淫，见过党锢之祸的血流成河，见过自己的儿子从稚童变成皇帝，又变成如今这具行尸走肉。
而现在，她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协儿呢？”她忽然问。
“陈留王殿下已在殿外等候。”赵常侍说。
“让他进来。”
陆远——刘协走了进来。他穿着素色深衣，头发用白布束着，脸上是十岁孩童不该有的沉静。
“孙儿给大母请安。”他行礼。
董太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协儿，”她轻声说，“待会儿到了温德殿，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说话。记住，一句话都不要说。”
陆远点头：“孙儿明白。”
“你不明白。”董太后摇头，眼神里有种深沉的悲哀，“但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她转身，走向殿外。
陆远跟在身后。走出永乐宫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宫灯在夜风中摇晃，将这座宫殿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扭曲，拉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寅时，温德殿
殿内已经跪满了人。
何太后跪在榻前，握着自己丈夫枯槁的手，眼泪无声地流。她身后跪着何进、何苗，以及何氏一族的子侄。三公九卿跪在左侧，以司徒崔烈为首。宦官们跪在右侧，以张让、蹇硕为首。
陈墨跪在何太后身侧，陆远跪在董太后身侧。两宫太后，一左一右，中间隔着那张龙榻，也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灵帝的呼吸越来越弱。
淳于岐跪在榻尾，手里捧着参汤，但灵帝的牙关紧闭，一滴也喂不进去。
“陛下……”何太后终于哭出声来，“陛下，您看看臣妾啊……您看看辩儿啊……”
灵帝的眼皮动了动。
然后，缓缓睁开了。
那双眼睛浑浊，空洞，像蒙了一层雾。他转动眼珠，看向何太后，又看向陈墨，最后，看向另一侧的董太后和陆远。
“母……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董太后的身体颤了颤。她上前一步，握住灵帝的另一只手：“宏儿，母后在这里。”
“儿……不孝……”灵帝的眼泪流了下来，“不能……不能再……侍奉母后……”
“别说这些。”董太后的声音也哽咽了，“你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灵帝摇头。他看向陈墨，看了很久，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遗言的时候了。
《后汉书·何进传》注引《九州春秋》：“灵帝疾笃，属协于蹇硕。硕既受遗诏，且轻辩。帝疾困，嘱于硕曰：‘辩轻佻，不可君天下。协类我，当立。’”
那句著名的遗言，就要来了。
陈墨的心跳如鼓。他强迫自己镇定，但手心里全是汗。陆远跪在对面，也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有鼓励，还有一丝……决绝。
如果灵帝真的说出那句话，一切就完了。
除非……
灵帝的嘴唇动了。
他说：
“辩……儿……”
陈墨浑身一震。
“父皇。”他伏地。
灵帝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一种……陈墨看不懂的东西。
“你……”灵帝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榻前几人能听见，“你……长大了……”
陈墨说不出话。
“朕……朕听闻，”灵帝喘息着，“你……你前日……去了武库？”
“是。”陈墨垂首，“有人用武库的箭，在猎场行刺儿臣。”
“查……查出来了么？”
“查出来了。”陈墨说，“是武库丞王德，贪墨桐油，怕事发，故而行刺，欲嫁祸他人。”
这是他和曹操、阴修商量好的说法。王德已死，死无对证。这个说法，能暂时稳住局面。
灵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道：“好……好……”
他看向何进：“何……卿……”
何进连忙上前：“臣在！”
“太子……年幼，”灵帝说，“你……你是他舅舅……要……要好生辅佐……”
何进叩首：“臣，万死不辞！”
灵帝又看向蹇硕：“蹇……卿……”
蹇硕也上前：“臣在。”
“西园军……是朕……亲手所建，”灵帝说，“你……你要替朕……守好……”
“臣，誓死效忠！”蹇硕的声音尖利。
灵帝似乎耗尽了力气。他重新闭上眼，喘息越来越急。淳于岐连忙上前诊脉，脸色越来越白。
“陛下……陛下……”他声音在抖。
灵帝猛地睁开眼。
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明了许多。他看向董太后，又看向陆远，嘴唇动了动。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董太后的手，攥紧了陆远的手。
何太后的脸，白得像纸。
何进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蹇硕的眼，眯了起来。
然后，灵帝开口了。
他说：
“传……传朕旨意……”
殿内死寂。
“太子刘辩……仁孝聪慧……可……可继大统……”
何太后瘫软在地，喜极而泣。
何进松了口气，手从剑柄上松开。
蹇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董太后的手，松开了陆远。她闭上眼，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而陈墨，跪在地上，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
