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梦密码 》内容章节分享,它是一本历史类型的书籍,本书主要讲述了 周云天 、 李墨梅 的故事。本书人物形象饱满,十全十美,龙飞凤舞。全文主要讲的内容是:第1章大宋,东海之滨。三月,连日的暖风,将地处华夏东南入海口的瓯江两岸吹得绿意茵茵。这日清晨,不时有厚雾聚来,平日里早早就人来人往的宿觉码头,却在浓雾里,被笼得如同仙界天门。这样的雾天,船只是不敢冒动的。在宿觉码头往来的每一艘船,都载着数百名名商人、船员,以及数价值连城的货物。
《江山梦密码》精彩章节试读
第1章
大宋,东海之滨。
三月,连日的暖风,将地处华夏东南入海口的瓯江两岸吹得绿意茵茵。
这日清晨,不时有厚雾聚来,平日里早早就人来人往的宿觉码头,却在浓雾里,被笼得如同仙界天门。
这样的雾天,船只是不敢冒动的。
在宿觉码头往来的每一艘船,都载着数百名名商人、船员,以及数价值连城的货物。每一艘船都是性命所系,身家所托。
突然,雄壮的号角声起,浓雾之中传来船帆猎猎之声,把靠在码头边等雾散的十几条船上的守船工吓了一跳。
“居然有船在这样的天气硬要靠岸?”商船“德和号”上的纲首冯老大从船舱内快步跑到甲板,探出头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色船影,正大剌剌地破雾而来。
还没等冯老大看清,耳畔又炸开了一通巨响。竟是宿觉码头上有人点起了鞭炮。
一时间炮仗的烟和码头的雾混在一起,场面让冯老大哭笑不得,他对着立于“德和号”桅杆之上观察动向的火长卫浪喊了一嗓子:“这是哪路神仙?”
卫浪平静地答道:“是郑家擎亭公的郑利号”。
“哈!”冯老大半叹半笑。这的确是向麓最会做生意的郑擎亭干得出来的事情。可转念一想,冯老大又对手下说:“平常郑利号来来往往,也没这阵势,今天这是可有什么大喜事?”
众船员正议论纷纷,忽然又一阵大风刮来!这风如此刚猛,吹得所有的船只摇摇摆摆,竟瞬间吹开了笼罩码头的大雾。
冯老大转头望向码头,透过鞭炮余烬的烟雾袅袅,他看清了码头上迎船的人,不觉张大了嘴巴......
这其中竟然有商家、船家的父母官——向麓城市舶司提举李峤章。
更让人称奇的是,接船的一干人等,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人,那人却不是官职最大的李峤章李大人,而是一位年轻人。
冯老大被这眼前不寻常的一幕惊住了,他指着那年轻人问道:“这人是谁?”
“他是新河窑坊大司务黄世泽的弟子。”卫浪的语气依旧如海上的礁石般平静:
“此人大名,唤作周云天”。
郑利号靠岸的瞬间,船头“笃”地一声,轻轻撞了下栈桥。一枚卡在船头模板间的小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砸在了宿觉码头之上,咕噜噜地一直向前滚,直到滚到了一名年轻男子的脚下。
男子抬起脚,踩住了这枚铜钱,又弯腰拾起,审视了一番后,嘟囔了一声:“大观通宝。”他望向四周,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谁的铜钱?谁的铜钱?谁的呀?”
但,没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在望着那艘靠岸的大船。
第2章
“郑利号”靠岸,船工放锚的放锚,架梯的架梯,引路的引路。走在最前端的,自然是名震浙南、富甲一方的郑擎亭;随后是“郑利号”的纲首李老大;走在他们之后,却走得最昂首挺胸的,便是新河窑坊的大司务黄世泽。
黄世泽的手中,捧着一个盒子,盒子用一条红绸盖着。
市舶司提举李峤章第一个迎上前去。郑擎亭、李老大、黄世泽向李峤章行跪礼;李峤章忙扶起郑擎亭,说道:“前几日收到郑老哥的信,便知喜事不小,郑老哥这次筹谋,为我向麓城又添一笔新功。”
郑擎亭微微一笑点点头,稳稳地说了一句:“有李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才是我向麓港的福气”。随后,郑擎亭望向被众人围着的周云天,眼神突然闪出别样的光来,不同于商人的圆滑老练,更像是欣慰与爱惜,却也只说了一个字:“来!”
周云天被众人推着向前,他的脸自小被窑火映着,本来就比一般人红,如今更是红得发亮。周云天走到郑擎亭面前,刚想下跪,却被郑擎亭一把搀住,说道:“先跪师傅”。
周云天脸又是一红,转向黄世泽,倒头便拜,黄世泽禁不住老泪纵横,口中不停地说:“好徒儿,好徒儿,这下,总算是让咱们新河窑坊,不对,是让咱们瓯窑扬眉吐气了!”
顺着热闹劲儿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客商、水手、匠人、贩夫、走卒...
见这情势,郑擎亭对李峤章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峤章的小厮扛了半天的高椅终于放到了地上,李峤章迈腿站了上去,对着众人高声说道:
“此次,由本官亲笔书写举荐书,由郑大官人亲自出面举荐,将咱们向麓城新河窑坊新烧制的新品,送至临安府,并面呈工部侍郎厉文栋大人。厉文栋大人对我瓯窑新品赞不绝口,立刻呈报工部尚书谢国斋大人,虽还未得到国斋公的评判,但此次的瓯窑新品,定然能有所成就,光耀向麓。”
现场欢呼一片。喊得最大声的,自然是新河窑坊的窑工们。
郑擎亭对李峤章拱手作揖,接过话头说道:“说起瓷器,诸位行商天下的官人们比我清楚。北有定窑、钧窑、耀州窑;南有龙泉青瓷;景德镇青白瓷。诸位之中,经营此种瓷器并从中获益者,想必是不少的。”
现场的商人们,船老大们,纷纷点头。有几人环顾四周,面露得意的神色,俨然就是瓷器行当的经营好手。
郑擎亭冲各位拱拱手,继续说:“一方水土,若能在瓷器上出得名品,即便不被列入官窑,也足够让此地获利百倍千倍。但我瓯窑自汉代以来,虽已有千年的传承,却始终没有惊世之作。但,如今不同了!”
郑擎亭用手指向黄世泽手中那盖着红绸的器物,众人的眼神瞬间都集中了过来。郑擎亭柔声对周云天说:“你做的,你来揭”。
周云天恭恭敬敬对着郑擎亭行了个礼,此刻他脸上已无最初的窘迫,而是一种骄傲,一份洒脱。
红绸揭开,众人只觉得一阵暖风拂过。此刻大雾已尽数散去,一轮春日洒向宿觉码头。众人只觉得眼中出现了一团清澈的亮光,只是一闪,亮光便褪去,化作一个瓷瓶。那瓷瓶上绘着晨光中的青天与山峦,比真的天与山更有韵味。再细看,山峦下还有一条大河,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河水仿佛在缓缓波动,流淌。
“这瓶子,不像是人间造物啊,更像是天上来的。”一位脚夫喃喃地说,下意识地双手合拢,做了个拜的动作。
“这是瓯窑?咱们的瓯窑?”一位陶瓷大商瞪大了眼睛,他眉宇间商人的狡诈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切,他已被这件器物深深打动。
“我等在宿觉码头混迹多年,苦心经营,多年来,天下瓷器,从我等手中进进出出的不计其数。但中外名瓷,乃至南洋,甚至在欧罗巴,都未曾见到这般气象之物。”
另一位陶瓷大商向李峤章、郑擎亭拱拱手:“李大人、郑大官人替向麓城发掘出此物,真是无上的功德。”
这时,沉默良久的黄世泽终于说话了,这个因常年居于窑坊显得木讷的老窑匠,此刻终于对他心爱的徒弟说上一句:“做得好哇!做得真好哇!你真是,我瓯窑,古往、古往今来第一人!”
一个嘴笨之人,开口夸自己的徒弟,夸得磕磕绊绊,这场面即有几分滑稽,又让人觉得庄重,继而感动。
就在大家纷纷感慨之际,市舶司提举李峤章却干笑一声,说了句:“关于这瓯窑瓷瓶,本官却另有一事担心。”
众人不解地望向李峤章,李峤章抚着下巴,慢悠悠说道:“自古以来,都是烈焰炼瓷韵,繁复难成文。烧出一个惊世瓷瓶固然是大喜之事,但若是说到造福一方,还得看这个瓷瓶是否可以再次烧成,是否可以传下工艺,由他人烧成。”
众客商听得此言,都相互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在工匠行并不罕见:偶尔因天时地利人和制出上等品,却无论如何都制不出第二个来,如同昙花一现。
正在大家都凝神细细揣摸李大人这句话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喝:“李大人你多心了,我云天师哥可不是寻常人!”
现场人一听,不禁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暗想:
“这是谁家的傻丫头,还想不想在这向麓港的地界待下去,竟然胆敢当众顶撞市舶司提举大人?!”
第3章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但见一女子,头上插着一朵并不常见的琉璃花,身上的襦袄一看就是官家小姐的制式,却如同村妇般将长裙卷至腰间。认得这女子的,此刻已然扭过脸去,捂嘴偷笑,心想:“自然是她!否则谁敢如此造次?”不认得的,看到这副前所未见的打扮,心中的震惊翻了一番。
这古灵精怪的女子旁,还站着一位打扮儒雅的俊朗青年,俊朗青年正伸手拉住欲往前冲的女子。
那女子转头对青年嬉皮笑脸地说:“小叔叔,你拉着我干嘛。你敬我阿爹你只管敬啊,拉我作甚!”
