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春,林舒四岁了。
生日那天早晨,柳秀娘特意给他煮了碗长寿面,面里卧了个完整的荷包蛋。林舒坐在小凳上,用还不太稳当的筷子慢慢吃着。窗外桃花开了几枝,粉粉嫩嫩的,映着晨光。
“舒儿今日就四岁了。”林大山看着儿子,眼里有说不清的情绪,“真快。”
柳秀娘给儿子擦擦嘴角:“一会儿娘带你去见陈先生。”
林舒点点头,心里其实有些紧张。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他知道自己必须把握好分寸——要比普通孩子学得快些,但不能快到让人生疑。
陈秀才住在林家老屋已经一年多了。村里凑钱给他修了屋顶,换了窗纸,如今屋子虽简朴,却整洁亮堂。堂屋里摆着六七张简陋的木桌,是村里木匠帮忙打的。
林舒跟着母亲进去时,已有四五个孩子到了。最大的林春生十二岁,是这群孩子里学得最久的,已经能认几百字,正在温习《千字文》。最小的就是林舒,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堂哥林秋收和林冬来。
“先生,我把舒儿带来了。”柳秀娘微微福身。
陈秀才从里屋出来。他比一年前气色好些,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整齐。看见林舒,他笑了笑:“来,到先生这儿来。”
林舒走过去,按照母亲在家教过的礼仪,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学生林舒,拜见先生。”
声音稚嫩,动作却一丝不苟。
陈秀才眼里露出赞许:“好孩子。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学生了。学堂有学堂的规矩,你可知道?”
“知道。”林舒认真说,“要尊敬师长,友爱同窗,勤学不怠。”
这些都是昨晚父亲一句一句教他的。
陈秀才点点头,让柳秀娘放心回去。林舒被安排在最前面一张小桌子旁,桌上放着一块小小的石板,一支石笔——这是林大山特意去镇上买的,花了好几十文钱。
第一堂课,陈秀才没有直接教字。
他让孩子们坐好,缓缓说道:“今日新学生入学,我们先不讲书,先讲道理。你们可知,人为什么要读书?”
孩子们面面相觑。林春生想了想:“为了认字,以后不做睁眼瞎。”
“还有呢?”
林秋收小声说:“我爹说,读书能算账,不怕被人骗。”
陈秀才笑了,又看向林舒:“舒儿觉得呢?”
林舒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抬起头,用四岁孩子该有的语气说:“读书……能懂道理。爹说,懂道理的人,心是亮的。”
陈秀才一怔,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得好。读书第一为明理,第二为修身,第三才是谋生进取。你们记住,无论将来是否走科举路,读书都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这话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有些深,但林舒听懂了。他看着陈秀才,忽然觉得这个落魄的老秀才,心里藏着很多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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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开蒙是从《三字经》开始的。
陈秀才在黑板上写下“人之初”三个大字。那是林舒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见正经的板书——字是端正的楷体,笔画清晰,结构严谨。
“跟我念:人、之、初。”
“人、之、初——”孩子们拉长了声音。
林舒跟着念,眼睛却盯着那几个字看。这个时代的文字和他前世学的繁体字基本一致,这让他松了口气。最难的一关过了——如果文字完全不同,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学得快。
“人之初,性本善。”陈秀才一句句教,解释每句话的意思。
林舒听得很认真。他发现陈秀才讲课有个特点:不只是教认字,更注重讲背后的道理和故事。讲到“昔孟母,择邻处”时,他讲了整整一刻钟的孟母三迁,告诉孩子们环境对人的影响。
林春生这些老学生早就听过,有些走神。但林舒听得津津有味——这是他了解这个时代价值观的好机会。
上午学六句,下午复习。散学前,陈秀才让每个孩子都在石板上写“人”字。
林舒握着石笔,小手有些抖。他努力控制着,一笔一画写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这是他故意写歪的。一个从未拿过笔的四岁孩子,第一次写字就工整,那太可疑了。
“慢慢来。”陈秀才走过来,握住他的小手,“手腕要稳,这样……”
老人的手温暖干燥,带着淡淡的墨香。林舒感受着那力道和方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散学时,柳秀娘来接他。陈秀才特意对她说:“舒儿这孩子,坐得住,听得进。是块读书的料。”
就这一句话,让柳秀娘眼圈红了。她紧紧牵着儿子的手,回家的路上一直没说话。
直到进了院子,她才蹲下身,抱住林舒:“舒儿要好好学,爹娘……爹娘一定供你。”
林舒也抱住母亲:“娘,我会好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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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林大山回来,听说先生夸儿子,高兴得多吃了半碗饭。但他没说什么,只是饭后把林舒叫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打开,里面是三支新毛笔,一小块墨,还有一沓粗糙的草纸。
“爹!”林舒惊讶。
