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起后的喧嚣还停留在耳畔,林初夏却觉得周围的声音都模糊成了背景。她将那枚书签小心地夹进语文课本的扉页,又用指尖抚平书页上细微的折痕——仿佛这样就能抚平自己心头那一丝被窥见秘密的慌乱。
“你喜欢聂鲁达的诗?”
陆星辰的声音再次传来。他已经收起了手机,侧过身看她,一只手随意搭在椅背上。这个姿势让他离她近了一些,初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是阳光晒过后的清爽气息。
“……嗯。”她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课本上,“他的诗,很安静。”
“寂静的。”陆星辰重复了书签上的那个词,尾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初夏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线下,瞳孔边缘泛着琥珀般的光泽。此刻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点好奇,一点探究,没有她预想中可能有的戏谑或嘲弄。
“我妈妈翻译过他的诗集。”陆星辰继续说,“家里有很多西语原版,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这个突如其来的分享让初夏愣了愣。她下意识地想说“不用了,太麻烦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认真地看着她,等待一个回应。
“我……我的西语只会几个单词。”她最终诚实地说,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
“诗不需要完全读懂原文。”陆星辰笑了,那个很浅的梨涡又出现在嘴角,“有时候感觉更重要,对吧?”
前排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转过头来,圆圆的脸上一双笑眼弯弯:“陆星辰,刚才数学课那道例题的第二种解法,你听懂了吗?陈老师讲得太快了。”
是陈悦。初夏记得她的名字,因为点名时她答“到”的声音特别清脆。
“听懂了。”陆星辰转向她,从桌面上翻出草稿纸,“就是这里,用辅助线构造相似三角形……”
他的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画出清晰的几何图形。陈悦凑近了些,头发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初夏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假装整理已经整理过两次的笔袋。
笔袋里每支笔都按颜色排列整齐:黑色中性笔、红色批注笔、蓝色钢笔、绿色荧光笔、铅笔、橡皮、尺子。她将它们一一取出,又按照完全相同的顺序放回去。这是她紧张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原来是这样!你讲得比老师还清楚。”陈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钦佩,“对了,下周开始是不是有社团招新?你想报什么?”
“还没想好。”陆星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篮球社肯定要报吧?听说你是二中校队的王牌控卫……”
对话还在继续。初夏将笔袋拉链拉好,又从书包里取出下一节历史课的课本。她的动作很轻,但拉链滑过轨道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自己耳中。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小段距离,现在正好照在陆星辰摊开的草稿纸上。那些几何图形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笔都利落果断,就像他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清晰、明确、游刃有余。
历史课平淡地过去了。老师是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男人,讲了半节课的史学方法和高中历史学习的重要性。初夏认真地记了笔记,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清晰。
课间十分钟,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在教室门口遇见了沈薇薇。
“嗨!你是林初夏对吧?”沈薇薇主动打招呼,笑容灿烂得像是自带阳光,“我叫沈薇薇,坐在你斜前方那个靠过道的位置。早上你迟到时我就注意到你了——抱着饭盒跑进来,超可爱的!”
初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回以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你好。”
“你是从哪个初中考来的呀?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三中。”
“哦哦,我是实验中学的。”沈薇薇很自然地和她并肩走回座位,“对了,刚才语文课陆星辰帮你解围那一下,好帅啊。”
初夏的脚步顿了顿。
“不过别误会,我不是八卦啊。”沈薇薇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依然轻快,“我就是觉得,他平时看起来挺随和的,但其实很少主动管闲事。所以你懂的——特别。”
特别。
这个词在初夏心里轻轻敲了一下。她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在已经走到了座位旁。
“回头聊!”沈薇薇朝她眨眨眼,回了自己的位置。
第三节课又是语文。苏老师今天要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
“这篇文章大家初中都学过,但好的文字值得反复品味。”苏老师站在讲台前,目光温和地扫过全班,“今天我想换一种方式,不按照段落分析,而是请大家分享一个自己与父亲——或者任何一位亲人——之间关于‘离别’的记忆片段。”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这种开放式的分享总有人喜欢,有人害怕。
“不用长篇大论,几句话就可以。”苏老师补充道,“我们从第一组开始,按座位顺序来。”
初夏的心脏骤然收紧。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但因为是按组轮,很快就会轮到他们这一列。而她的位置在陆星辰前面——也就是说,她会先于他发言。
