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刚过,雨停了,宫城里浮起一层薄雾,像浸了水的纱,朦朦胧胧地罩着殿宇楼阁。
西三所偏殿里却灯火通明——当然,窗纸都用厚毡子遮严实了,光透不出去。陈怀瑾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七八张图纸。有的墨迹还没干透,散发着一股松烟和兽皮混合的气味。
【墨韵书生】站在一旁,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文士打扮的玩家,穿着半旧青衫,他指着其中一张图,声音压得很低,却条理清晰:
“主上请看,这是北武库周边三个时辰的守备轮换记录。疤脸校尉带的这一班,酉时三刻换防时会经过西夹道,那里有一段围墙去年雨季塌过,后来草草修补,砖石松散。换防队伍走到那里,通常会加快脚步——他们自己也知道那段墙不牢靠。”
他用指甲在图上一处划了道浅痕。
“而子时换防的这一班,”手指移到另一处,“带队的是个年轻勋卫,姓徐,是五皇子妃的远房表亲。这人好酒,每夜子时前都会偷偷喝两壶,换防时脚步发虚,手下人也散漫。他们交班后,会绕到武库后巷,那里有个暗门,平日锁着,但钥匙……”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轻轻放在图上,“亥时三刻,保管钥匙的老宦官会去茅厕,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钥匙挂在墙钉上,用个木盒子罩着。”
陈怀瑾拿起钥匙,对着灯看了看。钥匙齿磨损得很厉害,有些年头了。
“怎么拿到的?”
【墨韵书生】笑了笑:“属下有个‘开锁’技能,等级不高,但复制一把钥匙的模型够了。原钥匙还在原处,没人察觉。”
陈怀瑾点点头,目光转向另一张图。这张图上标注的不是地形,而是人际关系——武库守备人员的籍贯、亲族、靠山,甚至还有几笔简短的性情评语:疤脸校尉“贪财但怕死”,徐勋卫“好酒误事但重义气”,老宦官“好色,好赌,欠着地下钱庄三十两银子”。
“这些信息哪来的?”陈怀瑾问。
“回主上,【暗影流光】他们解决了附近七个监视点,其中三个是其他皇子安插的探子。审问之后,交叉印证,再结合宫里洒扫、膳房、浆洗处那些底层宫人的闲聊——宫人之间传话比风还快,只要找对线头,能扯出一张网。”【墨韵书生】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沉浸在解谜游戏里的兴奋,“另外,【方星术士】用相卜术做了些方向性验证,虽然不能精确,但能排除明显错误的信息。”
陈怀瑾看向殿角。那里坐着个穿灰袍的年轻人,正摆弄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龟甲,听见提到自己,抬头笑了笑:“雕虫小技,主上见笑。”
“不是雕虫小技。”陈怀瑾说,“有用就是好技。”

他又看向另一边。几个玩家正在清点殿内的器物:铜灯、瓷瓶、漆盒、甚至包括陈怀瑾那几件半旧衣裳的质地。一个ID叫【裁云手】的女玩家捏着一件外袍的袖口,对着灯细看:“苏绣,但用的是三等丝线,针脚也疏,应该是宫里绣坊敷衍活计。”她放下袍子,在手里的小册子上记了一笔,“这些衣物加起来,当铺最多出十五两。倒是那对青瓷瓶,虽然缺了耳,却是前朝官窑的底子,黑市上能换个百八十两。”
陈怀瑾静静听着。
一夜。仅仅一夜。
这些被他以“内测玩家”名义召唤而来的人,就像一群专业分工的工蚁,悄无声息地把这座荒废偏殿从里到外翻了一遍,顺便把触角伸向了半个宫城。他们做这些事时,没有惶恐,没有迟疑,甚至带着游戏般的热情——在频道聊天记录里,【暗影流光】把今夜的行动称为“开荒”,把审问探子叫作“刷情报怪”。
荒诞而高效得令人心悸。
陈怀瑾的手指在武库图纸上敲了敲,最后停在那段“砖石松散”的围墙上。
“明日丑时。”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殿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过来。