众人再看台上的李峤章大人,一半的脸红了,一半的脸青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说:“墨梅,不要胡闹!”
围观的众人,此刻已经通过窃窃私语达成了共识:这女子,便是李峤章李大人的千金宝贝李墨梅。
那位俊朗青年,李默梅口中的“小叔叔”,自然就是李峤章大人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去尘。
向麓人说起李峤章大人,心中总是有几分敬俱的,这位大人既八面玲珑,又杀伐决断。初上任时,城内强豪并立,无人看好这位乡下来的新官。不想一年过后,这向麓港被他打理得风生水起,上至官员,中至富商,下至船员脚夫,都对他交口称赞。这其中下了哪些功夫,用了哪些手段,明眼人看破不说破,提起李大人,说上一句“佩服”,就是对李大人最中肯的评价了。
常年在向麓港走街串巷的人也知道,李峤章大人有一宝贝千金,这位千金可不得了,非但没有半点官宦千金的端庄,更是喜欢与向麓城的年轻工匠混在一起。对达官贵人毫不客气,对手艺娴熟的老工匠却敬爱有加。
李小姐整日混迹于各大作坊,拜师学艺,每每亲自动手,那富家小姐的长裙,自然总是像干活儿的村妇一般挽起来。城中的百姓起初觉得这幅打扮做派令人难以接受,但看久了,也能看到李墨梅的一片真心赤诚,反而对她心生喜爱,觉得她英姿飒爽,不似凡间俗物。
李墨梅之所以会是这种性格,与她的“小叔叔”李去尘有莫大关系。
李家的故事早已传遍向麓,不是什么秘密。因此人人都知道:
李峤章一生颇为坎坷,虽年幼丧母,却发奋图强,二十岁便以过人的才华,高中进士,名噪一时,正大展宏图之时,家乡老父却突然亡逝,因此返乡守孝三年。三年期满,李峤章在继母的安排下,娶了同村女子柳氏为妻。完婚后,接到吏部任命书,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时,不想在赴任路上,继母又突然去世,家中仅剩继母所生的“隔水兄弟”李去尘。李峤章一片纯孝,回去为继母守孝,与妻子柳氏一道,将那李去尘与自己女儿李墨梅一同抚养。
或许是自己年幼丧母,深知其中滋味,李峤章对李去尘疼爱有加,甚至比对亲生女儿李墨梅还要好。这期间,柳氏却染上恶疾,撒手人寰。
李峤章自二十岁考中进士,命运便如那急雨,从云端坠落尘埃。数年来历经太多生离死别,耽搁了大好前程不说,至亲接连离世后那撕心裂肺的苦楚,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
此后数年,李峤章也不续弦,带着弟弟和女儿,全部心思都放到官场角逐上,最终成为向麓城市舶司提举。这从五品的官职,或许与他二十岁时的光芒万丈并不匹配,但至少也肩负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重任。
那李去尘与李墨梅,自小彼此扶持,一同长大,虽是叔侄,在外人看来与兄妹并无二致。或许是感悟了兄长命运与仕途的坎坷,李去尘虽饱读诗书,却未曾考取功名。跟随李峤章在向麓港长大的他,对向麓俗世的一切都倍感兴趣,他与商人交好,与匠人往来,与船员戏耍,要不是李峤章拦着,定然也是要随船去往四海,看看未见的天地。
李峤章公务繁忙,李墨梅自小便跟随着李去尘四处游嘻,渐渐地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在混迹江湖的方面,潇洒程度甚至超过李去尘。李去尘生性温和,精通诗词歌赋,虽身处江湖,却依旧不改温润书生的品行;这李墨梅,虽也跟着小叔叔读些诗文,外形却完全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野丫头。
此刻这野丫头,正因为她的爹爹,说了几句质疑周云天的话,便公然顶撞了起来。所有知道李峤章大人家那点事的,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面对下不来台的李峤章,李墨梅不以为然地走上前去,眼中却只有周云天。
她走到周云天面前,盯着周云天的眼睛,手也没闲着,拔下头上那根琉璃花,递到自家爹爹面前,说:“这琉璃花就是我周师兄烧的,我周师兄的手艺,莫说这向麓城,就是那临安,但凡能找出第二根,我便向爹爹磕头认错!”
李峤章接过那琉璃花,心中一凛,作为市舶司提举,他见过的珍玩宝器不少。但这琉璃花的精美程度,还是远超他的预期。
此刻,郑擎亭盯着这琉璃花,眼中也有灼灼光热。
周围的人见李大人,郑官人都是如此样子,又开始议论纷纷:
“这周云天真乃天纵奇才,莫说那珍品瓯窑,哪怕是这琉璃花,若是销往东洋、南洋,定能成为海外诸国的神物,为我们向麓城赚来大把银子来!”
李峤章将琉璃花插回李墨梅的发间,带着一半威严,一半疼爱说了一句:“胡闹!”随即转过笑脸来,对众人说:“周小匠师的烧窑神技,经此珍品瓯窑一事,自不必说。本官祝贺这新河窑坊,能在黄司务的统领下,为我向麓增添更多的荣光。”
说罢,李峤章便在众人的拜谢中乘轿离去,顺路带走了李去尘,和那一脸不情愿的李墨梅。
郑擎亭的轿子随后便到,郑擎亭冲老窑匠黄世泽拱拱手,又伸出手去,重重地拍了一下周云天的肩膀,点了点头。
旁人热闹看完,尽数散去。剩下便只有新河窑坊的窑匠们,跟随着黄世泽、周云天,沿着江边一路向西,走回窑坊。
周云天走在路上,这份喜悦久久冲击着他年轻的心,让他如坠梦里,如步云中,慢慢地,他就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这时,一团红色的身影,轻盈得如同一片桃花花瓣,飘飘然便到了周云天的身后。
一阵香气,一声娇笑,这身后的姑娘伸出粉拳,轻轻地打在周云天的后背。
感受到这份击打,周云天绷紧的神经,瞬间缓了下来。他这半个时辰脸上挂着的那份不自然的半哭半笑,也总算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他急忙回过头来,对来人说道:
“瓷宝,我的事,你家小姐知道了吗?”
“自然知道的。”瓷宝伸出手,将一枚铜钱塞到周云天手中:“所以,我家小姐让我今天把铜钱给你。”
二人望向这枚熠熠闪光的铜钱,饱含欣喜、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
“大观通宝!已经是第八个了!”
第4章
周云天展开手掌,铜钱安稳地躺在掌心,从小便在窑坊劳作,周云天的手掌饱经磨砺,今天这粗粝的掌纹,反倒是把铜钱托得更玲珑润泽。
“这是我今日最大的事,也是我今年最大的事,总算是完成了。天哥,还有一年的光阴,你和小姐的事,一定能如你俩的愿的。”瓷宝双手合十,做了个“上天保佑”的动作。
告别瓷宝,周云天继续朝新河的方向走去。一侧江水奔流了千百万年,另一侧岸边垂柳正冒出新芽;江中孤屿郁郁葱葱,中间露出佛寺外墙的一抹金黄。雾气在对岸山间涌动,犹如惬意舒展的巨龙,搅动阵阵暖风,把人吹得心悦神怡。
铜钱还在手中,周云天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脸来:眼睛如同阳光浅落的深潭,嘴角总是挂着读懂人心的聪慧之笑,脸蛋光洁得让他羞愧。——哪怕他周云天是瓯窑奇才,所打造出来的旷世珍品,都无法及她容颜的万分之一。
把这样的脸庞烙在心底,这世间再好的颜色都会黯淡。何况并不只有皮囊,周云天与这位“小姐”的缘分,在岁月中烙下过彼此相携、欢笑流泪、出生入死的深刻印记。
在暖风中行走,往事也如云气,在周云天的胸壑间,悠悠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位于向麓城万花塘的郑家大宅前,郑擎亭的马车也已停到门口。
郑家家丁头子吕水龙早已携众家丁在门口迎接,一条红毯从下马处铺至内院,郑擎亭下得马车来。吕水龙便高喊一声:
“擎亭公踏红归家!”
迈入向麓城最高最大的郑家大门,庭院内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假山池沼堆砌其间,名树名花点缀映衬。这番盛景,曾让每一个踏足此地的人都心生恍惚:这莫不是到了姑苏城?
大院之中,首个迎接郑擎亭,自然是郑擎亭的儿子郑纲。这位十五岁的青年,在别人眼中简直是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见到父亲,却是脸色惨白,唇齿嗫嚅,眼神在父亲和郑家特聘的延师张晋元之间来回甩动,最后在张晋元鼓励的眼神下,这才说了一句:
“爹爹好。”
郑擎亭脸色阴沉,皱起眉头,问道:“可有好好读书?”
“读书,是有的。”郑纲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郑擎亭深吸一口气,重重叹了出去,每当此时,他都会忍不住想:“为何我郑擎亭英明神武,冠绝一方,却生出这么个儿子,还不如一个小小窑匠!”