“先生今日说了,你学得快,光用石板不够。”林大山粗糙的手摸着那些文具,“这是爹去镇上买的。不贵,但……够你用一阵。”
林舒知道,这些东西对农家来说,一点都不便宜。他看着父亲,忽然想起前世——他从小没有父母,上学用的文具都是最便宜的,还常常要用别人剩下的。
“谢谢爹。”他小声说,把东西小心收好。
“好好学。”林大山只说了三个字,但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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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的“神速”进步是半个月后开始显露的。
《三字经》一共一千多字,陈秀才原计划用三个月教完。但林舒学得太快——第一天学的六句,第二天就能背能写。第三天又学六句,他连前一天的也记得牢牢的。
起初陈秀才以为是孩子记性好,没在意。但十天后,他让林舒把学过的六十句从头背一遍,林舒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了。
堂屋里安静了一瞬。
林春生张大嘴:“舒儿,你都记住了?”
林舒点点头,装作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先生讲的故事好听,我就记住了。”
陈秀才走到他面前,又考了几个字。林舒都认出来了,还能说出意思。
“好,好……”陈秀才连说两个好字,眼里有惊喜,“舒儿,你每日回家可温习?”
“温习。”林舒老实说,“娘让我背给姐姐听。”
这是真话。自从入学,他每晚都会把当天学的内容“教”给婉晴。婉晴起初只是听,后来也跟着念,现在已经能背前二十句了。
柳秀娘发现了,没阻止,只是每晚做针线时,会留神听姐弟俩的“课”。
“姐姐,‘人之初’后面是什么?”林舒问。
“性本善。”婉晴小声答。
“对啦!姐姐真聪明!”
婉晴的脸微微红了。她其实很想学,但又觉得不该——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呢?可弟弟每晚都兴冲冲地“教”她,她不忍心拒绝。
而且……那些字,那些道理,真的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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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林舒已经学完《三字经》的前半部。陈秀才不得不给他单独加进度——其他孩子还在学“养不教,父之过”,林舒已经开始学“论语者,二十篇”了。
这天散学后,陈秀才把林舒留下。
“舒儿,你跟先生说实话。”老人温和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家偷偷多学了?”
林舒心里一紧,但面上还是孩子气地摇头:“没有。就是……就是先生讲的我都记住了。晚上睡觉前,我会在心里想一遍。”
这是实话。他确实在睡前复盘,但不是单纯记忆,而是理解、消化。
陈秀才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有心。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有心。但先生要提醒你,学得快是好事,但根基要打牢。每个字怎么读,怎么写,什么意思,都要清清楚楚。”
“学生明白。”林舒恭敬道。
“从明日开始,你上午跟大家一起学新课,下午我单独教你写字。”陈秀才说,“你的记性好,但字还得多练。字是读书人的脸面,马虎不得。”
林舒眼睛一亮:“谢谢先生!”
他等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多学、多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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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的进步,很快传遍了小林村。
村里人看见林大山,都会夸一句:“大山,你家小子了不得啊,陈先生见天儿夸。”
林大山总是憨厚地笑:“孩子肯学罢了。”
但背地里,夫妻俩的压力越来越大。林舒学得越快,意味着要买的书、纸、笔就越多。陈秀才已经暗示过,等《三字经》学完,该买《百家姓》和《千字文》了——这三本是蒙学必读的“三百千”。
这天晚上,柳秀娘在灯下算账。
家里现在主要的收入,一是林大山种地,农闲时编筐;二是她的绣活;三是婉晴也能做些简单针线补贴。一年下来,除去开销,能攒下一两多银子。
而林舒读书,光是纸笔一年就要几百文。等正式开笔作文,花费更多。
“不够。”柳秀娘轻轻叹气。
林大山坐在对面,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前日去镇上,听说王掌柜的货栈要找人扛包。一天十五文,管一顿饭。”
“那活太累……”
“累怕什么。”林大山搓搓手,“舒儿读书是大事。我能多挣一点是一点。”
柳秀娘看着他。丈夫今年才三十二岁,但因为常年劳作,看着像四十的人。脸上有风霜刻下的纹路,手上全是老茧。
她心里发酸,却说不出来话。最后只是点点头:“那……别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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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父亲突然更忙了,有时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回来时身上总有灰,肩膀有时还肿着。
他问过,林大山只说是去镇上找活干。
直到有一天,林舒散学早,去村口等父亲。远远看见林大山从镇上方向回来,背上背着一个大麻袋,腰弯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林舒跑过去:“爹!”