改变了。
他真的改变了历史。
灵帝没有说“辩轻佻，不可君天下”。
他说的是“太子刘辩，仁孝聪慧，可继大统”。
“然……”灵帝又说。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然太子年幼……需……需人辅政……”灵帝喘息着，“朕……朕命……”
他看向董太后：“母后……与何太后……共……共临朝听政……”
两宫太后共同临朝。
这是东汉从未有过的先例。但此刻，没有人敢反对。
“大将军何进……录尚书事……统……统摄朝政……”
“上军校尉蹇硕……掌……掌禁军……护卫宫城……”
“司徒崔烈……太尉樊陵……司空张温……与三公九卿……共……共议国事……”
灵帝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每个字都清晰：
“诸卿……当……当同心协力……辅佐新君……重……重振汉室……”
他说完了。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再也没有睁开。
淳于岐颤抖着手，探了探灵帝的鼻息。然后，他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陛下……驾崩了——”
哭声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何太后扑在灵帝身上嚎啕大哭，何进等人伏地痛哭，宦官们尖声哭嚎，三公九卿老泪纵横。
只有三个人没有哭。
陈墨跪在那里，看着榻上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心里一片空白。
陆远跪在对面，看着他，眼神复杂。
而蹇硕，跪在宦官的最前面，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但他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收紧了。
卯时，崇德殿
灵帝的遗体已被移走，准备大殓。但权力的交接，才刚刚开始。
崇德殿内，灯火通明。两宫太后并坐在帘后，陈墨跪在帘前，下方跪着何进、蹇硕、三公九卿。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诸位，”董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大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陛下遗诏，当由太子刘辩继位。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说话。
“既无异议，”董太后继续说，“便拟诏吧。诏告天下，太子刘辩，即皇帝位。改元……光熹。”
光熹。
光明初现。
陈墨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在原本的历史里，刘辩即位后改元“光熹”，但只用了四个月，就被废为弘农王。而现在……
“太后，”何进忽然开口，“陛下新丧，太子年幼，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臣以为，当立刻封锁九门，调北军入城，以防不测。”
“大将军此言差矣。”蹇硕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护卫宫城，乃西园军之责。北军驻扎城外即可，何须入城？”
“蹇校尉，”何进冷笑，“西园军不过万余人，若真有变，如何护得宫城周全？”
“大将军是信不过西园军，还是信不过蹇某？”
“本将军只是为国着想！”
“够了。”董太后的声音打断了争吵，“宫城护卫，由蹇校尉负责。外城防务，由大将军负责。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诺。”何进和蹇硕同时应道，但眼神里的敌意，丝毫未减。
“还有一事，”何太后开口了，声音还带着哭腔，“陛下大丧，需即刻发丧，诏告天下。并召各州牧、刺史、太守入京奔丧。”
“太后，”司徒崔烈出列，“如今天下不宁，凉州有叛，冀州有贼，若召四方守臣入京，恐地方生变。臣以为，当令各州郡派使者入京即可，守臣当留镇地方。”
“崔司徒言之有理。”董太后点头，“便如此办。”
议事又进行了一个时辰。从发丧礼仪，到官员任命，从国库用度，到边关防务。每一个细节，都在争吵中进行。何进的人要和蹇硕的人争，外戚的要和宦官争，清流的要和浊流的争。
陈墨跪在帘前，听着这些争吵，心里渐渐明白了。
灵帝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权力的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被推到了舞台的最中央。
辰时，南宫复道
陈墨和陆远又在复道里“偶遇”了。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带随从。复道里空荡荡的，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哭声——那是宫人们在为灵帝举哀。
“你听到了吗？”陈墨忽然问。
“听到什么？”
“哭声。”陈墨说，“全天下的百姓，都要为天子举哀三日。官员要服丧，婚嫁要停止，宴乐要禁止……这就是皇权。一个人死了，要全天下陪着他哭。”
陆远沉默片刻，缓缓道：“但哭过之后，日子还是要过。该争的，还是要争。”
“是啊。”陈墨点头，“灵帝的遗体还没入殓，他们就已经在争了。争权，争利，争那一把椅子。”
“你怕吗？”
“怕。”陈墨诚实地说，“但怕没用。”
他转头看向陆远：“董太后那边……怎么样？”
“大母很平静。”陆远说，“平静得……让人不安。”
“她在等。”
“等什么？”
“等何进和蹇硕，斗个两败俱伤。”陈墨说，“然后她再出手，收拾残局。”