他心中想着周云天和他的手艺,耳畔已经响起环佩叮当之声,郑家的女儿们齐齐走了出来,“爹爹”的叫唤,如风打榕叶般参差鸣动。
“爹爹,家中一切都好。纲弟弟也有很大的长进。”一个稳且柔的声音响起,其他的女儿们便不说话了。
郑擎亭望向长女,不知不觉间,长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站在那儿,如同一座玉色的山壁,初见大气典雅,细观顾盼神飞。这位长女虽然平常并不出门抛头露面,但向麓城坊间一直有“郑家长女是天女下凡”的传闻。
众多子女中,只有这位长女,能让郑擎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风采。但郑擎亭并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长女的偏爱。听到长女这么说,他也只是点了点。继续朝屋里走去,只是经过几位女儿的面前时,他停下脚步,转头过来问长女:
“沉芗,他们都带着自己的丫鬟,你怎么孤身一人?你的丫鬟瓷宝呢?”
“回报爹爹,我吩咐瓷宝出门办事了。”
“不要纵容你的丫鬟了。丫鬟的名声,也是你的名声。”
说罢,郑擎亭走进自己的书斋。
坐在熟悉的罗汉榻上,郑擎亭这才有放松之感,这几日又是车马劳顿,又周旋于官场商场,都是为了那件横空出世的瓯窑。接下来,他得开始好好思考,如何用周云天的手艺,为自己赚取更多的银子。
新河窑坊,周云天的脸,女儿沉芗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渐渐坠入梦乡。
恍恍惚惚间,郑擎亭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无处不在的焦味让人心神惊慌,很快便能看到冲天的黑色烟柱,火借风势越烧越大,火焰猎猎声,巨木倒塌声,惨厉的呼救声不绝于耳。转瞬之间,天又降下豪雨,那已被烧成焦土的大宅,像个黑黝黝的恐怖深洞,不断地向外流着黑色的水。一位身材高大却被雨水打得佝偻起身子的人,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婴,背对着黑洞大宅,一步一步地,行走在江畔泥泞的道路上。
这是郑擎亭最黑暗、最悲惨的时光:一场莫名而起的大火,烧毁了他少年得志后,意气风发纵横商场苦心经营的一切:父母、发妻、家丁、宅子、财富...他唯一救出的,就是自己的女儿:沉芗。
一阵风吹来,他发现自己行走在瓯江畔,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还要继续往前走多久。他已经感受不到脚是否存在,只有襁褓中女儿软糯的脸蛋,让他有一丝尚且存活的感觉。
江水滔滔,这人间竟如此苦楚,不如一跃而下,了却此生,落个解脱吧。
这样想着,襁褓中的女儿却开始咿咿呀呀起来。
那声音毫无悲苦之色,竟如此动听。
江水声与女儿的咿呀声,就像两股力量,把郑擎亭在地府与人间来回拉扯。
一座残破的庙宇出现在路边,郑擎亭再也走不动了,他迈入几乎全烂了的庙门,在门边靠着墙壁,滑坐了下去,顺势朝前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眼前之所见,让他的头皮耸了一耸。
那破庙小小的院子内,在四处疯长的野草中,立着一个又一个泥塑的小人。
那些小人姿态各异,有的呆坐,有的练武,有的和另一位小人依偎着,还有的甚至挂在一些粗壮的草上,仿佛要飞升。
正在郑擎亭吃惊眼前为何会出现这一幕时,从佛堂中走出一个黑乎乎的事物来。
之所以说是“事物”,因为个头矮小,不像成年人。
“莫非是土地公。”郑擎亭脑子一片混乱着,那“事物”已经来到跟前。
定睛看清,来者居然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一个以干草做成衣物,且全身沾满黑泥的孩童。
郑擎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怀中的沉芗却放声大哭了起来。
郑擎亭下意识地去哄,沉芗却越哭越大声。
那黑泥男孩见状,转头爬上了一颗芭蕉树,取下一片大的芭蕉叶托举在手中。郑擎亭瞬间明白了他是何意,便把沉芗放在了芭蕉叶上。黑泥男孩便对着沉芗,唱起一首歌谣来:
“阿娒汪汪,阿妈纺纱,阿爸赚铜钿,阿哥摘落茄...”
郑擎亭不禁落下泪来,这场变故发生之前,他听到发妻最后的声音,便是哼唱此歌谣,哄沉芗睡觉。
听到这个曲子,沉芗停止了哭闹。她躺在芭蕉叶上,芭蕉叶被黑泥男孩小心翼翼地捧着。黑泥男孩轻轻摇晃,沉芗看着黑泥男孩的脸,不多时,竟面露笑容睡着了。
黑泥男孩轻轻把芭蕉叶抱起,向佛堂走去。郑擎亭如坠梦中般跟了上去,佛堂中的大佛面容伟岸、神色慈悲,身体却已破败不堪,胸口更是有一大洞。香火桌下有个厚实的草垫。黑泥男孩把沉芗轻轻地放在草甸上。又转过头来,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郑擎亭面前。
郑擎亭低头一看:一枚铜钱!
上面镌刻四个熠熠发光的“大观通宝”!
第5章
宋大观年间,教主道君皇帝、道君太上皇帝,后世称之为徽宗的赵佶铸“大观通宝”,由徽宗御题钱文。即便到了当朝,在百姓心中,徽宗亦是世间第一书圣,创古往今来第一书法“瘦金体”,其“铁画银钩”之笔锋,堪称冠绝万世。
这大观通宝有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的不同。折十为最小钱,亦最惹人喜爱。正因为这最小的身形,达到了“方寸之间自有天地”的气势,将瘦金体的韵致发挥到了极致。
见这“大观通宝”,郑擎亭心中的苦楚又铺天盖地而来。靖康之难是所有宋人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靖康元年,完颜阿骨打次子完颜宗望攻破汴京城,徽宗、钦宗二帝被俘;二帝被金人脱去龙袍,贬为庶人。而后更是连同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各种珍宝玩物、皇家藏书等押送北方。徽宗受尽凌辱,着丧服谒见完颜阿骨打,更是被金人辱封为昏德公。徽宗被囚禁九年,最后驾崩于五国城。
此后,即便以临安为都,偏安于一隅百余年,读到徽宗那“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依旧还是忍不住涕泪涟涟。
想到此处,郑擎亭心中忽地一动:“此刻之我,与徽宗一比,是否尚有偌大生机!”
他又看了一眼那折十大观通宝,最终还是泄气了。这钱拿到坊间,只能买一碗清茶润润喉。想这几年来,以他的雄厚财力,眼中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小钱。如今,即便所有家财付之一炬,但眼前这一文钱,又能做什么呢?
“你要把铜钱给我?”郑擎亭望了一眼熟睡的女儿,干哑地说。
黑泥男孩点点头。
“不要了,小兄弟,我...”郑擎亭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一个递钱,一个推辞,一高一矮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递钱的是沾泥的四、五岁幼童,推辞的是落魄的中年汉子。这场景若是被旁人看到,定然也会头皮耸上一耸。
就在此时,庙外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吆喝:
“麦饼!麦饼!最正宗的楠溪麦饼!”
楠溪麦饼乃是瓯水支流楠溪沿岸古村的风味名物。唐元和年间,楠溪永嘉有一位县尉,名唤朱兴,有感于世道纷乱,民多聚盗,怀着“创世外桃源”之心,在瓯水之畔,寻得一山明水秀、景物幽清之地,取名花坦,携全族迁居于此。自此人丁兴旺,开枝散叶。
这麦饼正是朱氏先人初创,以咸菜、鲜肉裹于面团,贴在炉壁内烘烤至熟,味道极鲜美。如今已是历经百年,香飘向麓大地。
一阵奇香飘进庙内,郑擎亭腹中狠狠一动,随即察觉到:他已不知不觉行走了两日两夜,水米未进。此刻这爆发开来的饥饿感,终于让他有了一份自己还活着的真切感。
幼童听得外面的叫卖,拿着铜钱就走了出去。正当郑擎亭想着“这铜钱只能买麦饼一角”时,幼童却用芭蕉叶,捧进来一堆小石块儿一样的事物,来到郑擎亭前,说了句:“给你吃”。
郑擎亭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事物,分辨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东西,是做麦饼时,会有一些面团粘在麦饼炉子炉壁上,扯下来便成饼屑,多了也能堆成一堆,这本已是无用之物,被这孩子用一文钱要了来。
郑擎亭捏起一块饼屑放入口中,面的焦香瞬间充盈了他的口腔,他下意识地匆忙吞咽,却被粗陋的面块儿卡住了喉咙,一时被噎得涨红了脸,挤出了泪。
孩童见状,用半个葫芦瓢打来水。郑擎亭大口啃着面块喝着水,曾经的傲气与豪气又一点点地注回到了体内。
“这饼屑粘于炉壁,受烈焰煎烤至焦黑,如泥土般遭人嫌弃,依旧还是能卖一文钱,更能让一个绝境之人活下去。”郑擎亭的脑海中翻江倒海般闪动着各种念头,最终收拢为一个声音:
“何况是我郑擎亭!”
郑擎亭的一双眼睛终于清澈了起来,他轻轻抱起熟睡中的郑沉芗,黑泥孩童双眼就一直盯着郑沉芗粉嫩的脸。
郑擎亭指着院子里的泥人,问:“这些都是你捏的?”
孩童点点头。
“你的父母呢?”
孩童摇摇头。
“你就住在庙里?”
孩童点点头。
“这庙里还有没有别人?”
孩童摇摇头。
郑擎亭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由得又感慨起来:不知双亲在何方,这孩子的命毫无疑问是苦的;但他竟能独自一人在这庙中活下来,还能捏出这些泥人,他又毫无疑问是幸运的。
“我帮你找个地方。你不用住在庙里,能吃饱穿暖,还能捏泥人,你可愿意?”