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钢笔。关于父亲的记忆?她的父亲在她七岁时就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几张模糊的照片和一个再也不曾响起的电话号码。离别?那根本不是离别,那是消失。
“林初夏同学。”
时间比她预想的流逝得更快。前面一个男生刚刚说完和爷爷在火车站分别的场景,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站起来,膝盖再次撞到桌腿。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疼痛。
“分享一下你的记忆吧。”苏老师鼓励地看着她。
嘴唇发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能感觉到脸颊开始发热,那种熟悉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又来了。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我……”她发出一个单音,然后卡住了。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麻雀跳上枝头,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桌面的课本上投下一小块晃动的光斑。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有几个同学已经开始交换眼神,讲台上的苏老师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就在初夏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时——
“老师。”
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上一节课一模一样的情景重演了。
陆星辰举起了手,姿态从容得仿佛这只是一个随堂提问:“关于刚才那位同学分享的火车站场景,我有些相关的联想可以补充。”
苏老师看向他,又看了一眼仍然僵站着的初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点了点头:“好,陆星辰同学请讲。”
“我想到的是另一种离别——没有告别的离别。”陆星辰站起身,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平稳地流淌,“我父亲因为工作经常出差,有时候我早上醒来,他已经去机场了。餐桌上会留一张纸条,写着‘好好吃饭,听妈妈的话’。那种离别很安静,没有火车站台的挥手,没有叮嘱的话语,只有一张冷冰冰的纸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黑板上方的时钟上。
“但后来我意识到,有些离别之所以沉默,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教室的每个角落,“就像《背影》里的父亲,他其实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但最打动人的那一刻,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蹒跚地穿过铁道,爬上月台,又抱着橘子走回来的那个背影。”
教室里鸦雀无声。苏老师的眼睛亮了起来。
“所以我在想,”陆星辰继续说,“离别的本质或许不是物理距离的拉开,而是某种情感连接的转变。而那个转变的瞬间,往往发生在最寂静的时刻。”
他说完了。教室里安静了两秒,然后苏老师带头鼓起了掌。
“很精彩的见解。”她的笑容里有真实的赞赏,“请坐。”
陆星辰坐下时,初夏还站着。她缓慢地、几乎有些僵硬地坐回椅子,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在微微颤抖。这一次的感激比上一次更汹涌,几乎让她眼眶发热。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但声音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口型。
陆星辰没有看她。他已经重新翻开课本,用笔在某个段落旁做了一个标记。侧脸线条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垂落,遮住了那双浅褐色眼睛里的情绪。
这节课剩下的时间,初夏都处于一种轻微的恍惚状态。她记了笔记,但写下的字句似乎没有经过大脑。苏老师后面讲了什么,她只捕捉到零星的片段。
下课铃响时,她还在对着笔记本发呆。
“初夏!”沈薇薇从前排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一起去小卖部吗?我请你喝酸奶!”
初夏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走吧走吧,下节体育课,补充点能量。”沈薇薇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胳膊。
初夏被她拉起来,走出教室前,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陆星辰正被周明远和另外两个男生围着,似乎在讨论什么游戏。他笑着说了句什么,拍了拍周明远的肩膀。那个笑容很明亮,和刚才在课堂上说出“沉默的离别”时的他,像是两个人。
走廊里挤满了课间活动的学生。沈薇薇熟稔地拉着她穿过人群,一边走一边说:“陆星辰刚才那段话,说得太好了。不过我听说他爸爸真的是那种很忙的企业家,一年到头满世界飞。所以他说的那个纸条的故事,可能是真的。”
初夏沉默地听着。
“对了,”沈薇薇突然想起什么,“下周开始社团招新,你想报什么?文学社?我看你语文很好的样子。”
“我……还没想好。”
“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苏老师哦,就是刚才那位。她人超好的。”沈薇薇说,“我可能会报合唱团或者舞蹈社,我从小就学跳舞。”
小卖部人很多。沈薇薇挤进去买了两瓶酸奶,塞给初夏一瓶:“原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谢谢。”初夏握着手心微凉的瓶子,轻声说。
“不客气啦,同桌。”沈薇薇俏皮地笑了——虽然她们并不是同桌。
回教室的路上,她们在楼梯拐角处遇见了陈悦和另外几个女生。陈悦正在说:“……艺术节我们班肯定要出节目,陆星辰不是说他会弹吉他吗?可以组个乐队……”
看到初夏和沈薇薇,陈悦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笑着打招呼:“薇薇!初夏!”
