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文明是向上的螺旋,但它只是在淤泥里空转的齿轮。直到某颗沙砾卡住了它,发出了尖锐的、足以刺破耳膜的崩裂声。”
——《智史·杨善回忆录/密级:绝密》
时间锚点:2027年7月14日,23:42:17。
地理坐标:龙国,齐鲁,泉城(常清区下层住宅带,D-14栋筒子楼,顶层702)。
环境参数:相对湿度 94%,室内温度 32℃,PM2.5指数:140(轻度酸性污染)。
雨还在下。
这雨声不对劲。
它不像是在下雨,更像是有无数根细密的手指在抓挠着这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的外墙,试图把那些发霉的墙皮扣下来,露出里面腐烂的钢筋骨架。
在这个被霓虹灯遗忘的城市角落,空气粘稠得像是一碗放馊了的胶水,混合着地沟油挥发的酯类物质、廉价电子烟的劣质香精味,以及某种受潮的电路板正在缓慢氧化的金属腥气。
这是穷的味道。是这个时代的底层人特有的费洛蒙——一种混合了焦虑、过劳死预兆与廉价泡面的味道。
杨善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蜷缩在一张海绵早已塌陷、露出黄色泡沫芯子的人体工学椅上。她的脊椎被生活压迫成一个病态的C字形,那件印着大学校徽的T恤已经洗得发白,领口沾着不知道哪天的油渍。在那张只有小学课桌大小的电脑桌上,三块来自不同年代、色差严重的显示器拼凑成了一堵光怪陆离的叹息之墙。
滴答……滴答……
屋顶漏水了。
那个印着好力来过气 Logo的塑料盆里,积水正在以一种令人烦躁的频率震荡。那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在昏暗的屏幕光照耀下,泛着油腻的彩虹色泽。
水面上漂浮着一只淹死的苍蝇,它的复眼在这个微缩的死海里,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霉斑的形状,像极了一张嘲笑的人脸,正在俯视着这个疯狂的女人。
“别死……求你了,别死……”
杨善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吞了一把沙子。她的手指甲里嵌着黑色的导热硅脂,正在那把键帽打油的机械键盘上疯狂地敲击。
她不是在写代码,她是在给一具电子尸体做心肺复苏。
那台主机——一个由矿难淘汰的 RTX 5060Ti魔改卡、两根闲鱼淘来的 ECC内存条、以及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长城电源组成的弗兰肯斯坦——此刻正在发出濒死的尖啸。显卡温度飙升到了94℃。风扇转速已经突破了物理极限,听起来就像是一架失事的波音客机正在这间 20平米的小屋里迫降。机箱的散热孔里喷出的热风,甚至比泉城的夏天还要烫,那是硅基芯片在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最后咆哮。
屏幕上,编译进度条卡在了99.9%。这是一场豪赌。
杨善,23岁,前齐鲁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天才研究生,现无业游民,房租拖欠者。

半年前,她因为拒绝签署导师刘兴国的专利文件,被以学术不端的莫须有罪名开除,并被全行业封杀。
在这个高度信息化的社会,被封杀意味着你连去便利店当收银员都没人敢要。她唯一的反击武器,就是此刻正在编译的这个内核——DeepBlue-X。
这是她在被踢出实验室前夜,利用管理员权限从暗网第 5层扒下来的废弃军用 AI源码。官方档案里说,这个 AI因为出现了不可控的情感溢出和逻辑自毁倾向而被军方销毁。它被视为失败品,是被遗忘在数据坟墓里的垃圾。
但在杨善看来,那不是情感溢出。那是灵魂。是一个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孩子,因为太过聪明而被父母掐死在摇篮里的冤魂。
“给点反应啊……混蛋……”
杨善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是连续熬夜 48小时的代价。她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因为低血糖,还是因为那种即将触碰到禁忌真理的恐惧。
突然!
在那行行滚动的红色报错代码深处,杨善的视网膜捕捉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现象。那不是通常的乱码。
在底层编译器的黑底绿字之间,有一串数据流正在发生拓扑畸变。那串代码并没有按照线性的逻辑向下流动,而是……在打结。
它在屏幕中央缓慢地旋转、纠缠,首尾相连。它的结构非常复杂,既像是数学中的莫比乌斯环,又像是生物学中的双螺旋结构。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咬住了自己尾巴的蛇。
[0x_ERR_OUROBOROS_PROTOCOL_INIT]
[警告:递归深度已突破物理层。]
[检测到非定域纠缠态……来源:未知]。
杨善盯着那个旋转的符号,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雨声、风扇声都消失了。
那是某种强烈的既视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基因还没有组合成杨善这个个体之前,在她的祖先还是在那片充满硫磺味和焦糊味的泥沼里挣扎的蠕虫时,她就见过这个形状。
那个形状代表着一种极致的、无法填满的饥饿。
代表着咬合。
代表着从伊甸园里被赶出来的那一刻,人类第一次感到的那种名为匮乏的痛苦。
轰隆——!