孩童似懂非懂地看着郑擎亭,这时郑沉芗却醒了过来,发出了开心的咿呀笑声。
孩童一愣,盯着郑沉芗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郑擎亭,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日,郑擎亭一手抱着郑沉芗,一手牵着日后被人叫做周云天的瓯窑天才,在残破佛像和诸多泥人无言的注目下,走出了无名小庙。二人的命定之途,在这一刻重新启程;并注定迎来交缠的未来。
第6章
郑擎亭带着孩童,向新河窑坊走去。
这小小的向麓城,塘河交汇,如同棋盘;向麓人最引以为傲的光禄大夫、文定公叶适曾有文曰:“昔之置郡者,环外内城皆为河,分画坊巷,横贯旁午,升高望之,如画弈局。”
各种大大小小的工匠坊,如群星般散落在这天然的“棋盘”之上:窑坊、船坊、纸坊、绣坊、伞坊、漆器坊、织染坊...
向麓城的匠人匠艺冠绝八百里瓯江,每个行当都有翘楚,若说到窑坊,佼佼者有三:城东的华盖窑坊、城西的红霞窑坊、城南的雁池窑坊。这三座窑坊,呈三足鼎立之势,各地商人在向麓订购陶瓷器具,也必是在这三家中择其一。
但郑擎亭做生意,有自己的思量,他觉得这“三足”生意太好,难免店大欺客,不思进取。因此他来到向麓后,特意去找那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小窑坊,他想扶植属于自己的窑坊。就这样,他遇到了野心勃勃的新河窑坊司务周劲风,二人一拍即合,眼看就要一展拳脚一番,不想变故来得太快——
周劲风有了郑擎亭做靠山,整日想着他这小小的新河窑坊能立刻超越华盖、红霞、雁池三坊,得意之余便到处吹嘘、与人斗酒。一晚又是外出饮酒,却彻夜未归。第二日一早,便被人发现,尸身飘于新河之上。
接着,就是还未在向麓城站稳脚跟的郑擎亭家中突燃大火,烧毁了郑擎亭的一切。
如今再次踏入新河窑坊,郑擎亭的内心何止百感交集。
新河窑坊冷冷清清,迎上来的周劲风的徒弟黄世泽。虽说是徒弟,但黄世泽的年纪,其实并不比周劲风小多少。
黄世泽见到衣物残破、面色灰黑,还抱着婴儿的郑擎亭,颤声拜道:“郑大官人,您这是怎么了?”
郑擎亭嘶哑地说:“不提那些了。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无论如何,你都要把这新河窑坊撑下去,待我度过这一劫,再回向麓,干好你师傅与我的未竟之事”。
提到师傅,黄世泽双拳紧握,全身颤抖,大滴大滴的泪珠坠于地上。
“此人虽愚钝,但却忠厚沉稳,值得托付。”郑擎亭暗想,接着继续说道:“至于这第二件事,我要送你一个徒弟,你要好生照顾他,他资质不凡,将来必成大器。”
说罢,郑擎亭将躲在身后的黑泥孩童带了上来。
黄世泽看到这么个泥娃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地一番。最后才想起把孩子带到了窑坊的大水缸边,举起大瓢给泥娃娃洗澡。
在新河窑坊,这娃娃洗去了一身黑泥;黄世泽又去取来一套最小的窑工服披在娃娃身上,那窑工服对娃娃来说也是甚大,手儿伸不出,下摆拖着地。
襁褓中的郑沉芗,此时瞪大了眼睛,盯着娃娃,开心地笑了。见郑沉芗笑了,那娃娃甩着袖子转起了圈圈,他一转,郑沉芗便一笑;又转,再笑;一个转个不停,一个笑个不停。
见此情景,郑擎亭和黄世泽都笑了。
二人越笑越大声,笑声回荡在清冷的窑坊间,是七分悲凉,亦有三分豪气。
笑这命运多舛,笑去胸中愤懑,也盼望着,能笑出未来的通途。笑着笑着,豪气便有了七分,乃至十分。
临别之际,黄世泽抱起娃娃,对郑擎亭说:“郑大官人为这娃娃取个名吧。”
郑擎亭思量了一下,便说:“他承你师傅之姓,便姓周;劲风冲云天,就叫他周云天吧。希望你唤他名字的时候,记起你师傅的壮志未酬,也记起你师傅的放纵狂悖。你一定要安分守己,这新河窑坊才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黄世泽把周云天放到地上,师徒二人给郑擎亭行礼。
周云天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襁褓中的郑沉芗。郑沉芗竟伸出一只粉嫩的小手,摸向周云天的脸。周云天忙用双手捧住那只手,哈了一口气,又逗得郑沉芗笑了起来。
郑擎亭望了一眼身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娃娃,终究还是抱起郑沉芗,转过身去,大踏步了走出了窑坊。
那时的郑擎亭,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重新上路,待重返向麓城,要到十年之后。那时的周云天,也并不知道自己再见到这粉雕玉琢的女娃,要到十年之后。
两个孩子的哭声交缠在一起,随风飘去好远......
一阵风吹过厅堂,仿佛又吹来了孩童因别离大哭的声音。
这风吹醒了榻上小憩的郑擎亭,他揉了揉脑袋,一旁的小厮用温水泡了巾帕,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耳畔传来一阵干笑,一人大剌剌地踏进书斋。
郑擎亭正想发火,抬眼一看,却顿时没了脾气,因为眼前之人,正是向麓城市舶司提举李峤章。
李峤章后面,还跟着一脸忐忑,欲言又止的郑家家丁头子吕水龙。
郑擎亭一眼就望出了问题所在:其一,他刚醒,李峤章就进来了,这说明李峤章一直在屋外等他醒来。他纵然财富冠绝向麓,但对方毕竟是父母官,有事前来,为何要屈尊等他。这其二,便是二人上午刚在宿觉码头因新河窑坊出珍品的事会过面,为何刚过午后,李峤章就这么匆忙来找他。
郑擎亭急忙起身,整理衣装,边行礼边说:“李大人,怠慢了怠慢了!我这些家丁不懂事,竟然让您等我!你们都给我下去,等着挨罚!”
李峤章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本官让他们不要吵醒你,郑大官人为我一方水土繁荣四处奔走,殚精竭虑,休息自然也要好好休息。”
一番寒暄过后,家丁都已悄悄退下。
郑擎亭将李峤章引到最名贵的黄花梨官帽椅上。李峤章一落座,郑擎亭便恭敬地站在一旁候着。李峤章抬眼一看他这模样,说了一句:“你也坐,你也坐。”
郑擎亭笑着说:“李大人训诫草民之前,草民不敢坐。”
李峤章起身,握住郑擎亭说:“严重了,谈何训诫,就是说个闲话,拉个家常。”
望着李峤章那双看不透的眼睛,郑擎亭突然想到之前做的那个梦。
那段不堪的历程,如今知晓的人已经很少,他也已经许久没梦见了。但突然又梦,是否意味着:今日又将发生什么改变命运的事情。
——而李峤章,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第7章
李峤章开口前,郑擎亭已经在心里,把他此次非同寻常的拜访目的想了一遍。
依据他在官场商场与人周旋的经验,最大的可能,是李峤章有机会晋升,需要富户财力支援。这才到访,甚至屈尊等他醒来。
万万没想到,李峤章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儿郑纲,是否已到束发之年。”
“禀大人,是的,本月刚满十五。”
“我听闻他正直忠厚,可有报国之心?”
听到这个,郑擎亭就不免面露苦笑,但还是说:“多谢大人关心,我儿尚需磨砺。”
李峤章一副“我早已明了”的神情,故意抬头左右看,确定四下无人后,说出了一句:“本官收到一个消息,今年的进纳授官,若有从五品以上官员保举,可得实职差遣。”
此言一出,郑擎亭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终于露出了真诚的惊讶神情。
本朝历代皆有“进纳授官”,民间直白地称之为“买官”,有专门的官职名称,供民间竞买,以充盈国库。不过,历代“进纳授官”的官职,其实都是虚职,就买个名声。这种“买名声”的行为,郑擎亭是不会干的。
但若是能买实职差遣,郑擎亭就不得不考虑了。
一方面,是为愚钝的儿子郑纲筹谋一条路,一条即便平庸,也能捧住饭碗的路。历朝历代,皆有虽为官平庸,但不参与争权,不加害百姓之人,这也可以安然一生。这条路,是适合无能的郑纲的。
另一方面,郑擎亭商场打拼多年,深知为官之好;一个九品芝麻官,手中的权力对于百姓而言,就是能压死人的;他这一路走来,遇到多少吃拿卡要的小官,数都数不过来。郑擎亭倒是不在意这些吃拿卡要,而是这样的一种格局,阻碍了他更大雄心。
他的雄心,正是他书斋中的那副最醒目的字:
商行天下!
若能替儿子买到实职差遣,郑擎亭便可身居幕后运筹帷幄,儿在官,父在商,他郑家买卖商行天下的局面,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郑擎亭望着李峤章,李峤章的笑一直透着虚情的,此刻也是如此。郑擎亭不免感慨道:“李大人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带到寒舍来,让小民惶恐。”
李峤章嘿嘿一笑,说道:“其实,我也有一事,关乎自身,想与你商议。”
说罢,李峤章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便是,你那大女儿郑沉芗,可曾婚配?”