陆远心里一沉：“那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要做的，”陈墨一字一顿，“就是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前，找到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
“对。”陈墨望向复道尽头，“一条不靠外戚，不靠宦官，不靠士族，只靠我们自己的路。”
陆远看着他：“这可能吗？”
“不知道。”陈墨说，“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人沉默了。
远处传来钟声——这是报丧的钟声，要敲三万下，宣告天子驾崩。
钟声沉重，悠长，在宫城里回荡，像历史的叹息。
巳时，大将军府
何进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袁绍。
“本初，”他盯着袁绍，“你说，陛下最后那遗诏……是真是假？”
袁绍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亲口所说，当众宣诏，岂能有假？”
“可陛下之前明明……”何进压低声音，“明明有意立陈留王！”
“那是之前。”袁绍说，“陛下临终前，改了主意。”
“为何？”
“或许是因为太子近日的表现。”袁绍的声音很平静，“也或许是因为……有人让陛下改了主意。”
何进的瞳孔一缩：“你是说……董太后？”
“或是蹇硕。”袁绍说，“或是……太子自己。”
“太子？”何进嗤笑，“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这本事？”
“大将军，”袁绍看着他，“猎场遇刺，武库查案，当众收服曹操——这些，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该有的本事么？”
何进说不出话了。
“太子变了。”袁绍缓缓道，“变得……让人看不透了。”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等。”袁绍说，“等太子犯错，等蹇硕动手，等董太后出手。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袁绍的声音低了下去，“太子需要大将军的时候。”
何进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本初啊本初，”他说，“你总是想得最远。”
“不敢。”袁绍躬身，“绍只是……为大将军着想。”
“好。”何进重重拍案，“那就等！我倒要看看，这洛阳城里，最后活下来的，是谁！”
午时，西园军营
蹇硕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西园军。
一万两千五百人，八个营，全部集结完毕。甲胄鲜明，刀枪如林，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将士们！”蹇硕的声音尖利，但充满力量，“陛下驾崩了！”
台下鸦雀无声。
“但大汉还在！江山还在！”蹇硕继续说，“陛下临终前，命本将军掌禁军，护卫宫城，辅佐新君！此乃陛下托付，此乃社稷重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从今日起，西园军全员戒备！无本将军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宫城！违令者——斩！”
“诺！”万人齐呼，声震云霄。
蹇硕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身走下点将台，回到军帐。
帐内，几个心腹将领已经等候多时。
“校尉，”一个将领低声道，“何进那边，已调北军入城，驻上东门外。距宫城，不过三里。”
“让他驻。”蹇硕冷笑，“他敢进来，我就敢杀。”
“可……”另一个将领犹豫道，“陛下遗诏，命两宫太后临朝，大将军录尚书事。我等若与大将军冲突，恐遭天下非议。”
“非议？”蹇硕笑了，笑容阴冷，“等新君登基，谁还会记得何进？”
“校尉的意思是……”
“等。”蹇硕说，“等新君登基，等何进犯错，等天下人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洛阳城：
“宫城在我们手里，新君在我们手里。何进在外城，就算有十万大军，又能如何？他敢攻城么？他敢背上弑君的骂名么？”
众人沉默。
“所以，”蹇硕转身，看着他们，“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等新君登基，等大权在握，等……那一天。”
那一天。
众人心照不宣。
那一天，就是他们这些宦官，真正掌握天下的时候。
未时，河东，安邑城
董卓看着手里的急报，久久不语。
急报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帝崩，太子立，两宫临朝，何蹇并重。”
“将军，”李儒在一旁低声道，“时机到了。”
董卓抬头：“什么时机？”
“进京的时机。”李儒说，“新君即位，必召四方重臣入京朝贺。将军手握重兵，镇守边关，必在召见之列。”
“你是说……让本将进京？”
“对。”李儒的眼睛亮了起来，“进京，朝贺，表忠心。然后……见机行事。”
“见什么机？”
“何进与蹇硕，必有一战。”李儒说，“无论谁胜谁负，洛阳都会乱。一乱，就需要强援。将军率精兵入京，名为护驾，实则……”
他没说下去。
但董卓懂了。
实则，可坐收渔利。
“可……”董卓犹豫，“若无诏书，私自进京，是谋逆大罪。”
“将军放心。”李儒笑道，“诏书，很快就会来的。”
“为何？”
“因为何进需要将军。”李儒说，“蹇硕控制宫城，何进要对付他，就需要外援。而将军，就是他最好的外援。”
董卓沉默良久，忽然大笑。
“好！好！”他重重拍案，“那本将就等！等何进的诏书！等进京的那一天！”
他走到窗前，望向南方。
洛阳的方向。
