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一夜未眠。
眼底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青黑,但他周身的气场却比以往更加冰冷慑人。那层笼罩在记忆上的薄雾,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理智。
史官司徒氏。
他捏紧了袖中的密令,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必须去见她,立刻,马上!
被软禁的司徒家宅邸,坐落于皇城边缘,昔日的书香门第,如今只剩门庭冷落,朱红大门上的漆皮斑驳剥落,透着无声的衰败。
陈砚带着两名缉查司属官,径直推门而入。院内杂草丛生,只有一个素衣少女坐在石凳上,安静地捧着一卷竹简。晨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挺直的脊背。
她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溪流,没有丝毫被囚禁的惶恐,反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司徒颖?”陈砚开口,声音是公式化的冷硬。
“正是民女。”司徒颖放下竹简,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见过陈大人。”
陈砚挥手让属官守在院外,独自走上前。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住娇小的司徒颖。
“奉旨,核查司徒氏所藏史册,及你脑中所有记载。”他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慌乱,“说说‘苍梧之战’。”
司徒颖微微垂眸,用她那特有的、带着书卷气的清冽嗓音,平静地背诵起来:“永业十年冬,北狄犯境,边将林啸云,贻误战机,致使苍梧城破,三千军民殉难……陛下登基后,已拨乱反正,重定史册,彰其过失,以儆效尤。”
一字不差,完全是官方修正后的版本。
陈砚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她也被“修正”了?不对,密令不会无的放矢。他盯着她,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不是恐惧,而是……悲悯?
她在怜悯谁?怜悯他这个手持生杀大权的缉查司首席?
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混合着探寻真相的急切,让他失去了耐心。
“够了!”陈砚低喝一声,猛地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卸下了所有伪装,声音压抑着风暴,“告诉我真相!林啸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一声质问,不像审讯,更像是一个濒临绝望之人发出的求救。
司徒颖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了半步,但眼神依旧镇定。她看着眼前这个传闻中冷血无情的男人,此刻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与迷茫,几乎要溢出来。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迎着陈砚逼视的目光,朱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如惊雷炸响在陈砚耳边:
“永业十年冬,北狄十万铁骑压境。林啸云将军,率三百亲兵,死守苍梧孤城十三日,为大军后撤赢得时间。城破之时,林将军身被数十创,犹自酣战,高呼‘华夏寸土不可让’,最终力竭,自刎殉国。城中三千军民,皆战死,无一降卒。”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史官世家传承千年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是英雄。”陈砚喃喃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那层记忆的薄雾,在这真实的叙述下,似乎被灼开了一个小洞,一丝微弱却炽热的光芒透了进来。
“那你刚才……”
“那是朝廷要我记住的‘历史’。”司徒颖打断他,眼中悲悯更甚,“但真正的历史,在这里。”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陈大人,您维护的秩序,建立在抹杀英雄、颠倒黑白的谎言之上。您亲手抹去的,不是所谓的‘混乱’,而是……真实。”
“您抹去的不是记忆,是人。”
轰——!
这句话,比任何酷刑都更具杀伤力,狠狠撞碎了陈砚一直以来用以自我麻痹的信念高墙!
那些被他审判、被他抹去记忆的人,他们空洞的眼神,他们消失的情感,他们被剥夺的与亲人、与信仰、与历史的联结……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化作沉重的罪恶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原来,他一直在助纣为虐。他守护的,不是秩序,而是用谎言编织的牢笼!
就在这时,一名属官在院外高声禀报:“首席!卫将军传令,命您即刻回司,商讨……‘处置’司徒颖事宜!”
“处置”二字,如同冰水浇头,让陈砚瞬间清醒。
他看了一眼司徒颖,她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预料到自己的命运。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我即历史,历史不死”的坦然。
不能再犹豫了。
陈砚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官袍带起一阵冷风。在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背对着司徒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今晚子时,待着别动。”
司徒颖瞳孔微缩,看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纤细的手指悄然握紧了衣袖。
陈砚走出司徒宅邸,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脑海中是林啸云模糊的笑脸,是司徒影平静的眼神,是属官那句冰冷的“处置”。
忠诚?秩序?
去他妈的忠诚!去他妈的秩序!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燎原之火,在他心中轰然燃起——
我必须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