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正,梆子声在宫城深处敲了三响,余音散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很快被风吞没。
北武库的围墙在黑暗中像一条伏地的巨兽,砖石在潮湿空气里泛着青黑色的光。疤脸校尉带着四个兵卒刚刚完成这轮巡视,走到西夹道那段修补过的围墙前时,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去年秋天那场雨塌了这段墙,砸伤两个工匠的事他还记得。

“头儿,走这么快作甚?”一个新兵嘟囔。
“少废话。”疤脸校尉压低声音,手按在刀柄上,“这段墙不……”
话没说完。
围墙上一块松动的砖石无声地滑开,不是掉落,是被一只手从里面顶开的。那只手苍白,指节分明,在黑暗里一闪即逝。紧接着,一道黑影从墙洞中滑出,落地时连灰尘都没惊起。
疤脸校尉瞳孔骤缩,抽刀。
刀只拔出一半。
因为另一道影子从他侧后方的屋檐上倒挂下来,手臂一扬,一蓬极细的粉末撒在他和四个兵卒脸上。粉末带着股甜腻的香气,像熟透的杏子腐烂时的味道。疤脸校尉只觉得脑子一木,四肢瞬间失去力气,刀哐当掉在地上。他最后看见的,是四个手下软软倒下的身影,和那道从墙洞钻出的黑影抬起手,对着他脖颈轻轻一斩。
黑暗重新合拢。
整个过程不到三次呼吸。
墙洞里又钻出几个人影,动作迅捷地把五具失去意识的身体拖进阴影,剥下外衣,换上,然后站到原本的巡逻位置上。其中一人弯下腰,捡起疤脸校尉的刀,插回鞘中,动作自然得像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年岗。
与此同时,武库后巷。
徐勋卫打了个酒嗝,扶着墙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他确实喝多了,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脚下踩着的青石板软绵绵的,像铺了层棉花。子时换防?换他娘的防。这鬼地方谁会来?老皇帝快死了,皇子们忙着互相捅刀子,谁在意一个破武库……
他摸到暗门,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对准锁眼。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铁锈和桐油混合的气味涌出来。他走进去,反手带上门,没上锁——反正等会儿还要出去交班。
黑暗里,有人轻声说:“来了。”
徐勋卫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一麻,整个人就软了下去。昏迷前,他隐约听见几个声音在说话:
“就这?还勋卫呢。”
“酒气熏天,难怪主上说这人好下手。”
“别废话,绑结实点,主上要活的。”
“话说这算俘虏NPC吧?有没有成就点?”
“应该算,等会儿系统提示。”
声音渐渐远去。
武库营房里,八个守军正在睡觉。鼾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脚臭和汗酸味。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根细竹管伸进来,吹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烟。烟在屋里散开,鼾声渐渐弱了,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几个黑影闪进来,动作利落地把八个守军捆成粽子,嘴里塞上布团,眼睛蒙上黑布,然后扛起来往外走。其中一人走到桌边,看了看上面摊开的交接文书,拿起来折好塞进怀里。
武库内部,两扇包铁的木门被撬开锁芯。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但很快被外面隐约传来的梆子声掩盖。
火折子亮起。
昏黄的光照亮了库房内部:一排排木架上,横刀整齐排列,刀刃在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弓弩挂在墙上,弓弦紧绷;皮甲叠放在箱中,盾牌靠在墙角,盾面上的兽头图案在光影里狰狞欲活。
“清点。”【铁甲依然】低声说,他穿了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禁军制式皮甲,尺寸不太合身,但气势很足。
玩家们散开,像工蚁般开始搬运。两人一组,抬箱子,扛刀架,背弓弩。他们走的是提前探好的路线:库房后窗撬开,窗外是条废弃的排水沟,沟里铺了木板,木板尽头通向宫墙下一个狗洞。
那狗洞被杂草掩盖多年,昨夜被玩家们悄悄拓宽到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物资流水般运出。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金属碰撞声。即使是那碰撞声也被刻意用布包裹的器械减到最低。
丑时三刻,最后一面盾牌运出武库。
【暗影流光】站在空了一大半的库房里,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他走到墙边,用炭笔在显眼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只鸟,又像朵云,是玩家们约定的标记,意思是“此地已清空”。
然后他吹灭火折子,退出去,从外面重新锁上门——用的是一把复制的钥匙。
夜色重新笼罩武库。
从第一道黑影钻出墙洞,到最后一人消失在狗洞后的杂草丛,总共用时:九分四十七秒。
***
次日清晨,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来换班的宿卫。
他推开武库大门,看见空荡荡的库房,愣了三息,然后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消息像滚油锅里泼了水,炸了。
辰时,皇帝寝殿外跪了一地大臣。老皇帝被人搀扶着坐在龙椅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点鬼火在骷髅眼眶里燃烧。
“北武库……”他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三百套军械……一夜之间……没了?”