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申时，温德殿偏殿
这里是临时设置的灵堂。灵帝的梓宫停放在正中，四周白幡低垂，香烛缭绕。
陈墨跪在灵前，一身孝服。他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膝盖疼得像针扎，但他没有动。
他在等。
等一个人。
终于，殿外传来脚步声。
“殿下，”一个宦官低声禀报，“典军校尉曹操求见。”
“宣。”
曹操走了进来。他也是一身孝服，脸上带着悲戚。他走到灵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起身，走到陈墨身边。
“殿下，”他低声道，“臣有要事禀报。”
“说。”
“西园军已封锁宫城，许进不许出。”曹操说，“大将军的北军驻在上东门外，与西园军对峙。城中百姓恐慌，市井萧条。”
“还有呢？”
“还有……”曹操的声音更低了，“蹇校尉在调动兵马。他麾下的四个营，正在向南宫移动。臣恐……恐有变。”
陈墨闭了闭眼。
果然，开始了。
“孟德，”他忽然问，“若你是孤，此刻当如何？”
曹操沉默良久，缓缓道：“若臣是殿下……会立刻召大将军入宫。”
“召何进入宫？”陈墨摇头，“蹇硕不会答应。”
“那就硬闯。”曹操的声音冷了下来，“大将军手握北军，若真硬闯，蹇硕未必拦得住。”
“然后呢？”陈墨看着他，“让北军和西园军在宫城里血战？让这洛阳城，变成战场？”
曹操说不出话。
“所以，不能硬闯。”陈墨缓缓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要……智取。”
“如何智取？”
陈墨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宫墙。
夜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那些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一双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孤要见蹇硕。”他说。
曹操一惊：“殿下，不可！蹇硕此刻……”
“正因他此刻如惊弓之鸟，孤才要见他。”陈墨转身，看着曹操，“你去传话，就说孤要在灵前，与他单独一叙。”
“殿下，这太危险了！”
“危险？”陈墨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从孤出生在这座皇宫起，哪一天不危险？”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去吧。告诉蹇硕，孤要见他。就现在。”
曹操看着眼前这位十五岁的太子——不，是新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这个少年，在灵帝驾崩的当夜，在宫城被封锁的时刻，在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关头，竟要单独会见手握兵权的宦官。
这是疯狂。
还是……勇气？
“臣，”曹操深深一躬，“遵命。”
他转身离去。
陈墨独自站在灵前，看着那具巨大的梓宫。
香烛的火光在灵幡上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暗。
他想起灵帝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辩儿，你长大了。”
是啊，他长大了。
被逼着长大了。
被这深宫，被这权斗，被这吃人的时代，逼着长大了。
他缓缓跪回灵前，闭上眼睛。
心里，却一片清明。
（第五章 完）
《蚀日碑》
第五章 病榻惊雷
中平五年十月壬子（公元188年10月10日），子夜，温德殿
药味浓得化不开。
陈墨——刘辩跪在温德殿的龙榻前，看着榻上那个枯槁的身影。灵帝刘宏闭着眼，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残烛。太医令淳于岐跪在榻尾，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父皇……”陈墨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一滴，两滴，三滴——像生命在流逝。
“殿下，”淳于岐的声音在发抖，“陛下自酉时起，便……便昏迷不醒。臣已用尽针石，恐……恐……”
他没说下去。
但陈墨懂了。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深沉，只有巡夜卫士的灯笼在远处宫道上明明灭灭。十月的夜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在脸上，刺骨的冷。
“还能撑多久？”他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淳于岐伏得更低：“若用参汤吊着，或可……或可三五日。但陛下脉象已散，恐……恐回天乏术。”
三五日。
陈墨闭了闭眼。
原历史中，灵帝驾崩于中平六年四月丙辰。但现在，是十月。早了整整半年。
蝴蝶效应。
从他们穿越的那一刻起，历史已经改变。而最大的改变，就是灵帝的寿命——这个在深宫中沉浮了二十一年的皇帝，或许是被两个儿子的“异常”表现刺激，或许是本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总之，他要提前走了。
“去请太后。”陈墨转身，“何太后，董太后，都请来。”
“诺！”
宦官连滚爬爬地去了。
陈墨重新看向龙榻。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这具身体的血亲，此刻只剩下一具空壳。在原本的历史里，他会留下那句著名的遗言：“辩轻佻，不可君天下。协类我，当立。”
而现在呢？
他会说什么？
