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朝永昌六年,春。
河间府青州县,小林村。
柳秀娘醒来时,天还蒙蒙亮。她侧身躺着,手掌轻轻覆在隆起的肚腹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缓慢而有力的动静。已经是第八个月了,这孩子安静得不像话,只偶尔在她躺下时才轻轻踢两下,仿佛怕累着她似的。
窗外传来劈柴的声音,一声一声,结实又均匀。那是林大山在准备一天的柴火。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天不亮就起身,把院里院外收拾得妥妥帖帖。
“醒了?”林大山擦着手走进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安稳。他走到床边坐下,粗糙的手掌小心地摸了摸妻子的肚子,“今日感觉如何?”
“好着呢。”柳秀娘撑着要坐起来,林大山忙伸手搀扶,往她身后垫了个半旧的软枕。
这是他们成婚第七年。头胎生了婉晴后,秀娘身子一直不算结实,隔了这些年才又怀上。村里老人说这胎看着像个小子,林大山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盼着能有个儿子继承香火。
“我去灶上热粥,你再躺会儿。”林大山说着起身。
“婉晴呢?”
“昨儿说要去采些野菜,一早就跟着二伯家春丫去了。”林大山走到门口又回头,“娘早上送了一篮子鸡蛋来,说是给你补身子。我收在灶房了。”
柳秀娘心头一暖。婆婆张氏虽说分家时还算公道,但心里到底是偏疼这个小儿子。三个儿子里,大山最憨厚老实,干活却最不惜力气,老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晨光渐渐透进窗棂。柳秀娘靠在床头,拿起枕边没做完的小衣裳。这是用婉晴旧衣改的,袖口处她绣了几丛细嫩的竹叶——若是儿子,愿他如竹般正直坚韧;若是女儿,也盼她清雅秀气。
针线在指间穿梭,她的思绪却飘远了。
这胎感觉格外不同。怀婉晴时吐得昏天暗地,这孩子却安静得让人心慌。只有夜深人静时,她能感觉到腹中传来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里头的小生命也在静静倾听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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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月余,正是槐花飘香的时节。
柳秀娘发动那日,是个晴朗的午后。林大山从地里被喊回来时,手上还沾着泥。接生婆已经在屋里忙活,林奶奶张氏也赶了过来,正指挥着烧水煮布。
“大山,你在外头等着。”林奶奶把儿子推出灶房,“有娘在呢。”
林大山蹲在院子里,听着屋里传来的压抑呻吟,额头上沁出汗来。婉晴紧紧挨着父亲,小脸绷得紧紧的:“爹,娘会不会疼?”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林大山把女儿揽过来,“你娘最是坚强。”
时间一点点过去。西边的天色染上橘红时,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接生婆笑着掀帘出来:“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林大山霍地站起身,腿都有些发软。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见柳秀娘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个襁褓。小小的婴儿哭了几声就停了,此刻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那眼睛清澈得不像话。
“秀娘……”林大山蹲到床边,粗糙的手指想碰碰孩子的脸,又怕弄疼了他。
“你看他,多安静。”柳秀娘声音虚弱,眼中却闪着光,“方才哭了两声就不哭了,就这么看着。”
林奶奶在一旁喜得直抹眼泪:“这孩子天庭饱满,是个有福的。快,让我抱抱孙子!”
小小的婴孩被传到不同人手中,始终不哭不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仿佛要将这些声音、这些面容都刻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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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睁开眼时——或者说,当他终于能够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包裹着他的棉布柔软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他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能听到平稳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最安心的节拍。
然后是味道。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一点奶香,还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新生儿的视力还很模糊。只能隐约分辨出光暗,和晃动的人影。
“舒儿醒了?”温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一只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是不是饿了?”