跪在最前面的是兵部尚书,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陛、陛下……守军八人昏迷,校尉失踪,只有一个徐勋卫今晨被发现扔在西市口,神志不清,只会反复说‘鬼、有鬼’……”
“鬼?”老皇帝忽然笑了,笑声像破锣在刮,“朕的宫里……闹鬼了?”
他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眼珠扫过殿内众人,最后停在一个人身上。
“老五。”
五皇子陈怀瑜浑身一颤,伏得更低:“儿臣在。”
“北武库的防务……是你举荐的人吧?”
“是……儿臣失察,请父皇治罪!”
“治罪?”老皇帝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旁边宦官连忙递上帕子,帕子拿开时,上面一团暗红。他看也不看,随手扔在地上,“现在治你的罪……有什么用?军械呢?找回来!”
“儿臣已命全城搜捕,九门封锁——”
“封锁?”老皇帝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刀子,“贼人能从宫里把三百套东西运出去,就不会提前运出城?等你封锁,骨头都化成灰了!”
陈怀珏不敢再言,只不住磕头。
殿内死寂。所有皇子大臣都低着头,心里飞快盘算。北武库虽不是最大的库房,但三百套军械足够武装一支精悍的小队。谁干的?老三?老五?还是哪个藏在暗处的兄弟?手法如此干净利落,不留活口——不,留了一个,但那人疯了。这是示威,还是栽赃?
老皇帝喘匀了气,慢慢靠回椅背,闭上眼睛。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
***
西三所偏殿,地下。
这里原本是一个冰窖,废弃多年,入口被杂物掩埋。昨夜,玩家们清理出来,成了临时储藏点和训练场。
此刻,三百套横刀、一百副皮甲、六十张弓、两百壶箭、四十面盾牌整齐码放在墙边。油灯的光照在金属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三十几个宦官宫女站在空地上,年龄从十五六到五十不等,穿着统一的灰色短打——那是玩家们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旧宫人制服改的。他们站得笔直,但眼神里还带着惶恐和茫然。
一个ID叫【砺刃】的玩家站在队列前,他现实里是退伍军人,游戏里专精冷兵器格斗和训练。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当教鞭用。
“听好了!”声音不高,但在地下空间里嗡嗡回响,“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洒扫的、端茶的、倒夜香的。你们是第一批‘隐麟卫’——隐于九地,动于九天,这是主上给的名字。”
他走到一个年轻宦官面前,那宦官腿在发抖。
“怕?”【砺刃】问。
“……怕。”
“怕就对了。”【砺刃】说,“但怕不能救命。宫里这些日子死了多少人,你们比我清楚。想活,就得手里有东西。”他拍了拍腰间的刀,“这东西,能杀人,也能护人。你们选哪个?”
没人说话。
“说话!”
“……护人。”有人小声说。
“大点声!”
“护人!”
声音参差不齐,但渐渐大起来。
【砺刃】点点头:“主上说了,跟着他,三条:第一,不饿肚子;第二,不受欺辱;第三,将来有功,脱了贱籍,堂堂正正做人。”他顿了顿,“你们信不信?”
人群沉默。有个老宦官抬起头,眼角有泪:“大人……真能脱籍?”