“殿下。”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墨回头，看见曹操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一身戎装，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赶来的。
“你怎么来了？”陈墨问。
“臣在宫中轮值，听闻陛下病危，特来护卫殿下。”曹操压低声音，“方才臣在殿外，见蹇校尉的人……在调动。”
陈墨的心脏一紧。
“调动？调去哪？”
“西园军八个营，有四个营正在向南宫移动。”曹操的声音更低了，“领军的，是助军左校尉赵融。”
赵融。
何进的姻亲。
“何进那边呢？”陈墨问。
“大将军已调北军五校入城，现驻上东门外。”曹操说，“司徒崔烈、太尉樊陵等三公九卿，都已聚集在崇德殿。”
陈墨明白了。
灵帝还没死，但权力的争夺，已经开始了。
“孟德，”他忽然问，“若是你，此刻当如何？”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道：“若陛下大行，按制，当由太子继位，太后临朝，大将军与三公辅政。但……”
“但有人不想按制来。”陈墨接话。
曹操点头。
“那你说，”陈墨看着他，“谁最不想按制来？”
这个问题太大，但曹操还是回答了：“蹇校尉手握西园军，可控制宫城。大将军手握北军，可控制外城。若二人相争……”
他没说下去。
但陈墨懂了。
鹤唳相争，渔翁得利。
那个“渔翁”，会是谁？
丑时，永乐宫
董太后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太后！太后！”赵常侍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不行了！”
董太后的手一抖，佛珠掉在地上，滚了一地。她猛地坐起，声音嘶哑：“更衣！去温德殿！”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伺候她穿衣。深青色的礼服，金丝绣的凤纹，沉重的头冠。等一切穿戴整齐，董太后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苍老的妇人。
她六十二岁了。
进宫四十五年，从美人到皇后，再到太后。她见过桓帝的荒淫，见过党锢之祸的血流成河，见过自己的儿子从稚童变成皇帝，又变成如今这具行尸走肉。
而现在，她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协儿呢？”她忽然问。
“陈留王殿下已在殿外等候。”赵常侍说。
“让他进来。”
陆远——刘协走了进来。他穿着素色深衣，头发用白布束着，脸上是十岁孩童不该有的沉静。
“孙儿给大母请安。”他行礼。
董太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协儿，”她轻声说，“待会儿到了温德殿，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说话。记住，一句话都不要说。”
陆远点头：“孙儿明白。”
“你不明白。”董太后摇头，眼神里有种深沉的悲哀，“但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她转身，走向殿外。
陆远跟在身后。走出永乐宫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宫灯在夜风中摇晃，将这座宫殿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扭曲，拉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寅时，温德殿
殿内已经跪满了人。
何太后跪在榻前，握着自己丈夫枯槁的手，眼泪无声地流。她身后跪着何进、何苗，以及何氏一族的子侄。三公九卿跪在左侧，以司徒崔烈为首。宦官们跪在右侧，以张让、蹇硕为首。
陈墨跪在何太后身侧，陆远跪在董太后身侧。两宫太后，一左一右，中间隔着那张龙榻，也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灵帝的呼吸越来越弱。
淳于岐跪在榻尾，手里捧着参汤，但灵帝的牙关紧闭，一滴也喂不进去。
“陛下……”何太后终于哭出声来，“陛下，您看看臣妾啊……您看看辩儿啊……”
灵帝的眼皮动了动。
然后，缓缓睁开了。
那双眼睛浑浊，空洞，像蒙了一层雾。他转动眼珠，看向何太后，又看向陈墨，最后，看向另一侧的董太后和陆远。
“母……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董太后的身体颤了颤。她上前一步，握住灵帝的另一只手：“宏儿，母后在这里。”
“儿……不孝……”灵帝的眼泪流了下来，“不能……不能再……侍奉母后……”
“别说这些。”董太后的声音也哽咽了，“你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灵帝摇头。他看向陈墨，看了很久，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遗言的时候了。
《后汉书·何进传》注引《九州春秋》：“灵帝疾笃，属协于蹇硕。硕既受遗诏，且轻辩。帝疾困，嘱于硕曰：‘辩轻佻，不可君天下。协类我，当立。’”
那句著名的遗言，就要来了。
陈墨的心跳如鼓。他强迫自己镇定，但手心里全是汗。陆远跪在对面，也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有鼓励，还有一丝……决绝。
如果灵帝真的说出那句话，一切就完了。
除非……
灵帝的嘴唇动了。
他说：
“辩……儿……”
陈墨浑身一震。
“父皇。”他伏地。
灵帝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一种……陈墨看不懂的东西。