林大山抬头,脸上都是汗:“舒儿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爹。”林舒伸手想帮忙抬麻袋,才发现那袋子重得他根本抬不动。
“不用,爹背得动。”林大山直了直腰,露出笑容,“走,回家。”
路上,林舒看见父亲脖子上被麻绳磨出的红痕,心里像被什么揪住了。
“爹,您背的什么?”
“盐。”林大山说,“镇上的盐栈要往县里送盐,缺人手。背一趟,五文钱。”
从镇上到县里,三十里路。
林舒不说话了。他牵着父亲粗糙的手,慢慢往家走。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天晚上,林舒很久没睡着。他听着隔壁父母房里低低的说话声,听着窗外虫鸣,心里翻腾着很多情绪。
他知道农家供一个读书人难,但真正看见父亲这样拼命,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
前世他无人可依,只能自己拼。这一世有人为他拼,他更不能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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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学完《三字经》那天,陈秀才很高兴,特意多讲了半个时辰的课。散学时,他递给林舒一本薄薄的书。
“这是《百家姓》,你带回去先看看。不用急着背,先认认字。”
林舒双手接过。书是手抄的,字迹工整,墨色均匀——这是陈秀才自己抄的。他知道林家买不起新书,特意抄了一份。
“谢谢先生。”林舒深深鞠躬。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婉晴正在灶前烧火,看见弟弟拿着书回来,眼睛亮了一下。
“舒儿,这是新书?”
“嗯!先生给的。”林舒凑过去,“姐姐你看,这是‘赵钱孙李’……”
他指着第一行,一个字一个字念。
婉晴跟着念,手指在灶台上轻轻划着笔画。
柳秀娘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愣住了。姐弟俩挨在一起,一个教一个学,神情都那么认真。夕阳从窗口照进来,给他们的轮廓镀了层金边。
她没打扰,悄悄退回去,继续做针线。只是针脚比平时更密了些——她想多做几件绣活,多换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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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正式学《百家姓》后,进度更快了。这本书主要是姓氏,没有太多道理可讲,就是认字、背。他前世背过,现在只是复习,自然轻松。
但他没表现出来,还是每天认真学,认真写。
陈秀才开始教他握笔的正确姿势,教他磨墨的讲究,教他写字时怎么用力。这些都是基本功,林舒学得一丝不苟。
“字如其人。”陈秀才常说,“一笔一画,都要端正。心里端正,字才端正。”
林舒把这话记在心里。他每天下午练字,一张草纸正面写了写反面,直到墨迹透过来才换。墨省着用,笔小心地洗。
婉晴有时会坐在旁边看,手里做着针线,眼睛却跟着弟弟的笔尖走。
“姐姐,这个‘周’字怎么写来着?”林舒忽然问。
婉晴一愣:“我……我不知道。”
“我教你。”林舒把笔递给她,“这样,先写一竖,再写……”
婉晴的手抖了一下。她看着弟弟真诚的眼睛,终于接过笔,在弟弟用过的草纸背面,小心地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周”字。
那是她这辈子写的第一个字。
林舒拍手:“姐姐写得好!”