林舒想说话,却只发出“啊”的一声轻响。
他其实不太饿。事实上,他此刻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说,曾经是谁。那些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朦胧却又真实存在。他记得自己曾经活过二十八年,记得最后在病床上听见的仪器嗡鸣,记得那种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无力感。
然后就是黑暗,温暖,以及重生。
胎穿。他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个词。那些前世看过的网络小说情节,居然成了真。
“来,我们舒儿最乖了。”柳秀娘解开衣襟,开始喂奶。
林舒本能地吮吸着,思绪却还在飘荡。他能感受到这个身体的虚弱,也能感受到抱着他的这个女人的瘦弱。每一次呼吸,她的胸膛都微微起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轻柔。
这是个普通农家。从屋里的陈设、身上的衣物、以及这些日子的观察,他能判断出来。但又不算太穷——至少棉布是柔软的,被褥是干净的,他能吃饱,母亲虽然体弱却有人细心照料。
窗外传来劈柴的声音,沉稳有力。那是父亲,林大山。这些日子,他逐渐把声音和人对上了号。父亲话不多,但每次进屋都会先洗手,然后才来抱他。那双大手粗糙却温暖,托着他的时候稳当得很。
还有个姐姐,叫婉晴。八九岁的样子,每天会趴在床边看他,用洗干净的手指轻轻碰他的脸蛋,小声说:“弟弟,我是姐姐呀。”
很温暖。
林舒闭上眼睛,感受着乳汁的温度。前世他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靠助学贷款和打工读完大学,刚进大公司两年就查出绝症。他从未体会过这样完整、这样毫无保留的家庭温暖。
这一世,他要好好活着。
不仅要活着,还要让这些爱他的人过上好日子。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地在他心中扎根。虽然他现在只是个婴儿,连翻身都做不到,但时间还长。他有很多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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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那天,林家小院里热闹起来。
林爷爷林老栓坐在堂屋主位,看着三个儿子一家家到齐,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大伯林大河带着妻子王氏和两个儿子,二伯林大江带着妻子赵氏和一儿一女,加上林大山一家,十几口人把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爹,娘,这是给舒儿的满月礼。”林大河拿出一个红布包,里头是一对小小的银镯子,“愿孩子平安长大。”
王氏在一旁笑道:“这可是你大哥专门去镇上银楼打的。”

接着是林大江家,送的是一块质地不错的棉布,够做两身小衣裳。赵氏拉着柳秀娘的手:“这布软和,给孩子贴身穿最好。”
林大山和柳秀娘连声道谢。虽然分家了,但兄弟间的情分还在,遇到大事都会互相帮衬。
林奶奶张氏抱着孙子不撒手,一会儿摸摸小脸,一会儿整理襁褓。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不哭不闹,偶尔还咧开没牙的嘴笑一下。
“哎哟,你们看,舒儿对我笑呢!”林奶奶喜得见牙不见眼,“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谁疼他。”
宴席简单却丰盛。林大山前几日特地去河里捞了几条鱼,柳秀娘和两个嫂子在灶房忙活半天,做了四菜一汤。男人们坐一桌,女人们带着孩子坐一桌,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林舒被放在摇篮里,放在柳秀娘身边。他静静听着这些陌生又亲切的乡音,努力分辨着谁是谁。
“大山这小子有福气,儿女双全了。”林老栓喝了一小盅酒,脸色泛红,“你们兄弟三个,如今都算立住了家业。爹看着高兴。”
“都是爹娘教导得好。”林大河老实说道。
“往后孩子们大了,也要互相帮衬。”林老栓看着几个孙子孙女,“咱们林家不是什么大户,但一家人要一条心。”
几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林舒在摇篮里听着,心中渐渐明朗。这是个普通的农耕家族,不富裕但也不赤贫,家人间有温情也有计较,但大体是和睦的。这样的家庭,足够给他一个安稳的起点。
傍晚,客人都散了。林大山收拾着院子,柳秀娘在屋里喂奶。婉晴趴在摇篮边,小声跟弟弟说话:“舒儿,今天开心吗?大伯二伯都来看你了呢。”
林舒看着她。八九岁的小女孩,眉眼像母亲,已经有了几分秀气。她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纯真的喜爱。
他努力动了动手,想去碰碰姐姐的手指。
婉晴惊喜地轻呼:“娘,弟弟抓我手了!”
柳秀娘看过来,温柔地笑了:“舒儿喜欢姐姐呢。”
窗外,暮色四合。炊烟从家家户户升起,汇入渐暗的天空。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小林村的又一个寻常夜晚,就这样温柔地降临了。
而林舒在这个温暖的襁褓里,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慢慢长大,等待属于他的故事,在这个时代徐徐展开。
他的科举之路,他的耕读传家,都将从这小小的院落开始。
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前走。
就像父亲劈柴,就像母亲刺绣,就像这世间最朴素的道理——你想要什么,就得亲手去挣,用汗水,用时光,用一颗不辜负这重来一次的心。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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