“你……”灵帝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榻前几人能听见，“你……长大了……”
陈墨说不出话。
“朕……朕听闻，”灵帝喘息着，“你……你前日……去了武库？”
“是。”陈墨垂首，“有人用武库的箭，在猎场行刺儿臣。”
“查……查出来了么？”
“查出来了。”陈墨说，“是武库丞王德，贪墨桐油，怕事发，故而行刺，欲嫁祸他人。”
这是他和曹操、阴修商量好的说法。王德已死，死无对证。这个说法，能暂时稳住局面。
灵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道：“好……好……”
他看向何进：“何……卿……”
何进连忙上前：“臣在！”
“太子……年幼，”灵帝说，“你……你是他舅舅……要……要好生辅佐……”
何进叩首：“臣，万死不辞！”
灵帝又看向蹇硕：“蹇……卿……”
蹇硕也上前：“臣在。”
“西园军……是朕……亲手所建，”灵帝说，“你……你要替朕……守好……”
“臣，誓死效忠！”蹇硕的声音尖利。
灵帝似乎耗尽了力气。他重新闭上眼，喘息越来越急。淳于岐连忙上前诊脉，脸色越来越白。
“陛下……陛下……”他声音在抖。
灵帝猛地睁开眼。
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明了许多。他看向董太后，又看向陆远，嘴唇动了动。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董太后的手，攥紧了陆远的手。
何太后的脸，白得像纸。
何进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蹇硕的眼，眯了起来。
然后，灵帝开口了。
他说：
“传……传朕旨意……”
殿内死寂。
“太子刘辩……仁孝聪慧……可……可继大统……”
何太后瘫软在地，喜极而泣。
何进松了口气，手从剑柄上松开。
蹇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董太后的手，松开了陆远。她闭上眼，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而陈墨，跪在地上，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
改变了。
他真的改变了历史。
灵帝没有说“辩轻佻，不可君天下”。
他说的是“太子刘辩，仁孝聪慧，可继大统”。
“然……”灵帝又说。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然太子年幼……需……需人辅政……”灵帝喘息着，“朕……朕命……”
他看向董太后：“母后……与何太后……共……共临朝听政……”
两宫太后共同临朝。
这是东汉从未有过的先例。但此刻，没有人敢反对。
“大将军何进……录尚书事……统……统摄朝政……”
“上军校尉蹇硕……掌……掌禁军……护卫宫城……”
“司徒崔烈……太尉樊陵……司空张温……与三公九卿……共……共议国事……”
灵帝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每个字都清晰：
“诸卿……当……当同心协力……辅佐新君……重……重振汉室……”
他说完了。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再也没有睁开。
淳于岐颤抖着手，探了探灵帝的鼻息。然后，他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陛下……驾崩了——”
哭声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何太后扑在灵帝身上嚎啕大哭，何进等人伏地痛哭，宦官们尖声哭嚎，三公九卿老泪纵横。
只有三个人没有哭。
陈墨跪在那里，看着榻上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心里一片空白。
陆远跪在对面，看着他，眼神复杂。
而蹇硕，跪在宦官的最前面，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但他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收紧了。
卯时，崇德殿
灵帝的遗体已被移走，准备大殓。但权力的交接，才刚刚开始。
崇德殿内，灯火通明。两宫太后并坐在帘后，陈墨跪在帘前，下方跪着何进、蹇硕、三公九卿。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诸位，”董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大行，国不可一日无君。按陛下遗诏，当由太子刘辩继位。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说话。
“既无异议，”董太后继续说，“便拟诏吧。诏告天下，太子刘辩，即皇帝位。改元……光熹。”
光熹。
光明初现。
陈墨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在原本的历史里，刘辩即位后改元“光熹”，但只用了四个月，就被废为弘农王。而现在……
“太后，”何进忽然开口，“陛下新丧，太子年幼，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臣以为，当立刻封锁九门，调北军入城，以防不测。”
“大将军此言差矣。”蹇硕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护卫宫城，乃西园军之责。北军驻扎城外即可，何须入城？”
“蹇校尉，”何进冷笑，“西园军不过万余人，若真有变，如何护得宫城周全？”
“大将军是信不过西园军，还是信不过蹇某？”
“本将军只是为国着想！”