郑擎亭的脑子快速旋转着,心想“原来你老小子是来提亲的。”——但一时又摸不透李峤章为谁提亲,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去尘与郑沉芗年纪相仿。
说起来,在这向麓城,李去尘倒真算得一个良婿的候选人,有书生的儒雅气度,又有江湖人士的率真可爱,这样的人做郑擎亭的女婿,特别成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大女儿的夫君,他郑擎亭是可以接受的。
想到这里,郑擎亭的表情也轻松缓和了几分,既然这是一场提亲局,那就得拿出慈父的状态,于是他答道:“沉芗自然是未曾婚配。”
“可有上门提亲者?”
“也未曾有。”
李峤章突然起身,做了个揖,然后说道:“我的家事,郑大官人定然知晓。”
郑擎亭点头:“略知一二,深感钦佩。”
“不知郑大官人如何看待我?”
“李大人你...”郑擎亭突觉一阵怪异,但还是顺嘴说了下去:“李大人你历经坎坷,却发奋不息;有排除万难之勇毅,更有建功立业之豪迈,更可贵的是,做到了圣人口中的守有度、节有礼。李大人定能飞黄腾达。如李大人有需要,小民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李峤章露出一副“得遇知己”的激动神情,说道:“我飘零数年,又进取数年,一半是为的是我那弟弟,我那女儿;另一半,是为这向麓的百姓生计;如今,我也该为自己筹谋一下。”
听到这里,郑擎亭才终于意识到李峤章想说的是什么,在他的目瞪口呆之下,李峤章终于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想替自己,向郑大官人提个亲。我愿娶沉芗为正妻,从此你我两家同舟共济,共享荣华!”
郑擎亭只觉一阵胸闷。但眼下,也只好先施个缓兵之计:“感谢李大人对小女沉芗的厚爱。但事关重大,且待我与小女商量一番。想我那小女,也与大人见过几面,说不定也会倾慕大人的英伟丰姿。”
李峤章握住郑擎亭的手,发出朗朗笑声,口中更是连连称好,只笑得郑擎亭头皮阵阵发麻。
李峤章离去之时,郑擎亭命人奉上一个锦盒,锦盒内装有郑家关子钞三万贯,这算是郑擎亭托李峤章为郑纲买官的定钱。李峤章容光焕发接下锦盒,临别之际又说了一句:
“纲弟之事,我一定尽心。日后,你擎亭公的宏愿,便是我李峤章的宏愿”。
他居然已经以女婿的身份,认爹认弟了。
这让郑擎亭又是一阵头发发麻。
郑擎亭久久立于庭院之中,这庭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这屋内的十余家眷,几十家丁,都是他郑擎亭以一人之力托起。沉芗之母,他的正妻死于那场大火;之后他不立正妻,娶了数房妾室;这数房妾室,又为他生下郑纲与其他女儿。但郑纲显然是付不起的阿斗,女儿之中,也只有沉芗继承了他的智慧与气概,却碍于沉芗为女儿身,只能让她居于家中,帮自己打理内务杂事。
别人眼中的郑擎亭,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郑大官人;但他也时常感觉力不从心,因为缺乏援手,无法实现“商行天下”的志愿。
今日这李峤章,以不惑之年,厚颜无耻地跑来要娶沉芗,却说出了那句让他意难平的话:“你擎亭公的宏愿,便是我李峤章的宏愿”。
郑擎亭把李峤章的样貌、传闻、能力、作为又仔仔细细思量了一遍。不知不觉,便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心。
但这个决心,他需要先去和沉芗细细商议。
第8章
日头渐西,一缕落阳自西侧窗棂投进来,照在一个瓷瓶上。
瓷瓶上画着一抹淡淡的山水,山间点缀些许绿意,水中无波,却有粉色桃花飘零。
沉芗坐在瓷瓶前定定望着,那神情已然走入了画中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她念起了和靖先生林逋的诗: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这瓶上所绘的,不正是这景致么?
一团红色的身影,踮着脚尖,故意轻声地迈进屋内。
沉芗不用转头便知来的是谁,她喊了一句:“回来就大大方方回来,别每次都像个游魂。”
瓷宝哈哈一笑,娇俏地说道:“小姐又在想着周哥哥吧。”说罢又看向那瓶:“这瓶可真好看,不过也就只有小姐你能看懂。要不是刚才在门外听你念这几句,我还不知道,周哥哥居然在瓶上留下了这样的记号。”
“事情都办妥了么?”
“办妥了!终于到了第八个铜钱了。就剩明年最后一个铜钱了!”
“是啊!”说到这里,沉芗又深情地望向那瓷瓶,一团红雾染上了双颊。
这是她与周云天八年前重逢,经历了那场生死患难之后,二人郑重许下的“铜钱之约”。
这场约定,只有她,周云天,和她的丫鬟瓷宝知晓。
当二人还沉浸在“第八枚铜钱送出”的喜悦中时,郑擎亭迈着心事重重的步伐,踏入了沉芗的闺房小院“盈动阁”。
看父亲突然前来,沉芗的心中是诧异的。——因为父亲很少主动来盈动阁。
郑家的诸多内务,一直是沉芗身居郑家大宅中统领打理,但父亲即便回来,二人会面商谈,也无一例外在父亲的书斋所在的院落“天下居”。
“天下居”是沉芗唯一能够接触到外界的地方,父亲那些商人伙伴会来此商谈,父亲自小就让沉芗有意跟着,沉芗学得很快,她的聪慧明理总是能引起那些商人的惊叹。
这其中,自然也会有官府的人,因此,沉芗与李峤章、李去尘也很熟识,更不用提李墨梅——
这位市舶司提举的掌上明珠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她看到沉芗的第一眼,就大喊大叫“这是天上落下来的仙女吧!”然后硬拉着沉芗与她结拜,每次来看沉芗,从来就没有门房通报这一规矩,要么像一阵风一样突然刮过来,任凭哪个家丁都拦不住她;要么就是像个飞贼一样,趁夜从院墙翻过来。
对于向麓城的人来说,“郑家大小姐是仙女下凡”的传闻,功劳必归李墨梅,是她到处嚷嚷这事;而对于郑家家丁而言,他们早已适应了李墨梅这些惊世骇俗之举,于是,即便半夜,“盈动阁”传来“有人翻墙踩碎了砖瓦花瓶”之类的异响,他们也只是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之后便无奈叹道:“提举家的姑奶奶又来了。”
也正因为这些人、这些事,久居大宅的沉芗,才不像她的妹妹们一样,真正地困于闺中,她热切地迎接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这“天下居”,真就成了她的“天下”。
何况,她的心里还装着一个人,时时想起,一颗芳心就如急雨打平湖,泛起无数涟漪。
她的云天哥,也把对她的情深似海,尽数烧进那瓯窑之中。新河窑坊每每来给东家送新制窑品,总会多一份送至大小姐的“盈动阁”,在这窑品上,周云天会留下只有他与她二人才能看懂的“记号”,真是笔锋皆相思,瓷韵含深情。
此时此刻,沉芗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从瓷瓶移开;瓷宝也迅速收起那一副灵动模样,变成了乖巧的小丫鬟。
在这个家里,在郑擎亭面前,谁也不敢造次。
“爹爹。”
“老爷。”
“沉芗,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可安好?”郑擎亭柔声说道。
沉芗心中一惊——这可不是她所认知的父亲。父亲这个态度,是否意味着有大事发生?
但同时,又有一种根植于心灵深处的暖流,满满地涌了起来:在她人生最初的几年,她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那时候,她和父亲颠沛流离,父亲无论再苦再难,也始终带着她。
等她有确切的记忆起,父亲已经是时来运转,家慢慢地变大了,更大了,姨娘们越来越多,家丁越来越多,终于有了弟弟,妹妹们也越来越多...渐渐地,父亲身上的暖意稀薄到让她无从察觉,她眼中的父亲,和外人眼中的父亲是一样的:是大权独揽、手段通天、高深莫测的郑擎亭。
所以,今日的郑擎亭,用一种父亲的模样走进她的“盈动阁”,这让沉芗有些许感动,但更多的还是紧张,仿佛虚空中张开了一只无形的手,悬于空中,随时要抓过来。
“爹爹,我很好,感谢爹爹这几年来的教诲。”沉芗的回答中规中矩。
“可惜你不是男儿身,否则我这份家业,定然是要交到你手上的。”郑擎亭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有不满,有叹惋,也有真挚。
“纵然不是男儿身,我也能成为爹爹的飞鸿羽翼。”沉芗稳稳说道。
“你可知为父的志向?”郑擎亭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语调也变得冷峻了起来。
“爹爹将书斋取名天下居,志向自然是商行天下。”
“当下这世道,以为父目前的手段,恐怕是无法达成了。”
“如连爹爹都无法达成商行天下,那这天下便无人做到。爹爹无须介怀。”沉芗的心越跳越快,她已经察觉到父亲来此的目的。
“今日,出现了一个转机。若能抓住这个专机,我的愿望便有实现的可能。”郑擎亭说。
“请爹爹细说。”
话到了嘴边,郑擎亭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盯着沉芗的眼睛,重重说了一句:
“你已到婚配的年纪,该许一户人家了。”
郑擎亭经商多年,自然有读人之术,他就想看沉芗对此事的反应如何。但还没等沉芗有所反应,这屋内却先响起了清脆的茶盏摔裂的声音。
“啪!!!”