“主上说能,就能。”【砺刃】说,“但前提是,你们得先学会怎么拿稳手里的刀。”
他退开一步,一挥手。几个玩家抬上来几个木桩,上面草草画了人形。
“今天第一课:握刀,拔刀,斩。”【砺刃】抽出自己的横刀,动作干净利落,“看好了。刀是手臂的延伸,握紧了,心里想着你要杀的人——仇人,恨和厌恶的东西,然后……”
刀光一闪,木桩上的人形咽喉位置,多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斩下去。”
宦官宫女们看着那道刻痕,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木刀。真刀还舍不得发,先用木刀练。神慢慢变了。
恐惧和服从还在,但底下开始滋长出别的东西。
***
午时过后,陈令月又来了西三所。
这次她没带太多人,只一个贴身宫女,手里提着个食盒。她换了身鹅黄襦裙,鬓边换了朵粉海棠,看起来依旧娇俏可人。
“十三哥。”她笑盈盈地走进偏殿,目光状似随意地扫了一圈。殿内很干净,干净得有些过分——往日那些积灰的角落都被擦拭过,窗纸换了新的,连空气里的霉味都淡了。
陈怀瑾坐在书案后,正在看一卷书。见她进来,放下书卷,起身:“七妹。”
“给十三哥带了些点心,御膳房新制的荷花酥。”陈令月让宫女放下食盒,自己走到书案边,眼睛往摊开的书卷上瞟——是《史记》,翻到《项羽本纪》那页。
“十三哥好兴致。”她笑着说,“在看楚霸王?”
“闲来无事,翻翻。”陈怀瑾合上书,“七妹今日怎么有空来?”
“听说昨夜宫里不太平,惦记十三哥。”陈令月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的海棠花瓣,“北武库那边出事了,十三哥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
“真是吓人。”陈令月叹了口气,“三百套军械呢,说没就没了。现在宫里人人自危,都说是有内鬼。”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十三哥觉得,会是谁?”
陈怀瑾给她倒了杯茶,茶水是温的:“我久居冷宫,外面的事,知道得不多。”
“也是。”陈令月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捧着,“不过五哥这次可惨了,父皇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申斥他,他举荐的那个校尉到现在还没找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说,五哥最近在暗中接触神策军的几个中郎将,想补上这个窟窿。但那些人精得很,不见兔子不撒鹰。”
陈怀瑾眼神微动:“神策军?”
“是啊,就是驻防西内苑的那支。”陈令月说,“十三哥不知道?也难怪……不过七哥这次怕是急了,连以前看不上的一些中层军官都开始拉拢,比如有个姓赵的校尉,因为酒后冲撞过他,一直被打压。这几日,七哥府上的人居然去送了点东西。”
她说完,喝了口茶,眼睛却一直看着陈怀瑾。
陈怀瑾面色如常,只点了点头:“五哥确实不容易。”
陈令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更多反应,心里那点不安又浮上来。她放下茶杯,起身:“不打扰十三哥看书了。点心趁热吃,凉了腻。”
“多谢七妹。”
送走陈令月,陈怀瑾回到书案前,重新摊开《史记》,但没看。他提起笔,在一张便笺上写下:
“神策军,西内苑。赵姓校尉,曾与陈怀珏有隙。”
写罢,他送进火种烧成灰。
发布指引,让玩家查清楚这个赵校尉的底细,三日内,我要知道他每日行踪、喜好、家眷情况,以及——他对陈怀珏的真实态度
窗外,几个宦官正在玩家指导下练习握刀姿势,动作笨拙,但很认真。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那些常年因卑躬屈膝而麻木的神情,此刻有了些微弱的光。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摊开另一张图纸。
那是【墨韵书生】昨夜新绘制的:甲字号武库,位于宫城西南角,守备兵力是北武库的三倍,围墙更高,哨塔更多,换防规律更复杂。但图纸上,依然用朱笔标出了三条可能的渗透路径,以及四处换防时会出现短暂空隙的节点。
陈怀瑾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一处标记上。
那里写着:“寅时正,东南哨塔换岗,有二十七息空窗。此哨塔视野覆盖武库正门及东侧围道。”
他沉默片刻,然后从笔筒里抽出那支朱笔,在图纸空白处写下新的任务列表:
一、监控陈怀珏及其附属势力动向,重点:神策军接触情况。
二、接触赵校尉,评估其可用性。
三、制定甲字号武库行动预案,要求:夺取规模不低于五百套军械(含重甲五十副),时限:十日内。
四、隐麟卫基础训练加速,七日内,完成第一轮筛选,合格者配发真刀。
写罢,同样烧掉。
殿外传来宦官们练习挥刀的呼喝声,声音还很生涩,但已经有了些力气。
陈怀瑾闭上眼睛,心口那处印记又开始微微发烫。玩家界面上,可召唤名额的数字,不知何时,又悄然向上跳了两格。
从142,变成了144。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渐斜的日头。
天色尚早。
但有些人,已经等不及天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