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帝国的基石由谎言铸就，第一个记起真相的人，便成了罪人。
冷。
记忆缉查司的审判堂里，弥漫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冰冷，连墙壁上跳跃的鲸油灯焰都无法驱散。
陈砚垂着眼眸，立于堂下，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他面前，巨大的黑色石碑——【墨碑】的仿制品之一——正散发着幽幽乌光，将跪在地上的老者笼罩。
那老者曾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因私下讲授“不符合新政”的前朝历史而被定罪。
“罪人张明，散播虚妄，扰乱民心。依《记忆律》，判‘墨刑’，抹除其相关历史情感与共识，即刻执行。”
陈砚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一缕极细的墨色流光跃动，与那【墨碑】产生了共鸣。
这不是他今天执行的第一次“墨刑”，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新皇登基，万象“更新”，自然也包括所有人的记忆。
他凝视着老者的眼睛。那双眼眸里，原本燃烧着对某段历史的狂热信仰与捍卫之意，但在墨光的笼罩下，那火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熄灭，变为一片空洞的茫然，最后，只剩下孩童般的懵懂与困惑。
老者甚至困惑地眨了眨眼，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跪在这里。
成了。 陈砚漠然地想。又一段混乱的根源被清除，秩序得以维持。
这是他作为记忆缉查司最年轻首席的信念，也是他日复一日执行这份“肮脏”工作的精神支柱——记忆是混乱的根源，而秩序，需要必要的遗忘。
他提笔，在摊开的卷宗上利落地批下一个猩红的“硃”字。笔锋凌厉，一如他此刻冷硬的心肠。
“带下去。”他吩咐左右。
两名玄甲侍卫无声上前，将那茫然的老者架起拖走。堂内只剩下陈砚一人，以及那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墨碑】。
他转身，青云官袍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走出审判堂，穿过幽深的回廊，他能清晰地听到几个低阶官员躲在廊柱后的窃窃私语。
“……听说没？陛下对前朝旧事，尤为在意，怕是要有大动作。”
“嘘！慎言！想让陈首席请你吃‘墨刑’么？”
议论声在他脚步声靠近时戛然而止，官员们如同受惊的鹌鹑，深深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陈砚面无表情地走过。恐惧，是维持秩序最有效的工具之一。他早已习惯。
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布满卷宗的书房，一道加盖着鲜红皇玺的密令，已静静躺在他的檀木桌案上。
他展开，目光扫过。
内容简洁而冷酷：“彻查史官司徒氏，评估其家族记载对新政之风险。若有不谐，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陈砚的指尖在这四个字上微微停顿。他太明白这背后的血腥意味。史官，那些固执地抱着所谓“真实”不放的蠢货，终究是走到末路了。
他放下密令，下意识地揉了揉因过度使用精神力而刺痛的眉心。目光落在桌案一角，一个空空如也的紫檀木笔筒上。
那是他挚友，林啸云的遗物。
啸云是前朝将领，在三年前的“苍梧之战”中，为掩护主力撤退，率三百亲兵死守孤城，最终力战殉国。是响当当的英雄。
可如今……在新朝的叙事里，那场战役的细节正被逐渐模糊、修正。
陈砚甩开这瞬间的恍惚，重新变得冷硬。个人的情感，在宏大的秩序面前，微不足道。他相信，这是为了更伟大的稳定。
是夜，万籁俱寂。
陈砚回到冷清的私宅，鬼使神差地，他取出了纸笔。或许是日间那道关于史官的密令触动了他，他突然想写下一些关于啸云的事，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留个念想。
“永业七年秋，与啸云于西郊纵马，彼时……”
笔尖悬在纸面上，迟迟无法落下。
陈砚的眉头渐渐蹙紧。
不对。
记忆里，啸云那张爽朗大笑的脸，不知何时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沾了水的毛玻璃。他们纵马的那片草场，周围的景色也混沌一片，记不起具体是何种草木，开了何种花。
甚至……啸云在那一战殉国的具体地名是什么来着？他记得那是一座边陲小城，名字似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疲劳？不，不可能！
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和精神力向来极度自信。这种核心的、饱含情感的记忆，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模糊！
他立刻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强大的精神力如同蛛网般向内蔓延，沉入自己的“识海”——那是储存一个人所有记忆与情感的神秘之地。
然后，他“看”到了。
在属于林啸云的那片记忆星域周围，不知何时，弥漫开一层极淡的、仿佛墨迹洇开般的……薄雾。
那雾气正在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侵蚀着那些鲜活的画面与炽热的情感，将它们变得苍白、扁平，最终趋向于……遗忘。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曾亲手对无数人施展“墨刑”，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不是自然的遗忘，这是……被【墨碑】之力干涉后的特征！
可是，谁能对他，记忆缉查司的首席，施展【墨碑】？谁有这个权力？谁又有这个能力？
答案，呼之欲出。
陈砚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他死死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是【墨碑】本体的所在，也是新皇权力核心的象征。
一股比审判堂的寒意更冷千百倍的冰流，瞬间将他淹没。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个几乎破碎的音节从齿缝间溢出：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