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站在南天门广场上,低头看着云海之下的人间。东海沿岸正遭百年不遇的洪水侵袭,那翻腾的不是云浪,而是淹没村庄城镇的咸腥海水,以及随波逐流的浮尸。
他握紧火尖枪,指节发白。
“三太子,蟠桃宴马上开始,怎还在此?”太白金星从祥云上飘然而至,笑纹堆满老脸,“今日老君练了三千炉上品金丹,玉帝开了珍藏万年的琼浆,连西天佛祖也派了使者来,何等盛宴啊。”
哪吒转过头,眼中倒映着太白金星华贵的天衣,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福禄寿三星,光线下流淌着人间香火凝成的神圣光辉。
“东海洪水已持续七日,沿岸三州死伤百万。”哪吒的声音很平静,“水族为何迟迟不退?”
太白金星捋着白须,笑容依旧慈祥:“三太子心系人间,慈悲可嘉。但东海龙王已呈表上奏,此番水患乃天灾命数,亦是警示人间莫忘敬畏天道。天庭已派风雨雷电四神协理,不日便会平息。”
“人间已死百万生灵。”哪吒重复道。
太白金星的笑微微一顿,声音轻了些:“命数如此,非你我能改。那百万生灵轮回转世,不过是天道运转。三太子,莫要执迷。”
哪吒看着太白金星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冷漠,那并非故意为之的残忍,而是千万年来习以为常的漠然。视人命如草芥,视信仰为应有,视苦难为天意。
他望向远处的灵霄宝殿,那里正流淌出美妙仙乐,飘散出令神仙也垂涎的香气。金碧辉煌的殿宇在祥云环绕下若隐若现,正是诸天神佛欢聚一堂,共享万年灵果、琼浆玉液的时刻。
而云海之下,是生灵涂炭。
“命数?”哪吒轻声问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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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桃宴上,歌舞升平。
玉帝端坐于九龙金座上,面带和煦笑意,与身旁的西天佛祖使者谈论着佛法与道法的精妙异同。王母娘娘雍容华贵,亲自为众仙分发蟠桃,那桃香浓郁,凡人闻上一闻便可延寿十载。
哪吒坐在三太子席位上,面前摆着千年蟠桃、万年琼浆、老君金丹,还有数不清的奇珍异果。他的视线却穿过缭绕仙气,落在大殿中央的巨大昊天镜上。
那镜子本用于监察三界,此刻却被调整到显示人间胜景——昆仑山脉的雪景、东海蓬莱的仙岛、江南水乡的春色。美轮美奂,如诗如画。
哪吒知道,只需一念转动,镜子便可展示东海洪水的惨状,但他也明白,不会有神仙想看那些。
“三太子怎么不吃?”东海龙王敖广举杯而来,脸上红润,显然是琼浆已入喉肠,“我这侄儿一向活泼,今日怎么闷闷不乐?”
哪吒抬眼看向敖广,这位掌管东海,令洪水肆虐的龙王。他华贵的龙袍上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足够养活人间一座城池的百姓三年。
“听闻东海洪水未退?”哪吒单刀直入。
敖广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满:“三太子有所不知,此番水患实乃天意。我东海虽掌水脉,但天道运转,岂能随意干预?况且,”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这水患也是警示人间需多修龙王庙,诚心供奉。待洪水退去,各地必会重修庙宇,增供香火,也是善事一桩。”
哪吒盯着他,火尖枪在身后微微颤动。
敖广被那目光看得有些不适,打个哈哈转向邻桌:“南海龙王,来来来,我们兄弟喝一杯。”
宴会继续。
哪吒看着周围神佛谈笑风生,品珍馐饮琼浆。他们的笑容慈悲祥和,他们的言语充满智慧哲理,他们的衣袍华美神圣。
可他们的眼角余光从未真正投向人间。
西天佛祖的使者正在讲述慈悲为怀的道理:“众生皆苦,唯有放下执念,方能超脱。”
哪吒注意到,这位使者面前摆着的玉盘中,是九枚金蝉蜕,每只金蝉需在人间的菩提树上修行千年才能蜕一次壳。这一盘,就是九千年的生灵积累。
“放下执念。”哪吒喃喃重复。
宴会进行到一半,千里眼和顺风耳匆匆进殿,附在玉帝耳边低语。玉帝面色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如常,挥袖让二将退下。
众仙都注意到了这个小插曲,宴会安静了一瞬。
“陛下,不知有何要事?”观音菩萨柔声问道。
玉帝轻叹一声:“方才人间有些小骚动。东海洪水肆虐,一些无知凡人竟焚烧龙王庙,辱骂神明,甚至...有人开始质疑天庭是否真的庇佑苍生。”
众仙哗然。
“大胆凡人!”
“无知愚昧!”
“他们怎知天道运转之妙?”
太上老君摇头叹息:“人间愚钝,只知索取,不知敬畏。若非我等镇压妖魔,维持天地秩序,人间早已沦为炼狱。区区水患,便动摇信仰,实乃可悲。”
东海龙王更是怒容满面:“这些凡人!我年年受他们香火供奉,保他们风调雨顺。一次水患便如此无礼,简直是忘恩负义!”