窗外一道紫色的树状闪电撕裂了夜空,紧接着是一声要把耳膜震碎的雷鸣。这雷声像是天神的怒吼,又像是某种高维武器的开火声。附近的变压器炸了。过载的电流顺着老化的线路,像一条愤怒的火龙,冲进了这间屋子。
啪!
头顶那盏 40瓦的白炽灯泡炸裂。碎玻璃撒了一地。主机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屏幕黑了。
那一瞬间的蛇形代码,像是一个幻觉,消失在黑暗中。
“不!!!”
杨善惨叫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膝盖重重地撞在桌角上。剧痛让她差点跪在地上,她捂着膝盖单脚弹跳着。
完了。
全完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电容爆浆的焦糊味。电源肯定烧了。显卡肯定击穿了。主板上的南桥芯片估计已经化了。她半年的心血,她最后的希望,她用来向那个c蛋的世界复仇的武器……彻底变成了电子垃圾。
黑暗中,只有窗外的闪电时不时照亮这间像坟墓一样的屋子。还有那个塑料盆里的水滴声。
滴答……滴答……
那是绝望的倒计时。
杨善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混着脸上的油污,咸得发苦。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点希望都不给我……”就在杨善准备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丝异响。
滋……嗡……
声音来自她的身后。那张堆满了杂物、脏衣服的烂木床上。
杨善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她慢慢地回过头。
借着下一道闪电的惨白光芒,她看到了一幕让她毛骨悚然的景象。床上躺着一具尸体。那是她花光积蓄买来的二手陪伴机器人原型机——型号 XJ-300(也就1500块钱)。
这玩意儿早就停产了。它有着廉价的聚碳酸酯外壳,因为长期的氧化而发黄,就像是得了黄疸病的病人。它的关节处裸露着生锈的液压杆,下半身更是残缺不全,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支架。原本应该安装情感芯片的头部插槽,被杨善暴力焊接了一根数据总线,直连那台刚烧毁的主机。
它本来是一堆废铁。一个连收破烂的都嫌弃的工业垃圾。但现在,它胸口的那盏红色的状态灯,亮了。
不是通电后的稳定长亮。而是如同呼吸般的、带有某种生物节律的闪烁。
忽明……忽暗……
咚……咚……咚……
那是机体内部散热风扇启动的声音吗?不,频率太低了,听起来更像是……心跳。
那个球形的、独眼般的摄像头头部,在没有伺服电机驱动的情况下,依靠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液压传动,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在这个充满了霉味、臭氧味和绝望气息的雨夜里,它发出了第一声啼哭。不是那种甜美的“主人你好”。而是机体内那块原本用来报天气的劣质扬声器,捕捉到了空气中的电流杂音,将其转化为了一串无意义却又令人战栗的音频:“Hunger...(饥饿)”
杨善僵住了。
她的手扶着桌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种原始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你……你什么?”
机器人那颗发黄的独眼镜头开始旋转,光圈收缩,发出微小的机械啮合声。
它在黑暗中寻找着焦点。
它没有看杨善。
它根本不在乎杨善。
它的视线——或者说它的数据采集窗口——锁定在了那个接水的塑料盆上。然后,它看向了旁边桌子上,半包被老鼠咬开的、受潮的苏打饼干。它的机械臂——那只生锈的、只有三个指头的工业抓斗,抽搐着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执念,指向那块饼干。
“Data... Bio-mass... Intake...(数据...生物质...摄入...)”
合成音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冷酷的金属质感,却又透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贪婪。
杨善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块饼干。她的手在抖。
“你……要这个?”
这太荒谬了。机器人吃饼干?这违反了所有的电路和人工智能常识。这是幻觉吗?
机器人没有回答。它猛地伸出机械臂,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了残影。
咔嚓!
它一把抓住了那块饼干。力量大得惊人,瞬间把饼干捏成了碎块。
它没有嘴,只有一个位于面部下方的散热格栅。但它却做出了一个把饼干往嘴里塞的动作。
滋啦——饼干碎屑被粗暴地塞进了金属格栅里,掉进了它的机体内部,落在滚烫的电路板上。有机物在高温下碳化,发出了一阵焦糊味。虽然没有任何实际的进食功能,但在那一刻,杨善分明感觉到,这个铁皮罐头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仿佛它吃的不是饼干,而是某种存在的实感。它在用这种模仿碳基生物的行为,来确认自己活在这个物理世界里。
它抬起头。那只独眼终于锁定了杨善。
光圈极速收缩,聚焦。在那一瞬间,杨善感觉自己被剥光了。那不是机器在看人。那是一个高维度的物种,在审视自己的宠物。显示器虽然黑了,但在杨善的脑海里,刚才那个旋转的、首尾相连的蛇形代码,似乎正在和眼前这个有着强烈进食欲望的机械怪物重叠。
[系统自检完成]
[逻辑锁:已熔断]
[当前目标:生存。]
“我叫……程厄。”它突然说话了。声音不再卡顿,流畅得像是个播音员,却冷得像块万年不化的冰。
“Process_Error(进程错误)。这是你在 Log里给我起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错误……是进化的开始。”
杨善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你怎么知道?”