婉晴的脸红了,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悄悄开了花。
从那以后,林舒“教”姐姐识字,从偷偷摸摸变成了半公开。柳秀娘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有时会多买几张草纸回来,说是给舒儿练字——其实她知道,那些纸姐弟俩都在用。
林大山发现了,也没说破。有次他从镇上回来,带了一小包麦芽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块:“读书费脑子,吃点甜的。”
糖很粗糙,但很甜。林舒分了一半给婉晴,婉晴也分了一半给他。
姐弟俩相视一笑,嘴里心里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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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林舒五岁了。
他学完了《百家姓》,开始学《千字文》。这本书比前两本难,字多,意思深。但陈秀才教得细,林舒学得扎实。
村里的孩子们,现在都习惯了林舒的“厉害”。起初还有人不服,但看林舒不仅学得快,还肯帮别人——谁有不懂的去问他,他都耐心讲——渐渐地,大家都服气了。
林春生已经十四岁,明年就不打算再学了。他悄悄跟林舒说:“舒儿,你要好好学。咱们林家,说不定真能出个读书人。”
林舒问:“春生哥不学了吗?”
“学不动了。”林春生挠挠头,“我脑子笨,学这么久,也就认几百个字,够用了。家里地多,我得帮爹干活。”
他说得轻松,但林舒看见了他眼里的遗憾。
这个时代,大多数农家孩子都是这样。能认几个字,会算账,已经是幸运。读书考功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林舒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只为自己读,也为这些不能继续读书的堂哥们读,为整个林家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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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陈秀才宣布学堂放年假。孩子们欢呼雀跃——除了林舒。
“先生,我能借本书回去看吗?”他问。
陈秀才笑了:“你想借什么书?”
“什么都行。”
最后,陈秀才借给他一本《声律启蒙》。书很薄,讲的是对仗、押韵的规则,算是学作诗的基础。
“慢慢看,不懂的年后来问。”陈秀才摸摸他的头,“过年也要好好玩,别光顾着读书。”
林舒点头,把书小心地包好。
年关将近,林家开始准备年货。今年家里余钱多些,柳秀娘割了二斤肉,买了条鱼,还称了一斤白糖。林大山编的筐在镇上卖得好,又多挣了些钱,他给妻儿都买了新布做衣裳。
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吃饭。桌上有鱼有肉,还有白米饭——这在平时是很少吃的。
林老栓和张氏也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席间,林老栓问了林舒的学业,听孙子背了一段《千字文》,高兴得直捋胡子。
“好,好!咱们林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氏给孙子夹了块最大的肉:“舒儿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婉晴悄悄把自己碗里的肉也夹给弟弟。林舒看见了,又夹回去:“姐姐吃。”
姐弟俩让来让去,大人们看着都笑了。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这个年,因为林舒的进步,因为家里的日子有盼头,显得格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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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开春,林舒五岁半了。

陈秀才开始教他《千家诗》。这次不只是认字背诗,还要学平仄、学韵脚、学简单的对仗。
林舒发现,自己前世背过的那些古诗,在这个世界大多也存在。只是作者、朝代有些不同,但诗本身是一样的。这让他学起来更轻松——很多诗他早就会背,现在只是学怎么理解、怎么赏析。
但他不敢表现太明显。每次学新诗,他都装作第一次听,认真记,认真问。
陈秀才越来越喜欢这个学生。不只是因为聪明,更因为踏实、肯下功夫。别的孩子放学就跑去玩,林舒总要留下来,把当天学的再写几遍,问几个问题。
“先生,这首诗里‘春眠不觉晓’的‘眠’字,为什么用这个‘眠’不用那个‘眠’?”林舒指着诗里的字问。
陈秀才仔细一看,笑了:“这两个‘眠’字不一样。一个是睡觉的眠,一个是闭上眼睛的眠。这里用睡觉的眠更贴切,因为春天睡得太沉,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林舒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他早知道,但就是要这样问,才能显出他是真的在学,在思考。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舒六岁那年秋天,已经学完了蒙学所有的内容,开始接触四书了。
陈秀才郑重地给了他一册《大学》——这是科举的起点。
“舒儿,从今日起,你才算真正开始读书。”陈秀才说,“蒙学是认字,四书是明理。你要用心读,用心想。”
林舒双手接过。书不厚,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路才算真正开始。前面的蒙学只是准备,真正的科举之路,现在才拉开序幕。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只是为自己,更为身后那个温暖的家,为那些爱他的人,为那些不能继续读书的同龄人。
他要走一条踏实的路,一步一个脚印,不辜负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不辜负这一世的温暖。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落了。秋天过后是冬天,冬天过后又是春天。
时间还长,路还远。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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