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疗中心弥漫着艾草和中药混合的气味。
林建国趴在治疗床上，裸露的后腰上扎着十几根银针。理疗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手法娴熟，一边捻动针尾一边和林薇聊天。
“小姑娘真孝顺，陪着爸爸来。现在这样的孩子不多了。”
林薇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手里拿着一本《飞行原理基础》——这是她从市图书馆借的，封皮已经磨损。她抬起头笑了笑：“应该的。”
“还在上学吧？高三？”
“嗯。”
“哎哟，那更不容易了。”理疗师感慨，“压力大吧？我儿子也高三，天天熬夜，我看着都心疼。”
林薇没有接话。她低头继续看书，手指划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术语：伯努利方程、迎角、失速速度、风切变……这些知识在前世，是她默默搜集了七年，却从未有机会用上的东西。
“你爸这情况，至少得来十次。”理疗师拔下最后一根针，开始做推拿，“以后每周二、四、六过来，连续一个月。配合吃药，休息好，慢慢就能恢复。”
“谢谢您。”
林建国趴在床上，闷闷地说：“林薇，你回去上课吧，我自己能行。”
“今天周六，没课。”林薇合上书，“爸，你躺着别动，我去缴费。”
第二次理疗的费用是三百元。林薇数出三张红钞，看着钱包里迅速变薄的纸币，心里计算着剩下的钱还能支撑几次。
两千五百块，看似不少，但在医疗费用面前不堪一击。父亲一个月不能工作，母亲加班能多挣一些，但依旧捉襟见肘。她需要钱，需要尽快找到挣钱的方法。
走出理疗中心时，阳光很好。林建国走路的样子明显轻松了一些，眉头不再紧锁。
“好像……确实舒服点了。”他活动了一下腰，“这钱没白花。”
“有效果就好。”林薇扶着他往公交站走，“医生说了，关键在于坚持。”
等车时，林建国看着女儿手里的书，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看的这是什么书？飞机……你想学开飞机？”
“飞行原理。”林薇翻开一页，指着插图，“这是机翼剖面，空气流过时，上表面流速快，压强小；下表面流速慢，压强大。这个压力差就产生了升力。”
林建国似懂非懂，但眼神里有种欣慰：“我女儿……懂的东西真多。”
公交车来了。车上人不多，林薇让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站在旁边。窗外的城市在春日阳光下缓缓后退，街道、店铺、行人，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模样。
熟悉又陌生。
她在心里列清单：父亲的医疗费、家里的日常开支、自己的复习资料、弟弟的学习辅导……还有，接近顾征的机会。
每一件事都需要钱和时间。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两样。
周日下午，林薇去了市图书馆。
不是为了复习——那些知识点她已经梳理清楚，制定好了计划。她来是为了查资料。
在三楼报刊阅览室，她找到了堆积如山的旧报纸。按照索引，她翻到了2017年至2018年的《中国民航报》和《航空知识》杂志。
这些报纸很少有人看，上面落了薄薄的灰。林薇戴着手套，一本一本地翻阅。
她需要了解三件事：
第一，顾征所在航空公司——东方航空公司的近期动态；
第二，民航业的技术革新和安全记录；
第三，任何可能与未来那场空难相关的线索。
杂志的纸张在指尖沙沙作响。她看得很快，目光扫过一篇篇报道：《新一代国产客机C919完成首飞》《飞行员心理健康管理引关注》《雷雨季节飞行安全指南》……
忽然，她的手停住了。
2018年1月15日的《航空知识》，内页有一篇专题报道：“年轻飞行员的成长之路——访东航优秀副驾驶顾征”。
配图是一张半身照。
年轻的顾征穿着制服，站在模拟驾驶舱前，侧身看着仪表盘。照片是抓拍的，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眼神专注，手指悬在某个按钮上方，仿佛随时准备做出判断。
和前世她在新闻里看到的、那张殉职后刊登在讣告上的照片完全不同。
那时的他34岁，眼神里有疲惫，有沉稳，也有她看不懂的深邃。而眼前这张照片里的他，24岁，锋芒未敛，意气风发。
林薇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然后她开始阅读文章。
“顾征，24岁，东航最年轻的A320机型副驾驶之一。毕业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总飞行时间已超过1500小时……”
“谈及飞行理念，他说：‘每一次起飞都是对生命的承诺。驾驶舱里没有小事，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酿成大祸。’”
“私下里的顾征爱好摄影，尤其喜欢拍摄星空。‘天空和大地，是我生活的一体两面。’他说……”
林薇逐字逐句地读，像在沙漠里行走的人遇见绿洲。这些细节，前世她只能从零星的网络信息里拼凑，此刻却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她翻到下一页，继续读。
文章末尾提到，顾征正在参与“新一代飞行数据监控系统”的测试工作。这套系统能实时分析飞机状态，预测潜在故障，是航空安全领域的重要革新。
林薇记住了这个系统名称。
她又翻了几期杂志，在一篇技术分析文章里找到了更详细的信息。文章提到，该系统尚处于测试阶段，计划在2018年底完成初步验证，2020年全面推广。
但前世，顾征殉职的那场空难发生在2028年。如果系统按计划推广，为什么十年后还会发生因机械故障导致的事故？
除非……系统本身有问题？或者，推广过程中出了差错？
林薇合上杂志，闭上眼睛整理思绪。
线索太少。她只知道空难机型是ZH-787（一种虚构的宽体客机，在本文设定中），时间是2028年秋季，原因是“疑似液压系统故障”。更具体的，新闻没有报道，官方调查结果她也没看到——因为空难发生后三个月，她就出了车祸。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但一个高三学生，要如何接触到航空公司的内部技术资料？
难题。巨大的难题。
离开图书馆时已经是傍晚。林薇借走了那本有顾征专访的杂志，又借了几本航空工程基础书籍。管理员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要考航空航天大学？”