“够了。”董太后的声音打断了争吵，“宫城护卫，由蹇校尉负责。外城防务，由大将军负责。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诺。”何进和蹇硕同时应道，但眼神里的敌意，丝毫未减。
“还有一事，”何太后开口了，声音还带着哭腔，“陛下大丧，需即刻发丧，诏告天下。并召各州牧、刺史、太守入京奔丧。”
“太后，”司徒崔烈出列，“如今天下不宁，凉州有叛，冀州有贼，若召四方守臣入京，恐地方生变。臣以为，当令各州郡派使者入京即可，守臣当留镇地方。”
“崔司徒言之有理。”董太后点头，“便如此办。”
议事又进行了一个时辰。从发丧礼仪，到官员任命，从国库用度，到边关防务。每一个细节，都在争吵中进行。何进的人要和蹇硕的人争，外戚的要和宦官争，清流的要和浊流的争。
陈墨跪在帘前，听着这些争吵，心里渐渐明白了。
灵帝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权力的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被推到了舞台的最中央。
辰时，南宫复道
陈墨和陆远又在复道里“偶遇”了。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带随从。复道里空荡荡的，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哭声——那是宫人们在为灵帝举哀。
“你听到了吗？”陈墨忽然问。
“听到什么？”
“哭声。”陈墨说，“全天下的百姓，都要为天子举哀三日。官员要服丧，婚嫁要停止，宴乐要禁止……这就是皇权。一个人死了，要全天下陪着他哭。”
陆远沉默片刻，缓缓道：“但哭过之后，日子还是要过。该争的，还是要争。”
“是啊。”陈墨点头，“灵帝的遗体还没入殓，他们就已经在争了。争权，争利，争那一把椅子。”
“你怕吗？”
“怕。”陈墨诚实地说，“但怕没用。”
他转头看向陆远：“董太后那边……怎么样？”
“大母很平静。”陆远说，“平静得……让人不安。”
“她在等。”
“等什么？”
“等何进和蹇硕，斗个两败俱伤。”陈墨说，“然后她再出手，收拾残局。”
陆远心里一沉：“那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要做的，”陈墨一字一顿，“就是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前，找到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
“对。”陈墨望向复道尽头，“一条不靠外戚，不靠宦官，不靠士族，只靠我们自己的路。”
陆远看着他：“这可能吗？”
“不知道。”陈墨说，“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人沉默了。
远处传来钟声——这是报丧的钟声，要敲三万下，宣告天子驾崩。
钟声沉重，悠长，在宫城里回荡，像历史的叹息。
巳时，大将军府
何进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袁绍。
“本初，”他盯着袁绍，“你说，陛下最后那遗诏……是真是假？”
袁绍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亲口所说，当众宣诏，岂能有假？”
“可陛下之前明明……”何进压低声音，“明明有意立陈留王！”
“那是之前。”袁绍说，“陛下临终前，改了主意。”
“为何？”
“或许是因为太子近日的表现。”袁绍的声音很平静，“也或许是因为……有人让陛下改了主意。”
何进的瞳孔一缩：“你是说……董太后？”
“或是蹇硕。”袁绍说，“或是……太子自己。”
“太子？”何进嗤笑，“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这本事？”
“大将军，”袁绍看着他，“猎场遇刺，武库查案，当众收服曹操——这些，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该有的本事么？”
何进说不出话了。
“太子变了。”袁绍缓缓道，“变得……让人看不透了。”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等。”袁绍说，“等太子犯错，等蹇硕动手，等董太后出手。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袁绍的声音低了下去，“太子需要大将军的时候。”
何进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本初啊本初，”他说，“你总是想得最远。”
“不敢。”袁绍躬身，“绍只是……为大将军着想。”
“好。”何进重重拍案，“那就等！我倒要看看，这洛阳城里，最后活下来的，是谁！”
午时，西园军营
蹇硕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西园军。
一万两千五百人，八个营，全部集结完毕。甲胄鲜明，刀枪如林，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将士们！”蹇硕的声音尖利，但充满力量，“陛下驾崩了！”
台下鸦雀无声。
“但大汉还在！江山还在！”蹇硕继续说，“陛下临终前，命本将军掌禁军，护卫宫城，辅佐新君！此乃陛下托付，此乃社稷重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从今日起，西园军全员戒备！无本将军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宫城！违令者——斩！”
“诺！”万人齐呼，声震云霄。
蹇硕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身走下点将台，回到军帐。
帐内，几个心腹将领已经等候多时。