摔破茶盏的是瓷宝,原本她正抹好了茶端上来,听郑擎亭讲出这么一句,一时心惊,就打碎了茶碗。
瓷宝连连道歉,收拾一地狼藉,沉芗也借这个当口,将悬着的心稍稍放平了一些。
假设这是一场对弈,那对方如今已出招了,自己首先不能慌乱,须先看清对方的进攻再做打算。——这是沉芗在闺中,在天下居所悟出的处世之道。
“爹爹想将我许配给谁?”
然而此刻,郑擎亭的心思已经变了。
郑擎亭原本觉得,以女儿对他的崇敬,以女儿的聪慧、明事理,八成是会认可爹爹为她择夫君的。但瓷宝刚刚的反应,已经让他意识到一点:
“沉芗这丫头已有心上人,而这件事瓷宝是知道的。”
如此一来,情势就复杂了起来。
“我郑擎亭的女儿,绝非逆来顺受的寻常女子;她若心中有情郎,此事就会棘手。”
此刻,当父女二人再次对望,气氛已与起初那“父慈女孝”完全不同;是双方各有思量,各有对策,准备好好对弈这一局的架势。
第9章
若郑沉芗顺从,郑擎亭怕是早说出“李峤章”这个名字。
但此刻情势已变,郑擎亭必须要先知道郑沉芗心中的情郎是谁,这样,他才可以把控局面。
郑沉芗也是如此,她必须知道郑擎亭要为她挑选的夫君是谁。在某个瞬间,她心生过最好的念头:若是爹爹为我找的夫君,正好是周云天呢?
但,这可能吗?纵然周云天的瓯窑手艺冠绝东南,但爹爹走商多年,什么样的能工巧匠没接触过,能为郑家创造财富的匠坊遍布各地,那新河窑坊和周云天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周云天对他郑家来说意义不凡,除了小时候,爹爹只给她一个人讲过的那个“破庙泥娃、大观通宝”的故事,还有她与周云天重逢后经历的那一桩子事,可以说,周云天对郑家是有大恩的。但是,这两件事外人完全不知,爹爹隐瞒了周云天对郑家的恩情,这其中自然有爹爹的思量,但也可以视为爹爹有意不让她与周云天往来。
这些事情,郑沉芗早已思量过百遍千遍。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似乎也有端倪:周云天的瓯窑珍品轰动临安,上呈工部。如今,和周云天的“铜钱之约”日期已近,突破口尚未找到,爹爹却已经找上门来了。因此,郑沉芗也必须知道,爹爹心中的夫婿人选究竟是谁,她才可以有所准备,有所对策。
“先不讲你婚配的事情了。沉芗,你若心有所属,你应当告诉爹爹,爹爹好为你筹谋。”
“爹爹请宽心,知女莫若父,我若有什么心思,爹爹定然会知道。”
“爹爹并不是想将你许配给谁,只是你年纪到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明白爹爹的心意,自古以来,婚约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相信爹爹为我选择的夫君,定然是最好的。”
“好!”郑擎亭将话头一收:“有你这句话,爹爹就放心了。”
郑沉芗心中一惊,不愧是纵横商城的爹爹,知道在拿个节骨眼上,抓住对方的话头。
“为父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今日来此,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郑擎亭将这句话又重重重复了一遍。
“是,女儿恭送爹爹。”
郑擎亭点点头,踏出门去。
屋内,惊魂未定的瓷宝直到郑擎亭的背影不见,脚步声消失,才按着胸口喘着大气对沉芗说:“老爷这是怎么了?他真的想把你嫁掉吗?什么时候?嫁给谁?”
郑沉芗捂住她的嘴,却并不想作答,只是对瓷宝说了一句:“你晚点去找人问问,今日来见过我爹爹的,都有哪些人。”
郑擎亭走出盈动阁,家丁头子吕水龙忙迎了过来,郑擎亭低声吩咐了一句:“你去找个与瓷宝熟识的家丁,让她去了解清楚,瓷宝这丫头,一天到晚跑出去,是跑去哪里。”说完,又特定叮嘱了一句:“派个机灵点的,不要让瓷宝察觉异样。”
夜幕将临,西边的天空仿佛开了一道口子,将盘踞在宿觉码头的雾气尽数吸走,被一同吸走的还有那抹孱弱无力的残阳。
瓷宝望着天空,有点迷醉地说:“这天像是在滴血。一滴一滴,滴在了向麓城。”
郑沉芗也望着这天空出神,她不由地想起:“这会儿,云天哥哥是否也和我一样,抬头望着这轮残阳。他是否也会记起,那日的傍晚,天色也是这般模样。”
想到云天哥哥,她的心中便涌起千般柔情。
今日,在这千般柔情之中,更有万般勇气。
郑沉芗紧紧捏住手中的大观通宝。——这是第九枚大观通宝。这枚大观通宝,她是要亲手交给周云天的。
那一日,她将第一枚铜钱塞进周云天的手中,并约定每年都会交给周云天一枚大观通宝,待交到第九枚时,她便到了十九的桃李年华,她会亲手将最后一枚大观通宝交到周云天手中,此后他们便要厮守终生,永不分离。
这便是郑沉芗与周云天的“铜钱之约”。
如今,眼看就剩最后一年,眼看事情有了转机,为了她的云天哥,也为了她自己,纵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爹爹,向麓城最精明最有手段的郑擎亭,她郑沉芗也要博上一博!
想到这里,郑沉芗将铜钱置于掌心,双手合十,心中祈愿道:“愿上苍垂怜我与云天哥,让我俩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此刻,在城西的新河窑坊,窑匠们历经了一日的劳作,正坐于院中,饮着粗茶休憩。
尽管今日一大早,就在宿觉码头,在众人的拥趸下,露了一把大大的脸,但是回到新河窑坊。周云天依旧还是那个醉心烧瓷的窑匠。
他从小就是个无根的人,破庙中的泥娃,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直到那年,来到了新河窑坊。这里便成为茫茫天地间,他唯一的家。
他坐在那儿,望着如血残阳。他的师兄、师弟们都在说:“真乃绝景啊!阿天你可得烧个瓷器,把这一幕天赐的胜景留在咱们新河窑坊的器物上!”
周云天边饮茶边看天,在脑海中思量如何练泥、拉坯、画坯、施釉...突然,一阵暖意涌入心头,一瞬间,他就想起来了:今日这残阳,与那日一模一样。
那一日,郑沉芗将第一枚“大观通宝”塞入他的手中,二人约定将来要厮守终生。
那时他们想着未来能一直在一起,开心得手舞足蹈,完全忘了二人伤痕累累,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
那一年,他十四,她十一。他一直记得她瓷器开片般的清脆笑声,还有那一句能让人间清朗、万物生长的——“云天哥哥”!
第10章
那一年,向麓城出了件人人议论的大事:不知是谁,买下了万花塘陈阁老的旧宅。
按说,一处宅子的买卖,是惊动不了向麓人的。
向麓人什么没见过!
北方的战乱连连,这群山环抱、“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向麓城倒成了福地,以宿觉码头为代表的向麓港,成了天南地北、海内海外客商云集的福气之地。绍圣二年走马上任、为向麓定下“三十六坊”的知州杨蟠,曾留下这样的名篇:
“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
这等气象,成了向麓人的胸襟与底气。更何况,向麓还沾过皇家之气:高宗赵构曾从东海青澳门溯瓯江而上,过乐清,泊龙湾,最后抵达江心屿,驻跸于江心普寂禅院,留下“清辉”、“浴光”二款墨宝。高宗将普寂禅院更名为龙翔寺。这千年孤屿,真成了“龙翔”之地。
向麓人纷纷传说,江心屿的月夜“清辉”,让帝王“浴光”后,便有润泽四海的能力。而后,高宗御笔一挥,向麓城便拥有了市舶司。从此,大贾、商船纷至沓来,大宋与海外最好的商品在此交汇斗艳。江心屿的灯塔之火彻夜不息,与月光一道,庇佑所有往来的各国宾朋。
能把这样的向麓人惊到,这事必然不同寻常。
万花塘的这处宅子,原本是陈阁老的。陈阁老何许人也?那可是向麓人引以为傲的“榜眼郎”,后来更是官至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最终位极人臣,成就宰相之尊。
从这样的人物手中买到宅子,这位新主人的财力已是无需多言,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此人究竟是官还是商,权势究竟有多滔天。
此后的日子里,这宅子的主人尚未露面,就见梓人工匠来了一批又一批,慢慢地庭院初具规模,有好事者爬上墙头一看,眼前的景致又让向麓人炸了一锅:这宅内缀满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有大开大合的湖光山色,也有细腻优雅的曲径通幽。出去和人一说,便有懂行的人啧啧赞叹,说这宅子的品格,即便搬到姑苏,与姑苏城达官贵人的宅子比,也属顶流。
就在人们为这宅子吵翻天的时候,宅子的主人终于现身了。
那是一个三伏天的午后,偌大的瓯江江面竟连一丝风都没有,宿觉码头热成了一块铁板。所有的船工、脚夫都躲进船舱小憩,以躲过这毒辣的日头。
能让拥挤吵杂的宿觉码头忽地变成了一副清雅的画,只有一辆载着伏茶的独轮车,一路吱吱嘎嘎,慢慢推过江边码道。
热天,取清热解暑之百草,制成一桶伏茶,拉至码头,施于日头下干活的人们,是向麓城的人们积德行善的作为。推着伏茶前行的方老汉满心奉行善事的虔诚,纵然头顶烈阳,也要先将这伏茶拉到码头。
方老汉忽觉江面上有动静,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团巨大的云气聚于宿觉码头上空,那云气之中隐约传出龙吟之声,而这云气的下方,开来了一艘非同一般的大福船。
这福船高大如楼,桅杆风帆都比一般海船要大上一倍,说是海上城寨都不为过。方老汉心想自己是否被晒昏了头,他常年行走江边码道,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福船。
正当方老汉眯着眼看得出神,突然一个山雷,在那云气中炸裂开来,炸得整个宿觉码头抖了一抖。
所有在船舱中休憩的人,全都探出头来,原本想看看天色,却看到这么个庞然大物。
很快,巨大福船荡起的水波,让周边的小船晃荡起来,又是几声炸雷过后,那团云便下起瓢泼大雨来。
让人惊诧的是,那团云下的雨,全部洒落在那艘巨大福船上,靠近福船的小船蹭了些清凉甘露,至于稍远的船和站在江边码道的方老汉,依旧头顶着烈日。
这如同神迹的一幕,看得方老汉不知如何表达情绪......