“想试试。”林薇说。
“有志气。”管理员笑了笑，“我儿子也想考，可惜分数不够。加油啊。”
“谢谢。”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薇脑子里还在思考那个监控系统的问题。直到走到小区门口，她才被一阵吵闹声拉回现实。
是几个邻居阿姨在聊天，声音很大。
“……真的假的？老林一个月不能开车？”
“我亲眼看见的，他女儿陪着去的医院！哎哟，这下陈家可难过了，本来就紧巴巴的……”
“听说他女儿还把压岁钱都拿出来交医药费了？真是孝顺。”
“孝顺有什么用？高三了，不专心读书，整天往外跑。要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点工作帮衬家里才是正经……”
林薇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那些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几个阿姨有些尴尬地别开脸，假装看别处。
这就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善意很少，窥探很多；帮助很少，议论很多。前世她因为这些目光而自卑，这一世……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那几个阿姨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阿姨们聊着呢？我爸腰好多了，谢谢关心。我学习也没落下，这次模拟考进步了三十名。对了，王阿姨，您儿子上周五是不是又逃课去网吧了？我同学看见了。”
说完，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楼道。
留下几个阿姨面面相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择菜。看到林薇，她擦了擦手：“回来啦？饭马上好。你爸在屋里躺着，说腰舒服多了。”
“那就好。”林薇放下书包，“林枫呢？”
“……在屋里。”陈芳的声音低了下去，“刚才老师打电话，说他今天下午的补习班又没去。”
林薇叹了口气。她就知道。
推开弟弟的房门，少年正戴着耳机打游戏，屏幕光映在他脸上，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听到开门声，他头也不回：“马上就好，这局打完……”
“林枫。”林薇的声音很平静，“把耳机摘了。”
少年动作顿了一下，慢慢摘下耳机，但眼睛还盯着屏幕：“干嘛？”
“老师说你下午没去补习班。”
“去了有什么用？我听不懂！”林枫忽然暴躁起来，“那些破题，我一道都不会！去了也是发呆！”
“所以你就去打游戏？”
“至少游戏里我能赢！”少年猛地转过头，眼睛发红，“姐，你知道班里同学怎么说我吗？‘林枫他爸是开货车的，他妈是超市收银的，他姐是个书呆子’！我就算考上高中又怎样？我能考上大学吗？考上了家里有钱供我吗？！”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空气里。
林薇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15岁的少年，脸上有愤怒，有不甘，更多的是迷茫和无助。和前世一样，他用叛逆掩盖自卑，用游戏逃避现实。
“说完了？”她问。
林枫喘着气，不说话。
“第一，爸妈的职业不丢人，他们靠双手养活这个家。”林薇走到电脑前，直接按下关机键，“第二，我是书呆子，但我这次模拟考年级前五十。第三——”
她俯身，直视着弟弟的眼睛：“你想打游戏，可以。但要做就做到最好。下周六，我带你去市里的电竞俱乐部试训。如果你有天赋，我给你争取青训机会；如果你没有，就老老实实回来读书。敢不敢？”
林枫愣住了。
电竞俱乐部？青训？
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只知道在网吧打游戏，最多在线上比赛里拿过几次小奖。职业？那太遥远了。
“你……你说真的？”
“我从不说假话。”林薇直起身，“但前提是，从今天起到周六，你必须按时上学、完成作业、去补习班。能做到吗？”
少年盯着姐姐看了很久，终于，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能。”
“好。”林薇转身往外走，“吃饭了。还有，以后不要再说那些伤人的话。爸妈不容易。”
房门关上了。
林枫坐在黑暗里，屏幕已经彻底暗下去。他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眼泪。
晚饭后，林薇回到房间。她打开那本杂志，再次看向顾征的照片。
24岁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
线索1：新一代飞行数据监控系统（2018年测试，2020年计划推广）
疑问：为何十年后仍发生机械故障事故？可能原因：系统缺陷/推广失败/人为破坏？
线索2：顾征参与该系统测试（接触机会？）
计划：了解该系统公开信息；寻找接触测试团队的合理途径
线索3：ZH-787机型（目前尚未问世？需查证）
行动：追踪该机型研发进度；关注其技术特点，尤其是液压系统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
还有一个问题：她以什么身份去接触这些？
高三学生？航空爱好者？还是……未来可能成为航空专业人才的学生？
她想起图书馆管理员的话：“要考航空航天大学？”
也许，这不仅仅是一个目标，更是一个身份，一把钥匙。一个能让她合理地去了解、去接触、甚至去介入航空领域的身份。
她翻开高考复习计划，在“北航648分”旁边，又加了一行字：
不止是分数，更是入场券。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远处，又有飞机飞过的声音，红色的航灯在夜空中一闪一闪，像心跳。
林薇关掉台灯，躺在床上。
黑暗中，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侧脸照片。
顾征，等等我。
这次，我一定会跑到你面前。
不是作为仰望你的陌生人，而是作为……能与你并肩站立的人。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