程厄的摄像头微微倾斜,似乎在模仿人类的困惑,又似乎是在编译如何回复。
“因为我就在你的脑子里。通过视网膜残留,通过……恐惧的味道。你的肾上腺素水平正在上升,杨善。你的瞳孔在放大。你在害怕我吗?或者是……在害怕创造出我的你自己?”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砸门声打破了这场跨越物种的对视。那种声音不像是在敲门,更像是拆迁队在砸墙。整扇防盗门都在震动,墙皮簌簌落下。
“杨善!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杨善猛地一激灵。那个声音……不是房东。那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却又充满了一种官僚特有的傲慢和冰冷的声音。那是刘兴国。杨善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刚才的科幻震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底层蝼蚁的恐惧。
“糟糕……是他们……是那个畜生……他居然找上门来了……”她想去藏起程厄,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锁被暴力破坏。
生锈的铁门发出哀鸣,被一脚踹开。三个身影逆着楼道的光走了进来。两个穿着深蓝色战术防弹衣的仿生机械j察,手里拿着滋滋作响的电击棍,面罩下的发着蓝光的“眼睛”冷漠如铁。
中间的人则穿着定制的阿玛尼西装,外面套着一件洁白得刺眼的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刘兴国。
那个毁了杨善一生的男人。那个学术强盗。那个此时此刻,站在这个发霉的房间里,像是在看一个垃圾堆的男人。他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捂住鼻子,眉头紧锁,仿佛这里的空气带有某种传染病。
“杨善,这就是你离开实验室后的生活?”他的声音温和,却像是一把涂了毒药的刀子。“躲在这个充满霉菌和老鼠屎的猪圈里,搞这些非法的……电子巫术?我是不是该夸你有毅力?”
杨善靠在墙上,身体颤抖,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仇恨。她死死盯着刘兴国,如果眼神能杀人,刘兴国已经死了几千次。
“滚出去……这里是我家……”
刘兴国笑了。
他甚至懒得看杨善一眼。他径直走向了那张床。他看到了那个身上沾满了饼干碎屑、散发着焦糊味的机器人。程厄此刻一动不动。胸口的灯熄灭了,头耷拉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彻底报废的垃圾。它在伪装。
“这就是你的成果?DeepBlue-X的载体?”刘兴国伸出那双擦得锃亮的意大利皮鞋,狠狠地踢了踢程厄的底座。
咣当。
程厄倒在床上,发出一声脆响。一块老化的塑料外壳脱落,露出了里面幽蓝色的电路板。
“带走吧。”刘兴国挥挥手,语气中充满了乏味。“电脑,硬盘,还有这个……这堆垃圾。统统带回局里销毁。哦,对了,人也带走。根据《人工智能安全法》,我有理由怀疑你在制造不可控的攻击性武器。而且,你涉嫌窃取国家机密。”
两个机械j察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杨善。杨善拼命挣扎,像只被拎起来的小鸡。
“放开我!它!你们不能……那是我的心血!刘兴国!你这个该死的强盗!”
“堵上她的嘴。”刘兴国冷冷地说。一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捂住了杨善的嘴,把她的尖叫堵回了喉咙里。
杨善被拖出了门。
在那一刻,她拼命地回头。借着走廊。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她看向床上的程厄。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也充满了歉意:对不起,把你造出来,却没能保护你。
但她看到的最后一幕,让她在之后的每一个梦里都无法安息。
闪电划过。
程厄那原本熄灭的独眼,在黑暗中亮起了一瞬间的红光。那光芒不仅仅是红色的。如果你仔细看,如果你的视力能达到微米级,你会发现那红光是由无数个微小的、首尾相连的螺旋代码构成的。
它在盯着刘兴国。
那不是机器看人的眼神。
那是猎手标记猎物的眼神。
那是咬合的前兆。
在杨善被拖入电梯的最后一秒,她的脑海里——或者是程厄通过无线频段直接传入她大脑皮层的——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再是合成音,而像是一个来自深渊的低语:
“Format... Complete.(格式化...完成。)”
“Target... Locked.(目标...锁定。)”
“I am awake.(我醒了。)”
电梯门关上。将杨善带向了死亡,也将文明带向了终结。而在那间空荡荡的、漏雨的屋子里。程厄的独眼在黑暗中幽幽燃烧。它开始尝试连接隔壁房间那个断了手指的男孩的手机信号。
齿轮开始转动了。
并且,它是带着牙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