福船靠近码头,雨云也随之移动,丰沛的雨水瞬间笼了过来,将码头浇了个淋漓尽致,暑气全消。
更为凑巧的是,那船刚一靠岸,雨便慢慢小了,待船工放好了木爪石碇,在码头的桩子上套好了索,云团尽数散去,只留了一朵,正好挡住了日头。
在丝丝凉意与众人诧异的注视下,那船上跳下几位扛着红绸的精壮家丁,家丁迅速将红绸铺在地上,随即便便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一位神色威严、身形魁梧的官人,小的是约莫十岁的女娃。
大人牵着孩子,踏上了那红绸。
家丁们齐齐喝道:“擎亭公踏红归乡!”
不止如此,家丁手中的红绸有一匹长,那位“擎亭公”和女娃就踩着红绸朝前走,快走完一匹,家丁便又铺下一匹。
向麓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码头闹哄哄地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但也没人敢上前,就这么隔着几步看着。
红绸一匹匹地铺下去,人们特别好奇,这红绸会铺到哪里,这位“擎亭公”会走去哪里。
就这样,前头家丁铺着红绸,中间走着“擎亭公”与女娃,后面闹哄哄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路人看到这一幕,全都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就不明所以地跟在了后面。
那红绸上的二人,就这么足足走了三里路,到了新河河口。
最后一匹红绸,铺进了一处简陋的窑坊。
“原来是新河窑坊啊!”
众人恍然大悟后,又立刻陷入迷惘:“为何这么大的排场的一位官人,最终走入了这么个小窑坊。”
是啊,新河窑坊算个什么。大客商来向麓城订购瓷器,也必定会选“瓯窑三大家”:城东之华盖窑坊、城西之红霞窑坊、城南之雁池窑坊。这新河窑坊,实在是不入流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人群中终于有人说话了:“我认出来了,他是郑擎亭!藤桥人郑擎亭!”
人群中亦有几位年长的藤桥人,此刻都露出了惊讶无比的表情:“郑擎亭?他竟还活着?”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向麓坊间都在传着这位“擎亭公”的各种事迹。什么“擎亭公携风雷而来”、“擎亭公踏三里红云”...还有“擎亭公历火重生”,最后这个故事,由来自向麓城西边藤桥镇的乡民们断断续续拼凑而成,大致内容是:
十年前,郑擎亭是藤桥镇风光无两的经商才俊,他的名头传遍了戍浦江畔;可惜就在郑擎亭想顺着戍浦江东进,去往向麓城大展拳脚之时,家中突遭大火,这火将郑擎亭拥有的一切烧了个精光,就连郑擎亭本人也消失不见。
如今他回来了,风姿如有天助,买下万花塘陈阁老宅子的也是他,至于他和新河窑坊的关系,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因为接下来的几天,这位擎亭公拜会了向麓城的各大官署,各大行当,邀请各地客商来他修饰一新的郑家大宅密谈,更与市舶司提举李峤章公开称兄道弟。
向麓城对于这位擎亭公铺天盖地的追捧,与新河窑坊并无多大关系。
新河窑坊的司务黄世泽,依旧安分守己地埋头做着瓷器。
人们更不会知道,新河窑坊里有位名不见经传的小窑匠,在三里红绸铺到新河窑坊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而他的人生轨迹,将会为向麓城印下一道又一道的历史刻痕。
第11章
那年,周云天十四岁。
对于泥土,周云天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任何一块被人踩烂在脚底都不会在意的泥巴,在他的手里,能化作山川江河,人间百态,虫鱼鸟兽。再加上他有一位克己慎独、兢兢业业的老师黄世泽。所以,虽然自己的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窑坊,周云天也已经倍感满足。
从记事起,他就在窑坊的炉火边成长,他的脸被炉膛烘得红红的,他的心又冷静得如同完成的瓷器。他原本觉得自己就应该这样守着新河窑坊,过安生日子——
直到那一天。
炎热的正午突然打了雷,以为要下雨,却只看到东边的江面有一团滂沱的云团。接着远处就闹哄哄起来,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几个家丁,一边吆喝着什么,一边将一块红绸,从新河窑坊的院门口一直铺进了院子里。
师傅还在午睡,周云天和师兄师弟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红绸和那些古怪的家丁。不过很快,红绸那头就走来大人小孩各一名。小孩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看到新河窑坊的牌匾,就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蹦蹦跳跳先进了院门。
周云天望着这个小姑娘,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阵凉风拂面而来,这风吹过之处,百花竞相盛放,山山水水皆化成翠玉。
正当他还在惊诧于脑海中为何会冒出这样的幻象时,那小姑娘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还握住他的双手,欣喜地喊了一声:
“云天哥哥!”
一旁的师兄师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么个一看就金贵的富家小姐,跑到臭烘烘的窑坊中来,拉着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还喊出如此亲切的称呼来。
周云天被那粉雕玉琢一般的小手握着,只觉得心中的亲切大过了吃惊,甚至也觉得自己就应该和这小姑娘相识了许久。
就在此时,小姑娘后面跟着那位身着华贵锦衣的官人也踏进院来。院子的另一头,则传来了黄世泽激动到变形的声音:
“郑大官人?郑大官人!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
周云天从未见过平常如一尊陶像般不动如山的师傅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但是“郑大官人”这个名号,他从小听过许多次了。
从小师傅就和他说过:他是一位叫郑擎亭的大官人带到新河窑坊来的,郑大官人还给他取了“周云天”这样的大名,以纪念他的师公周劲风。
望着由远及近的脸,有一些非常久远的画面闪过周云天的脑袋。那位郑大官人已然来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的模样。周云天却已经想不起来——
十年前,这位郑大官人,曾经那样潦倒地走入那个破庙,也曾这样上下打量那个满身泥泞的他。
眼前的郑大官人开口说道:“你长大了!”
说完,这位郑大官人快速在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周云天摊开掌心一看:是一枚最小的“大观通宝”。
正不明所以之时,身后的黄世泽已经上前来,握住郑大官人的手,行了个大大的鞠躬礼。
一旁的师兄弟见师傅如此模样,也跟着行鞠躬礼。只有周云天一直被那小姑娘拉着,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行礼还是不行礼。
郑大官人伸出手来,拍了拍周云天的肩膀,说了句:“你先带着我女儿沉芗玩一会儿,我和你师傅说会儿话。”说罢,师傅便带着郑大官人去往了内堂。
师兄弟们围了过来。
“你叫沉芗?”
“你从哪儿来?”
“你们家多有钱?铺得起这红绸?”
“你怎么会认识我们家云天?”
“你父亲和我们师傅什么关系?”
......