“目标:北武库。要求:全取,不惊动其他守军,不留活口。”
玩家们互相看了一眼,频道里又滚动起来:
“丑时行动,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够做准备了。”
陈怀瑾不看频道,只继续说:“行动分三组。一组由【暗影流光】带队,解决围墙处的守军,控制出入口。二组【铁甲依然】带队,入库清点搬运,优先取弓弩、轻甲、横刀。三组【墨韵书生】带队,在武库外一里处设伏,拦截可能出现的巡逻队。”他顿了顿,“所有人,行动时蒙面,武器用无标识的,一定要说话时带点北地口音——宫里最近有朔方镇进献的马奴,口音像。”
“明白!”玩家们齐声应道,声音里压抑着兴奋。
陈怀瑾挥挥手,众人散去准备。殿内只剩下他和摇曳的烛火。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红痕,从腕脉一直延伸到中指指尖,像一条细小的血线。这是昨夜胸口印记发烫后出现的,不痛不痒,想着老皇帝的汲取。
他握紧拳头,红痕被遮住了。
***
同一时刻,宫城深处,皇帝寝殿。
老宦官跪在龙榻边,手里的铜盆在发抖。盆里是暗红色的水,飘着一股铁锈和腐败物混合的腥气。
皇帝在吐血。
不是咳出来的,是嘴角无声地溢出来,一股一股,颜色越来越深,从暗红到近乎墨黑。他的脸色却反常地泛起一层光润,像久病之人回光返照,可那双眼睛死死瞪着帐顶,瞳孔缩得极小,眼白里爬满血丝。
“陛、陛下……”老宦官声音发颤。
皇帝忽然抬手,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抓住老宦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老宦官吃痛,却不敢喊,只听见皇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拉:
“十……三……”
“十三殿下在西三所,陛下,您要召见他吗?”
“不……”皇帝嘴角咧开,露出被血染红的牙,“他……在‘吃’……他在吃……”
话没说完,又是一口血涌出来,这次夹杂着细碎的、黑色的块状物。
老宦官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出去喊御医。
龙榻上,皇帝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在榻边。那枚暗红色的玉佩从他指缝滑落,掉在织金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玉佩里的光华明明灭灭,像垂死的萤火。
而皇帝枕边那尊三眼六臂的神像,怀里的骷髅眼眶中,暗红宝石的光泽,黯淡了些许。
***
这一夜,宫城里死的不仅仅是皇帝吐出的那几口血。
寅时初,六皇子所居的景福殿走水。火是从书房烧起来的,等守夜的太监发现时,半个殿宇已经陷在火海里。救火的人乱成一团,等火扑灭,从书房焦黑的梁柱下扒出六皇子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只有粗大骨架能辨认身份。
卯时二刻,十一皇子在去给生母请安的路上,轿子经过太液池九曲桥时,桥栏突然断裂。轿夫和十一皇子一起落水。太液池这个时节水寒刺骨,等侍卫把人捞上来,十一皇子已经没气了。
辰时正,十七皇女——今年才满十四岁——被发现在自己寝殿的床上窒息而死。脖颈上有勒痕,但殿内财物分毫未动,门窗都是从内闩死的。贴身宫女哭诉说,昨夜皇女睡下时还好好的。
短短几个时辰,三位皇子皇女殒命。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宫城里传开,所有还活着的人都绷紧了神经。各宫的守卫增加了三倍,皇子皇女们把自己关在殿里,连膳食都要让人先试毒。往日那些明争暗斗,此刻都变成了惊弓之鸟般的互相猜忌。
五皇子陈怀瑜坐在自己府邸的书房里,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
他面前跪着个黑衣门客,额头上全是汗。
“所以,刘宦官没回来,你们派去查探的三个人,也失踪了?”
