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新京市像一座浸泡在霓虹溶液里的巨大电路板。
林启的工作室藏在东区“锈带”一栋老式筒子楼的顶层,窗外是横跨天际的七号高架轨道,每隔四十七秒就有一列磁悬浮列车嘶鸣而过,震得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喜欢这种规律——在这个被“神经织网”精细调控的世界里,唯有这些旧时代的基建遗骸还保留着些许不可预测的震颤。
“这东西快赶上我奶奶的心脏起搏器复杂了。”
林启用镊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神经接口芯片,对着放大镜观察上面烧蚀的纹路。工作室里弥漫着松香、臭氧和廉价速食面的气味。三十平米的空间被各种设备挤得只剩一条走道:工作台上堆满示波器、信号发生器和五六台不同年代的脑波监测仪,墙角的架子陈列着从二十世纪真空管到最新量子处理器的“科技史标本”。
他的客户——一个自称老K的秃顶中年人——正不安地搓着手,额头在节能灯管下泛着油光。
“林师傅,您这话说的……这可是最新款的‘灵犀三代’,官方渠道根本买不到。”老K压低声音,“我听说,它能绕过‘创造区抑制阈值’,让灵感……您懂的,像旧时代那样自由流动。”
林启没接话。他用纳米探针轻轻拨弄芯片表面,全息屏幕上立即浮现出复杂的神经通路模拟图。红色区块代表被系统严格管制的“创造区”,此刻正被一层淡金色的算法枷锁包裹着——那是神经织网的标准抑制协议。
但在这层枷锁之下,他发现了别的东西。
几道幽灵般的微电流在芯片深处蜿蜒,形成某种非标准的共振回路。这不是官方设计,更不是常见的黑市破解——这是一种极其精巧的“寄生架构”,像藤蔓般缠绕在原有电路上,既不完全破坏系统监控,又在夹缝中开辟出毫米级的自由空间。
“谁改的这芯片?”林启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这个……卖家说匿名。”老K眼神飘忽,“我就想写点诗,您知道的,现在的‘灵感辅助系统’给出的韵脚都太工整了,缺少……缺少那种粗糙的生命力。”
林启抬眼看了看这个自称要写诗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印有“高效生活,感恩系统”标语的合成纤维衬衫,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显示着他今日的情绪稳定指数高达98.7%,典型的“黄金安定年代”模范公民。
模范公民不会来找他。
“两万信用点。”林启说,“先付一半。”
“这……之前不是说好一万五吗?”
“你隐瞒了改装信息。”林启用探针轻轻点了点全息图上一处隐蔽的反馈节点,“这种级别的寄生架构,至少是‘深网’排名前五十的骇客手笔。它在给你自由的同时,也在反向收集你的神经模式数据。简单说,你写诗的时候,有人正在读你的脑子。”
老K的脸色瞬间煞白。
窗外的雨下大了,雨滴敲打着锈蚀的防火梯,发出单调的啪嗒声。列车的轰鸣再次由远及近,工作室里的灯光随之微微闪烁。就在这明暗交替的瞬间,林启看见老K眼底掠过一丝他熟悉的东西——
恐惧。
不是对被抓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深、更不可名状之物的恐惧。
“我……我只是……”老K的声音开始发抖。
“加五千,我帮你把这层后门拆了,保留功能。”林启打断他,“或者你现在可以带着它离开,但建议你三天内去最近的‘心理健康中心’做个全面扫描——当然,官方会问你芯片哪来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设备散热风扇的低鸣。
老K最终妥协了。他颤抖着手腕,让个人终端靠近工作台上的支付感应区。叮的一声轻响,一万信用点转入林启的匿名账户。
“明天同一时间取货。”林启重新戴上高倍放大镜,不再看客户。
老K如蒙大赦般逃出工作室,脚步声在铁质楼梯上仓促远去。
林启这才放下工具,从工作台下摸出一支纸质香烟——这是旧时代的遗物,黑市上三支就能换一台全新的沉浸式娱乐终端。他点燃,深吸一口,感受着尼古丁灼烧肺叶的真实痛感。
神经织网普及后,烟草被列为“无益成瘾物”,全面禁止。系统认为,既然能通过微电流直接刺激多巴胺分泌,何必用这种低效且有害的方式?但林启需要这种“低效”。每次绕过系统禁令做某件事——无论是抽烟、维修违禁设备,还是此刻盯着窗外发呆——都让他感觉自己在呼吸。
真正的呼吸。
全息屏幕上的芯片结构图还在缓缓旋转。林启的目光落在那几道幽灵回路上。太精美了,精美得不像是为了帮人写诗。这种级别的改装,成本至少是芯片本身价值的十倍。
他在想老K真正要做什么。
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需求,会让一个人甘愿冒着被“校准”的风险,也要在大脑里安装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异物。
工作台一角的旧式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播放起每日傍晚的官方播报:
“……今日全市情绪稳定指数平均值97.3%,较昨日上升0.2个百分点。神经织网管理局提醒各位市民,今晚二十一点至二十三点将进行区域网络优化,期间部分非紧急神经服务可能出现短暂延迟,请勿惊慌。以下是今日‘正能量模范’表彰:西区市民陈女士在感知到邻居情绪低落指数超标后,主动触发‘邻里关怀协议’,协助系统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早期干预……”
林启掐灭烟蒂,抬手关掉了收音机。
寂静重新填满房间。他靠进吱呀作响的工学椅,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全息合影上。照片里,年轻些的他穿着白大褂,搂着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子,背景是某个实验室的纯白走廊。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神经同步研究所,纪元2147年夏。已经三年了。
他闭上眼,让回忆的潮水漫过意识的堤坝——她的笑声,她争论时喜欢卷发梢的小动作,她最后一次离开家时回头说的那句“晚上给你带城南那家老店的豆沙包”。
还有那场事故。
官方报告措辞严谨:“实验性神经同步设备过载导致的不可逆脑损伤”。十二页的技术分析,三十七个专家的联署签名,一个冰冷的结论:意外。
但他记得那些数字。
事故发生时实验室的能源波动曲线、她生命监测仪上异常的数据跳跃、还有她在最后一刻通过私人频道发来的、被系统自动归档为“无效噪音”的0.3秒脑波信号。
他申请过重新调查十七次。
第十七次时,管理局派来的协调员温和地提醒他:“林先生,持续的偏执性追索本身,就是情绪调节功能受损的表现。系统建议您接受一次免费的‘创伤后应激舒缓疗程’。”
那之后,他辞职,搬来这里,成了“锈带”里一个修理旧东西的怪人。
窗外的霓虹开始变换颜色,提醒市民晚间七点已到。林启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松开手,走到工作台前,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金属盒。指纹解锁,盒盖滑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非标准的神经接口——比市面上的任何型号都更薄,边缘有手工打磨的痕迹。
这是她的遗物。
也是她最后的研究项目“彼岸花”的核心原型。
林启轻轻抚过接口冰凉的表面,然后将其接入工作台的主机。屏幕上立即弹出请求高级权限的对话框。他输入一串长达六十四位的密钥——她的生日、他们初次见面的日期、还有一句她最爱的聂鲁达的诗的西语原文。
系统验证通过。
一个极其简洁的界面展开,背景是她最喜欢的淡紫色。中央只有一个功能选项:生物信号归档查询。
这是他三年来每晚的仪式。输入同样的日期——事故当天。调取同样的时段——下午三点零七分。播放那段被系统判定为“无效噪音”的0.3秒信号。
扬声器里传出沙沙的白噪音,像远方的海浪,又像宇宙的底噪。
什么都没有。
从来都没有。
但今晚,就在他准备关闭界面的前一秒,示波器上的波形突然跳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的脉冲,持续时间不足千分之一秒,振幅小到几乎淹没在背景噪声里。
林启屏住呼吸,将信号放大、滤波、重复播放。
第三次时,他确认了。
那不是随机噪声。那是一段有结构的载波,编码方式陌生,但调制模式……他见过。在她早期的研究笔记里,在她那些天马行空的“如果大脑可以……”的设想草图中。
脉冲的中心频率,对应着人类大脑α波的某个谐波点。
而它的振幅包络,恰好与她个人脑波的特征指纹吻合。
林启盯着屏幕上那一小段颤抖的波形,感觉全身的血液正在向心脏倒流。
窗外的雨声、列车的轰鸣、霓虹灯变换的色彩——一切声音和光线都褪去,世界收缩成示波器上那毫米级的起伏。
然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个人终端——那个理应完全独立于工作台设备、运行着最新安全协议的系统终端——屏幕自动亮起。
一条推送通知静静浮现在正中:

【神经织网管理局温馨提示:检测到您可能正在接触未经认证的神经数据源。为确保您的心理健康,系统已自动为您预约明日上午九点的‘认知安全评估’。请按时前往最近的服务中心。感谢您对公共安全事业的配合。】
通知下方没有关闭按钮。
只有一个倒计时:23:59:58。
林启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夜雨中的新京市灯火璀璨,无数座摩天大楼表面的智能玻璃正在同步播放同一则广告:一个幸福的家庭围坐在全息餐桌旁,每个人的笑容都恰到好处。广告语在楼宇间流淌——
“神经织网,让每个明天都值得期待。”
他关掉了工作室所有的灯。
在绝对的黑暗里,只有示波器的屏幕还亮着,那段微弱的脉冲波形像心跳般持续闪烁。
一下。
又一下。
仿佛某个沉在深海之下的东西,正在尝试敲击冰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