沈薇薇热情地回应,初夏则只是点了点头。
擦肩而过时,初夏听见陈悦旁边一个女生压低声音说:“就是她啊,早上迟到那个……陆星辰帮她解围两次了……”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初夏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又开始发热。
回到教室时,离上课还有三分钟。陆星辰的座位是空的,周明远也不在。初夏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拧开酸奶瓶盖,小口小口地喝着。
酸奶的微酸和清甜在口腔里化开。她稍稍平静了一些,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已经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了,跑步的学生像一群迁徙的鸟。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陆星辰和周明远回来了,手里各拿着一瓶冰镇可乐。
“热死了。”周明远抱怨道,“这才九月,怎么还这么热。”
“秋老虎。”陆星辰简短地回答,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可乐罐打开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初夏小口啜着酸奶,眼睛的余光能看见陆星辰仰头喝可乐时滚动的喉结。他喝得很快,几口就下去了半罐,然后满足地舒了口气。
“对了,”周明远转过身,趴在初夏桌子的边缘——这个动作让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林初夏,你是从三中来的吧?你们学校去年篮球赛是不是输给我们二中三十多分?”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初夏愣了愣,才回答:“……我不太关注篮球赛。”
“啊,可惜了。”周明远似乎有些失望,“还想听听对手视角的复盘呢。陆星辰那场拿了三十八分,超神了。”
陆星辰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周明远一下:“陈年旧事,提它干嘛。”
“骄傲啊!为班争光啊!”
两个男生笑闹起来。初夏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喝酸奶,心里却浮现出一个画面: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投篮时绷紧的手臂线条,汗水沿着下颌滑落——然后她迅速掐断了自己的想象。
上课铃响了。这节是体育课,大家陆续起身往操场走。
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烈。体育老师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带着大家做完热身运动后,就宣布自由活动。
大部分女生聚在树荫下聊天,男生们则去借了篮球。初夏找了个远离人群的花坛边缘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手掌大小的诗集——是她自己打印装订的,里面收录了她最喜欢的几十首诗。
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聂鲁达的《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
她轻声念着那些句子:“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这本诗集我没有见过。”
声音从头顶传来。初夏吓了一跳,猛地合上书,抬起头。
陆星辰站在她面前,逆着光,轮廓被阳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刚打完球,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比平时稍重一些。
“是我自己整理的。”初夏低声说,将诗集紧紧握在手里。
“可以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陆星辰在她旁边坐下——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他翻开那本小小的册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点。
“字很漂亮。”他说。
初夏沉默。她的心跳又加快了,这次是因为紧张——那本册子里不仅有诗,还有一些她自己写的零碎感想,像是私密的日记被摊开在别人面前。
陆星辰翻了几页,然后停住了。初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页的空白处,她用很小的字写了一句话:“真正的离别不需要告别,就像真正的相遇不需要预演。”
他看了那句话几秒钟,然后轻轻合上了册子,递还给她。
“说得对。”他说。
初夏接过诗集,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指尖。这一次的触碰比上次更清晰,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因为刚握过冰镇可乐罐,有些凉。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操场那头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男生们的欢呼声。树荫下的女生们爆发出一阵笑声,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话题。
“艺术节,”陆星辰突然开口,“你会参加吗?”
初夏摇摇头:“我没什么才艺。”
“写作不算才艺吗?”他转过头看她,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斑驳的树影,“我看到你书签上的字,还有这个——”他指了指她手里的诗集,“这已经是创作了。”
初夏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自娱自乐的抄写和零碎感想,可以被定义为“创作”。
“苏老师下周会宣布文学社的活动,”陆星辰继续说,“其中一项是艺术节的短剧剧本征集。你可以试试。”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草屑。
“我继续打球去了。”

初夏看着他跑回篮球场的背影,阳光在他白色的校服衬衫上跳跃。她低下头,重新翻开那本诗集,指尖抚过那句“真正的相遇不需要预演”。
树影在她身上轻轻摇晃。操场上,陆星辰接住周明远传来的球,一个假动作晃过防守,起跳,投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
场边传来叫好声。他笑着和队友击掌,然后不经意地,朝花坛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转了回去。
但初夏看见了。
她握紧了手里的诗集,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无声地破土而出。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终于等到了第一场春雨。
阳光依然炽烈,九月的风穿过操场,带来远处桂花初开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第二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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