“是、是……殿下,昨夜西三所附近太乱了,六殿下那边走水,十一殿下落水,到处都在闹,我们的人刚靠近西墙,就、就……”门客吞了口唾沫,“就被人从后面敲晕了。醒来时躺在废井里,身上的兵器、银两都没了,但……命还在。”
“看清是谁了吗?”
“没、没有……那人动作太快,像鬼似的。”
陈怀瑜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茶具摔了一地。
“废物!”他低吼,“连个废物老十三都盯不住!”
门客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陈怀瑜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亮的天光。宫城方向,隐约还能看见景福殿冒出的黑烟,像一条狰狞的疤痕划在天际。
“老六、十一、十七……”他喃喃道,“谁的手笔这么狠?一口气除掉三个……”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老十三那边,除了刘宦官,还有别的动静吗?”
“回殿下,我们安插在附近的眼线,昨夜子时后……全都断了联系。不是死了,就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陈怀瑜眼皮跳了跳。
他走回书案后,抽出一张纸,写下“陈怀瑾”三个字,又划掉,再写,再划掉。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不对劲。
那个从小低着头走路、说话不敢大声、生母卑贱到连个封号都没有的老十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本事?或者说……他背后站着谁?
“殿下,”门客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要再多派些人手,直接把西三所围了?管他有什么古怪,几十个甲士冲进去,什么妖魔鬼怪也藏不住。”
陈怀瑜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现在不行。”他说,“宫里一连死了三个,父皇又病重,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去动一个皇子,御史台那帮老狗会扑上来咬。”他顿了顿,眼神阴鸷,“但暗地里……可以。”
他俯身,压低声音:“去‘影堂’调人。要最好的,擅长用毒、用暗器、用机关的那种。不要活口,只要老十三的人头——或者,至少把他那点底牌逼出来。”
“影堂”是他豢养的死士组织,总共不过二十来人,但每一个都是江湖上犯过血案、走投无路被他收留的亡命徒。这些人手上的人命,加起来能填满一口井。
门客精神一振:“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陈怀瑜叫住他,“让影堂的人小心点。老十三那边……恐怕不简单。”
门客退下后,陈怀瑜重新看向窗外。
天光大亮了,可宫城上空那层阴云,却越来越厚。
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宫城,一夜之间变得陌生了。那些熟悉的殿宇楼阁、回廊甬道,此刻都张开了黑洞洞的嘴,等着吞噬什么。
他那个不起眼的十三弟,就坐在其中一张嘴里,安静等待着。
***
西三所,偏殿。又一披互不统属刺客被处理掉。拷问情报的任务有专门的玩家负责。
陈怀瑾推开窗,晨风带着焦烟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涌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道红痕,颜色深了些。
几乎同时,他视网膜上的玩家界面,在线人数悄然跳动:
从41,变成了71。得益于刺客们的奉献,新的模板出现了。
新增的三个玩家专长分别是【百毒郎君】、【机关叟】、【影舞者】。专长栏里,技能清一色指向暗杀、毒术、潜行。
陈怀瑾关上窗,走回书案前。
桌上摊着北武库的图纸,丑时的行动计划已经用朱笔标好。旁边还放着那把黄铜钥匙,在晨光里泛着暗淡的光。
他坐下,提起笔,在图纸空白处写下两行字:
“皇帝将死,诸皇子将乱。”
“第一步,武库。第二步,兼并。”
笔尖顿了顿,又补上第三行:
“五哥已动杀心。麾下之人,可收则收,不可收则……尽诛。”
写罢,他搁下笔,看向殿外。
天色尚早,离丑时还有整整一个白天。
而这座宫城,已经醒了。或者说,从未真正睡去。
他伸手按了按心口。那里的印记微微发烫。
玩家界面上,那个代表可召唤名额的数字,悄无声息地,又向上跳了一格。透过那透明的联系又吸取了莫名能量。
从83,变成了102。
陈怀瑾闭上眼睛,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棋盘已经摆开,该落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