“当降下惩戒,以儆效尤。”雷公闷声道。
“不可不可,”太白金星连忙圆场,“人间正值苦难,若再降惩罚,恐有损天庭仁慈之名。不如等水患退去,再行教化。”
众仙纷纷点头称是,称赞太白金星思虑周全。
哪吒坐在那里,听着这一切,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他记得三百年前,自己还是陈塘关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年。那时的他桀骜不驯,闹海屠龙,抽龙筋剥龙皮,最终剔骨还父削肉还母。
后来太乙真人用莲藕为他重塑肉身,他成为天庭的三太子,斩妖除魔,护佑人间。
他一直以为,神佛是慈悲的,天道是公正的,人间苦难只是暂时的,终究会有救赎。
可现在,他看着这些满口慈悲道理,却对人间苦难视而不见的神佛,心中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哪吒。”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太乙真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这位他的师尊,创造者,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
“师尊。”哪吒起身行礼。
太乙真人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莫要多想。天道运转,自有其理。人间苦难,亦是修行。你修成仙体不易,莫要被杂念所扰,坏了道心。”
“师尊也认为那百万死者只是‘杂念’?”哪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锐利。
太乙真人深深看他一眼,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哪吒,你可知为何神仙需与人间保持距离?非是冷漠,而是天数。若事事干预,天地秩序将乱。况且...有些事,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哪吒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的凉意蔓延开来。
太乙真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宴会继续,歌舞再起。众仙又恢复了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讨论从未发生。昊天镜上依旧是人间的美丽景色,刻意避开了洪水肆虐的区域。
哪吒端起面前的琼浆玉液,那液体金黄剔透,香气扑鼻。他想起陈塘关外,那些因洪水而失去家园的百姓,此刻或许正喝着浑浊的泥水解渴。
他将酒杯轻轻放下,站起身。
“三太子要去何处?”身旁的仙女轻声问道。
“透透气。”哪吒简短回答,转身离开宴席。
他穿过华丽的殿堂,走过缭绕的仙雾,最终来到南天门外。从这里往下看,云海依旧,但哪吒的视线穿透了那层屏障,看见了真实的人间。
洪水中,一个母亲紧紧抱着孩子,站在屋顶上,水已没过她的膝盖。远处,浮尸随波漂流。更远的地方,人们跪在残破的龙王庙前,不是祈祷,而是咒骂。
哪吒感到一阵窒息。
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哪吒哥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他转过身,看见龙吉公主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枚蟠桃。
“怎么出来了?宴会上正热闹呢。”龙吉公主笑着走近。
“太闷了。”哪吒简单回答。
龙吉公主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笑容渐渐消失。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天道如此,神佛如此,人间也如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职责?”哪吒看着她,“我们的职责是什么?享受人间香火供奉,然后在他们的苦难面前谈笑风生?”
龙吉公主脸色一白:“哪吒哥哥,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听见...”
“听见又如何?”哪吒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看看下面,再看看上面。这就是我们守护的天道?这就是我们维持的秩序?”
龙吉公主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哪吒,你冷静点。你...你是不是还记着当年的事?陈塘关,你的父母...”
哪吒猛地一震。
是的,他记得。他一直记得。
剔骨还父,削肉还母。那种痛,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灵魂上的撕裂。他曾经以为那是自己的罪孽,是应有的惩罚。
但现在,看着这满天神佛对人间苦难的漠视,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当年的自己并没有错?如果错的是这个看似公正,实则冷漠的天道?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中燃起。
“哪吒哥哥?”龙吉公主担忧地看着他。
哪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龙吉公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哪吒重新看向人间。
他的视线落在东海龙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与天庭的盛宴遥相呼应。而龙宫之上,是滔天洪水。
他想起敖广的话:“待洪水退去,各地必会重修庙宇,增供香火,也是善事一桩。”
以百万生灵的性命,换取更多香火供奉。
这就是神佛的逻辑。
哪吒感到一阵恶心。
他抬手,掌心浮现出一朵红莲。那是他的本源,业火红莲,可焚尽世间一切污秽。
红莲在他掌心缓缓旋转,火光映照着他眼中逐渐坚定的神色。
也许,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
也许,有些问题必须要有人去问。
即使答案会带来毁灭。
他收起红莲,最后看了一眼人间,转身走向灵霄宝殿。
宴会上,众仙正为西天佛祖使者的精彩讲法鼓掌。没有人注意到,三太子归席时,眼中的光芒已经不同。
太白金星还在高谈阔论天道仁慈,东海龙王正吹嘘东海珍宝,玉帝含笑点头,观音垂目慈悲。
哪吒拿起酒杯,看着杯中倒映的自己。
那个曾经大闹东海,无所畏惧的少年,似乎正在莲藕身躯中苏醒。
宴会仍在继续,神佛仍在欢笑。
而人间,仍在洪水与苦难中挣扎。
哪吒饮下杯中琼浆,味道突然变得苦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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