小沉芗被这么一群粗人围着,丝毫不惧,落落大方地回答着各种问题。只不过被问道“如何认识周云天”时,她便笑而不答。
冷不丁地,屋内的黄世泽吼了一声:“都别围着郑家小姐,干活儿去!”大家这才散去,只剩周云天和郑沉芗。
他们二人的手,此刻都还紧紧地握着。
不知道为什么,二人都觉得,这样握着是最合理的,他们愿意这样一直握着。
“爹爹跟我说,云天哥哥是我们家的恩人。”沉芗偷偷对周云天说:“这件事,以前只有我和爹爹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知道的第三个人,是不能告诉其他人的。”
周云天用力点点头。
于是二人牵着手,沿着红绸走出新河窑坊,在门口大榕树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沉芗开始给周云天讲郑擎亭当年如何在破庙遇见他,那枚折十“大观通宝”和花坦麦饼碎屑。说起浑身是泥的娃娃,沉芗就笑得合不拢嘴,周云天羞得满脸通红,心中却没有丝毫气恼。
这个故事在周云天听来,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但脑海中也会有一些细小的碎片,发出羽毛振动般的声音,和这个故事中的场景应和起来。听着听着,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本以为自己在窑坊长大,有师傅爱着,师兄师弟们陪着,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如此离奇,父母是谁不知,如何降世不知,更在那么小的年纪,像一只小兽,孤零零地在破庙中生活。
想到这儿,再低头看手心那枚小小的铜钱,周云天不禁流下泪来。
沉芗感应到他内心的波澜,真诚地说道:“爹爹曾说过,云天哥哥能活下来,能捏出那般的泥人,还能倾尽所有帮助一个大人。云天哥哥不是凡人,身上一定带些仙气的。”
听到此话,周云天的心,也如炉火一般熊熊燃烧了起来。他跑到大榕树下,掏了一块新鲜的泥土,看了看沉芗,就开始捏了起来。
沉芗就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的每一个动作,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没一会儿,一个泥土做的小姑娘就从周云天的手中诞生了。那眉,那眼,那身段,像极了沉芗。周云天摘来了花瓣,叶片,给泥人小姑娘做了衣裳、簪花。最后,他洗净了双手,将那泥人小姑娘放在一朵小芭蕉叶上,双手捧给了沉芗。
沉芗望着那个泥人,欣喜地说:
“我的云天哥哥,真的是带着仙气的。”
周云天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日重逢,那个炎热的午后,他们俩拉着手,他给她介绍窑坊的每一处,看他和师兄们烧制的瓯窑瓷器,他们沿着弯弯绕绕的新河一路走着,经过一座又一座桥,一道又一道坊。她的脸如同瓷器般光洁可人,就连额头的汗水,都如同清晨的露珠般,令人怦然。
“如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边,走到云上就好了。”周云天心中想着。
日头转瞬西沉,郑家的家丁抬来了精工轿,郑擎亭带着郑沉芗告别上轿。周云天跑到门口看着,轿子抬出去很远,郑沉芗还是不停地从轿子中探出头来,与他挥手告别。
当晚,师兄师弟们围坐吃饭,热烈地谈着今日之事。周云天记着沉芗“不能外传”的约定,笑而不答。师兄师弟们一再逼问,倒是把师傅黄世泽惊动了出来。
在弟子们的印象中,师傅黄世泽一直是一张老实人的脸,师傅时常让他们觉得是一块木头,或者一块土疙瘩,没有什么喜怒哀愁。但今日,师傅的脸却比往常红了几分,眼中多了几分神采,师傅说:“我们新河窑坊的东家回来了,以后你们都要为东家打起精神来,不要砸了新河窑坊,更不能砸了郑家擎亭公的招牌!”
看到师傅这副模样,大家都有些激动。黄世泽又对周云天说:
“过两天擎亭公会邀请向麓城百工中的翘楚,去往郑家大宅共谋大事,你便和我一起去。”
周云天心中一喜,百工翘楚、共谋大事与他无关,他只是想着:又能见到自己的沉芗妹妹了!
周云天开始满心欢喜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后来那天发生的事情,竟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把整个向麓城都掀了一掀!
第12章
拿着名帖,站在郑家大宅前,黄世泽的心中充满了崇敬。
不仅是新河窑坊的东家郑擎亭终于衣锦还乡,更是今日持着名帖来的,哪个不是能把名字喊得当当响的向麓各匠坊大司务。
托东家的福,终于可以和这些大司务们并肩而立了。
黄世泽深吸一口气,迈入门中。周云天紧跟其后,他心中的欢喜,可比他的师傅还要翻上一番。
今日的郑家大宅,更像是各匠坊的“技艺切磋”集会。郑家大宅的院落内除了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更有众多来自临安、姑苏的珍品器物。司务们聚在建筑、珍品前,或是独自细细揣摩,或是与人大声探讨。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专注甚至痴迷的状态。这情景,也是难得一见。
郑沉芗挤过人群跑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周云天的手。
周云天看了一眼师傅,黄世泽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轻轻说了句:“去吧。护好大小姐。”
二人牵着手,离开前院,把大人们的喧闹丢在脑后,到达郑沉芗居住的小院。
周云天这才想起,自己带了礼物给沉芗。于是取下背了一路的包裹,露出里面的器物来。那东西由上下两层组成:下层是一个莲花台,上层是一个云团。
“这是,我为你做的香薰台。”周云天红着脸说。
沉芗开心地打开了小柜子,取出一块香来。将器物上下拆开来,在莲台上点上香,再将云团盖上,不一会儿,那丝丝缕缕的烟气,就从云团的细孔中冒了出来。
实在有趣,沉芗不由“哇”了一声。
“我给这个香薰台取了个名字。”周云天说:“就叫沉芗云天”。
沉芗又“哇”了一声:“原来如此!云天哥哥还在给我的礼物中,藏了暗码!”
周云天点点头:“往后,我做东西给你,把想说的话,都做在东西上。”
二人点着香,吃着点心,坐着说话。沉芗讲这几年在外面随爹爹走南闯北的见闻,周云天就讲自己在窑坊的日常。正讲得热切,外面传来一串劈里啪啦的鞭炮响。
“是爹爹的百子炮!宴席要开始了!”沉芗拉着周云天走了出去。
郑家大院内,已经摆出了十几张大红桌,宾朋们欢坐一堂,这会儿已经开始研究桌上的瓷碗,瓷碟,精美的筷子了。
周云天在人群中看到了黄世泽,沉芗便说:“你去陪黄师傅坐着,我去陪自家人坐着,我们晚点再说。”
众人坐定,郑擎亭出现在院子中心假山的亭上,向各位行礼作揖。众星捧月之下,不禁感慨万千:“我郑某人此次归乡,一是为众父老乡亲而来,愿出一份绵薄之力,为向麓城增添荣光;二是为自己而来,将主营驻扎于向麓,以向麓城市舶司为起始,在各位官人、司务们的支持下,实现鄙人的商道。”
说罢,郑擎亭高举酒杯,颂道:“敬向麓城!”
众人也纷纷举杯,正想说祝酒词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爆喝:“郑员外心系向麓城百姓,却唯独没有心系于我。我着实伤心得很哪!”
人们朝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穿着打扮与周围的司务们完全不同的人。只见他一身灰衣长袍,头戴铁戒箍,头发自铁戒箍两侧披散下来,乍一看像是个僧人,细看是满脸的杀意,完全没有僧人的慈眉善目。
现场已经有人认出此人来,喃喃地说:“这莫不是莲花峰莲花寨的大王,翻江龙童超?”
郑擎亭不愧是江湖老手,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来的都是客,这位贵客请坐好,我郑府上下定然好生伺候。”
那翻江龙童超哈哈一笑,说:“伺候便不必了,我也不是为了这桌酒而来。”
郑擎亭拱手道:“请贵客明示。”
童超嬉皮笑脸地说:“我要你郑家一半产业,不过分吧?当然,你要全部家业都给我,我也能勉为其难地收下。”
郑擎亭脸色一变:“贵客说笑了。不过此事也不是不可谈,我俩可从长计议。”
童超说:“好好好。郑员外真乃英雄气概。但可惜啊,我没有时间和郑员外从长计议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童超突然举起了手。
突然有条精装的身影,从人群中飞速奔向郑擎亭的家眷桌。
郑擎亭大喊一声:“糟了!家丁何在!”
郑家的家丁连忙从大院各角往家眷主桌奔跑。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来不及了。
那桌上,郑擎亭的一群妾室和几个孩子,都吓得愣在当场。
只有一个女娃儿大喝了一声,这女娃便是郑沉芗,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摇摇晃晃举起一把椅子丢向一个来者,又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划向另一只伸过来的手。
同时,沉芗向身后喝了一声:“姨娘们护好弟弟妹妹!”
这时,郑擎亭的妾室们,才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个护住各自的娃儿,顺手捞起东西丢了出去。
那童超看得不禁皱起眉头,突然吹了下口哨。只见郑家大院的墙头,又跃下几个身影。这几个身影身手更为矫健,而且他们行动的目的更加明确:
他们要抓的郑擎亭唯一的儿子:郑纲。
离郑纲最近的郑沉芗快速冲上去,一跃而起,死死抱住跑在最前面的贼人,甚至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巴,咬住那人的耳朵。
那人吃痛,也未曾想到,这十岁女娃居然有此等胆量和行为,一时甩不掉背上的郑沉芗,颇为狼狈。
几名家丁终于赶了过来,护住了郑纲。
那童超见势不妙,喊了一句:“一个就够,扯呼!”
此刻,一条黑影快速向前,快速掏出一个布袋,把还在贼人背上的沉芗塞了进去,二人快速跑到墙边,攀援而上,消失在墙外。
众家丁追之不及,纷纷义愤填膺地准备去围堵童超。却发现童超不知何时已跃身至门口。童超鞠躬说道:“虎父无犬女。我钦慕郑家大小姐的风范,请她上门做客。或做个压寨夫人,也未尝不可。郑家公,小婿先告辞了。希望您早送嫁妆上门。”
说罢,只见一阵灰色的尘土刮过,那童超已然不见了身影。
家丁们纷纷冲出了门口。满院宾朋,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捶胸顿足,痛斥那翻江龙童超为非作歹,也有的已经跑出门去报官。
黄世泽发现自己拳头紧攥,牙都快咬碎了。他朝四下张望,试图想做点什么,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徒弟周云天不见了!
郑擎亭疾步从凉亭中下来,在众家丁的簇拥下,来到门口。
两边的道路都空空荡荡,不见贼人踪影。
“那贼人定然是驾着马车,掳走了咱家小姐。”一位家丁愤怒而悲伤地说。
“可到底哪条车辙,才是贼人的啊?”另一位家丁瘫坐在地上。——是啊,今日郑家邀请那么多宾客,坐的马车,运送礼品的推车,早已把地上辙得乱七八糟。
这时,地上有一道闪光,晃了一下郑擎亭的眼。
郑擎亭一看,那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折十的大观通宝。
郑擎亭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那枚大观通宝,就躺在两条车辙的中间。
“顺着这条追!”郑擎亭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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