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手……逼死了我娘?”
殷弃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在狭小的茅屋里飘荡。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刚刚包扎伤口的麻布还要苍白。那双曾因苦修和杀戮而锐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腹部伤口的剧痛依然存在,但与此刻心中那翻天覆地的撕裂感相比,已然微不足道。
十年。整整十年。
他活在父亲以仇恨铸就的囚笼里,将每一个“李”姓之人视为不共戴天的仇寇,将手中的断剑磨得锋利,饮下的每一滴血,都自以为是在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所谓的遗命,所谓的血海深仇,其源头,竟是父亲亲手酿成的悲剧,而那悲剧的牺牲品,是他素未谋面、连名字都感到陌生的——母亲。
荒谬。
一种令人作呕的、彻头彻尾的荒谬感,像沼泽里的毒气泡,从他心底最深处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迅速膨胀,几乎要将他撑爆。
“不……你胡说!” 殷弃猛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眼前这个散布“谎言”的人。可他刚一动弹,丹田处便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涣散感,让他浑身力道一泄,重重跌回床板,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
沈清河——那个神秘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讥讽,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沉重的平静。他走到火塘边,用一根细枝拨弄着将熄的余烬,火光在他深刻的皱纹上跳跃。
“我是否胡说,你心里自有判断。”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殷破岳,他是一头被嫉妒和占有欲逼疯的雄狮。他爱李素衣,爱到不惜与整个家族为敌,将她强娶回家。可他得不到她的心,便日复一日地折磨她,将她锁在那座华丽的牢笼里。”
殷弃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他想捂住耳朵,拒绝听下去,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的耳膜。
“李素衣……她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兰草,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日渐枯萎。” 沈清河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也沉入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她最后的日子,是在殷破岳无休止的猜忌和辱骂中度过的。他骂她是‘李家的jian细’,骂她心里还想着别人……他甚至,当着她的面,折断了她的琴,那是她唯一的念想。”
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殷弃脑海中浮现。
不是父亲口中那个模糊的、温婉的、早逝的母亲形象。而是一个被囚禁的、苍白的、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的女子,在绝望中,看着自己心爱之物被毁掉……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像今天一样。” 沈清河抬起眼,望向窗外已然放晴却依旧阴沉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李素衣,穿着一身她最喜欢的素白衣裙,从望月楼顶,跳了下去。”
“闭嘴!” 殷弃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仿佛能听到那夜凄厉的风雨声,能听到躯体砸落在青石板上那沉闷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巨响。
沈清河没有闭嘴,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冰冷而残酷:“她临死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对殷破岳说的——‘你用锁链锁住我的人,却永远锁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殷破岳,我以李姓之血诅咒你,此生此世,永受背叛之苦,孤独至死。’”
茅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殷弃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她死后,殷破岳便疯了。” 沈清河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他砸碎了灵堂,持着‘逆鳞’剑杀上李家,要所有姓李的人为她陪葬。那一战……惊天动地。他的剑,最终断在了他曾经最好的兄弟,也是李素衣青梅竹马的恋人——李胤的剑下。”
断剑……原来是这样断的。
不是荣耀的伤痕,而是疯狂与失败的印记。
“殷破岳重伤逃回,从此一蹶不振。他将所有的恨,所有的失败,都转嫁到了‘李’这个姓氏上。” 沈清河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殷弃脸上,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培养你,磨砺你,不是望你成才,而是将你打造成一把复仇之剑,一把……指向他自己血脉源头的凶器。”
“噗——”
殷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胸前粗糙的麻布被褥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他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不是仇恨。
是罪孽。
是他十年间,奉若神明的父亲,亲手犯下的,并且试图让他继承和延续的,深重的罪孽。
他这十年,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每一次挥剑,不是在为父报仇,而是在为那个逼死母亲的凶手,递上屠戮母亲亲族的刀!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殷弃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信仰彻底崩塌后,灵魂被撕成碎片时发出的、最绝望的哀鸣。他用手死死抠着身下的床板,指甲崩裂,渗出血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沈清河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死的幼兽,进行着徒劳而痛苦的挣扎。他没有出言安慰,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的惨痛面前,都苍白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殷弃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带着霉味和药味的干草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沈清河缓缓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柄断剑“逆鳞”。他指尖拂过冰凉的、带着血纹的剑身,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这把剑,饮过太多不该饮的血。” 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那个崩溃的年轻人听,“包括你母亲的。”
他将断剑轻轻放在殷弃触手可及的床边。
“殷弃,” 沈清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道,“现在,你知道了这一切。你是要带着这蚀骨的谎言和罪孽继续活下去,成为殷破岳期待的、最后的复仇工具?还是……”
他顿了顿,留下一个沉重的、几乎能将人压垮的沉默。
“……还是拿起这把断了他妄想的剑,去斩断这延续了二十年的、名为‘仇恨’的锁链?”
说完,沈清河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茅屋,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只剩下殷弃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那柄静静躺在他身旁、仿佛重若山岳的断剑。
阳光从窗棂的缝隙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青年那颗被真相彻底冰封和撕裂的心。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