“校尉，”一个将领低声道，“何进那边，已调北军入城，驻上东门外。距宫城，不过三里。”
“让他驻。”蹇硕冷笑，“他敢进来，我就敢杀。”
“可……”另一个将领犹豫道，“陛下遗诏，命两宫太后临朝，大将军录尚书事。我等若与大将军冲突，恐遭天下非议。”
“非议？”蹇硕笑了，笑容阴冷，“等新君登基，谁还会记得何进？”
“校尉的意思是……”
“等。”蹇硕说，“等新君登基，等何进犯错，等天下人看清，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洛阳城：
“宫城在我们手里，新君在我们手里。何进在外城，就算有十万大军，又能如何？他敢攻城么？他敢背上弑君的骂名么？”
众人沉默。
“所以，”蹇硕转身，看着他们，“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等新君登基，等大权在握，等……那一天。”
那一天。
众人心照不宣。
那一天，就是他们这些宦官，真正掌握天下的时候。
未时，河东，安邑城
董卓看着手里的急报，久久不语。
急报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帝崩，太子立，两宫临朝，何蹇并重。”
“将军，”李儒在一旁低声道，“时机到了。”
董卓抬头：“什么时机？”
“进京的时机。”李儒说，“新君即位，必召四方重臣入京朝贺。将军手握重兵，镇守边关，必在召见之列。”
“你是说……让孤进京？”
“对。”李儒的眼睛亮了起来，“进京，朝贺，表忠心。然后……见机行事。”
“见什么机？”
“何进与蹇硕，必有一战。”李儒说，“无论谁胜谁负，洛阳都会乱。一乱，就需要强援。将军率精兵入京，名为护驾，实则……”
他没说下去。
但董卓懂了。
实则，可坐收渔利。
“可……”董卓犹豫，“若无诏书，私自进京，是谋逆大罪。”
“将军放心。”李儒笑道，“诏书，很快就会来的。”
“为何？”
“因为何进需要将军。”李儒说，“蹇硕控制宫城，何进要对付他，就需要外援。而将军，就是他最好的外援。”
董卓沉默良久，忽然大笑。
“好！好！”他重重拍案，“那孤就等！等何进的诏书！等进京的那一天！”
他走到窗前，望向南方。
洛阳的方向。
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申时，温德殿偏殿
这里是临时设置的灵堂。灵帝的梓宫停放在正中，四周白幡低垂，香烛缭绕。
陈墨跪在灵前，一身孝服。他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膝盖疼得像针扎，但他没有动。
他在等。
等一个人。
终于，殿外传来脚步声。
“殿下，”一个宦官低声禀报，“典军校尉曹操求见。”
“宣。”
曹操走了进来。他也是一身孝服，脸上带着悲戚。他走到灵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起身，走到陈墨身边。
“殿下，”他低声道，“臣有要事禀报。”
“说。”
“西园军已封锁宫城，许进不许出。”曹操说，“大将军的北军驻在上东门外，与西园军对峙。城中百姓恐慌，市井萧条。”
“还有呢？”
“还有……”曹操的声音更低了，“蹇校尉在调动兵马。他麾下的四个营，正在向南宫移动。臣恐……恐有变。”
陈墨闭了闭眼。
果然，开始了。
“孟德，”他忽然问，“若你是孤，此刻当如何？”
曹操沉默良久，缓缓道：“若臣是殿下……会立刻召大将军入宫。”
“召何进入宫？”陈墨摇头，“蹇硕不会答应。”
“那就硬闯。”曹操的声音冷了下来，“大将军手握北军，若真硬闯，蹇硕未必拦得住。”
“然后呢？”陈墨看着他，“让北军和西园军在宫城里血战？让这洛阳城，变成战场？”
曹操说不出话。
“所以，不能硬闯。”陈墨缓缓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要……智取。”
“如何智取？”
陈墨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宫墙。
夜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那些灯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一双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孤要见蹇硕。”他说。
曹操一惊：“殿下，不可！蹇硕此刻……”
“正因他此刻如惊弓之鸟，孤才要见他。”陈墨转身，看着曹操，“你去传话，就说孤要在灵前，与他单独一叙。”
“殿下，这太危险了！”
“危险？”陈墨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从孤出生在这座皇宫起，哪一天不危险？”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去吧。告诉蹇硕，孤要见他。就现在。”
曹操看着眼前这位十五岁的太子——不，是新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这个少年，在灵帝驾崩的当夜，在宫城被封锁的时刻，在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关头，竟要单独会见手握兵权的宦官。
这是疯狂。
还是……勇气？
“臣，”曹操深深一躬，“遵命。”
他转身离去。
陈墨独自站在灵前，看着那具巨大的梓宫。
香烛的火光在灵幡上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暗。
他想起灵帝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辩儿，你长大了。”
是啊，他长大了。
被逼着长大了。
被这深宫，被这权斗，被这吃人的时代，逼着长大了。
他缓缓跪回灵前，闭上眼睛。
心里，却一片清明。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