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合同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大山就扛着镐头上了后山。
北方腊月的早晨,呵气成冰。山坡上的枯草挂着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李大山径直走向北坡——前世记忆里,大理石矿脉最浅的地方就在这儿。
他选了一处岩层裸露的位置,抡起镐头。
“铛!”
火星四溅,虎口震得发麻。石头比想象中硬。李大山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继续挖。一镐,两镐,三镐…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在寒风中迅速变冷。
挖了半个多小时,只刨开脸盆大的浅坑。照这个速度,三个月连矿脉的边都摸不到。
李大山拄着镐头喘气,脑子里飞快盘算。前世那个矿老板是怎么开采的?好像用了炸药…不对,那是后来大规模开采的时候。最初发现矿脉的是几个放羊的孩子,他们在山体滑坡后露出的岩壁上看到了白色的石头…
山体滑坡。
李大山抬头看向山坡上方。那里有一处突出的崖壁,岩层风化严重,几棵枯树歪歪斜斜地长在裂缝里。如果能人为制造一次小规模滑坡…
“大山!你真在这儿啊!”
赵铁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背着木匠工具箱,呼哧呼哧爬上来,看到那个浅坑,愣了:“你就这么挖?”
“不然呢?”李大山苦笑。
“你等等。”铁柱放下工具箱,从里面翻出几根铁楔子和一把大锤,“我打家具开木料有时候用这个。咱们试试。”
两人配合,把铁楔子打进岩石裂缝。铁柱抡锤,李大山扶着楔子。锤头砸在铁楔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山谷里回荡。
干了快一小时,裂缝扩大了一指宽。
“不行。”铁柱抹了把汗,“这石头太硬了。大山,你到底要找啥?跟哥说句实话。”
李大山盯着岩壁,忽然问:“铁柱,你会看石头不?”
“石头?”
“比如…”李大山捡起一块敲下来的碎石,指着断面,“这种白色的纹路,你觉得是啥?”
铁柱接过来,对着晨光看了看:“石灰石吧?咱们这一带山里多的是。前些年县水泥厂还来收过,一吨才十几块钱。”
“如果这不是普通石灰石呢?”李大山压低声音,“如果是…大理石?”
“大理石?!”铁柱瞪大眼睛,“那可是值钱玩意儿!我去年去市里给一家大酒店做装修,看见人家大堂铺的地板,光溜溜的能照见人影,工头说那就是大理石,一平米好几百!”
“一平米好几百?”李大山心脏猛跳。前世他只知道矿值钱,但具体行情不清楚。如果现在大理石真这个价…
“不过大山啊。”铁柱挠挠头,“就算这是大理石,咱俩这么挖得挖到猴年马月?而且真要是矿,得有开采证吧?无证开采可是犯法的。”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李大山猛然惊醒——对,开采证!前世孙德贵能转手卖八万,是因为他小舅子在县矿产局有关系,提前办好了手续。自己现在一没关系二没钱,就算挖出矿来也是块烫手山芋。
“先确定有没有矿。”李大山咬牙,“只要有,证的事再想办法。”
两人继续干到日上三竿,又扩大了一点裂缝。李大山把手伸进去,抠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这块比之前的都白,断面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铁柱,你看这个。”
铁柱接过去,用指甲刮了刮,又捡了块普通石头对比:“是不一样…更细,更硬。大山,说不定真有戏!”
正说着,山坡下传来喊声:“大山!李大山!”
是王秀兰。她挎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来,脸冻得通红:“吃饭都不回家,孩子都等急了!”看到那个坑,她脸色变了,“你真打算把这山挖穿啊?”
李大山接过篮子,里面是几个玉米饼和咸菜。他掰了一半给铁柱,自己狼吞虎咽吃起来。饼是凉的,但饿极了吃什么都是香的。
“秀兰。”他边吃边说,“我想雇几个人。”
“雇人?”王秀兰声音都尖了,“咱哪有钱雇人?”
“工钱先欠着。”李大山说,“你跟村里那些闲着的人家说说,愿意来的,一天管两顿饭,工钱等出了货一起结。要青壮劳力,能吃苦的。”
王秀兰嘴唇哆嗦:“大山,你越说越离谱了!欠着工钱?谁给你白干啊?”
“你就说…”李大山想了想,“我在后山发现了能做‘高档建材’的石头,现在缺人手开采。愿意跟我干的,将来赚了钱,工钱双倍结。不愿意的,不强求。”
这话他说得很大声,故意让声音传出去。山坡下有几个早起拾柴的村民,果然停下了脚步往这边看。
“高档建材?”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凑过来,“大山,啥叫高档建材?”
李大山举起手里那块白石:“就这种石头,打磨好了,城里人铺地板、贴墙面,一平米能卖好几百。”
“好几百?!”几个人围过来,传看着那块石头,将信将疑。
“吹牛吧?这破石头能值钱?”
“就是,要真值钱,孙德贵早挖了。”
李大山也不争辩:“信不信由你们。我就问,有没有人愿意干?管饭,工钱欠着,但立字据,将来双倍给。”
人群沉默。这年头,农村最不值钱的就是力气,但最怕的就是白出力气。半晌,刚才那汉子开口:“我干。反正冬天闲着也是闲着。”
有人带头,又陆续站出三四个。加上铁柱,一共六个人。
李大山心里算盘:六个人,一天两顿饭,玉米面加咸菜,成本不到十块钱。干十天也就一百块。他手里还有一千五,撑三个月没问题。关键是…
“咱们得换个挖法。”他对铁柱说,“硬砸不行。你去找点炸药来。”
“炸药?!”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要多,就开山炸石头那种,一点点。”李大山指着上方崖壁,“在那儿炸一下,让上面那层风化岩滑下来。露出底下的新鲜岩面,咱们才知道矿有多厚。”
“那得去矿上找…”铁柱为难,“而且私藏炸药犯法。”
“不用私藏。”李大山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你去镇上老刘家爆竹作坊,买几管开山用的‘大雷子’,就说家里修坟炸石头用。多给点钱,他肯定卖。”
这年头管理不严,农村红白喜事、修坟建屋,买点土制炸药是常事。铁柱接了钱,匆匆下山。
王秀兰一直没说话,等人都散了,她才拽住李大山:“你真要炸山?”
“嗯。”
“太危险了…万一出事儿…”
“秀兰。”李大山握住她冰凉的手,“我知道你怕。但我没退路了。三个月,两千五百块钱尾款,交不上山就没了。到时候我李大山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小明在学校也会被笑话。”
提到儿子,王秀兰眼圈红了。昨天李大山给钱让小明买参考书,孩子晚上回家时,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还主动说了句“爸,我们老师说这套书挺好的”。
就为这一句话,她愿意再赌一次。
“那你…千万小心。”
“放心。”
下午铁柱回来了,用破棉袄包着四管土炸药和一卷引线。几个人按照李大山的指挥,在崖壁下方打了三个炮眼,埋好炸药,引线接到十几米外。
“都躲远点!”李大山点燃引线,撒腿就跑。
几秒钟后——
“轰!轰!轰!”
三声闷响,山体震颤。碎石和尘土冲天而起,哗啦啦滚落下来。等烟尘散尽,崖壁上滑下来一大片风化石层,露出了底下两三米宽、一人多高的新鲜岩面。
白色的岩壁,在冬日阳光下像雪一样刺眼。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仅仅是白色,而是带有流水般纹理的、细腻温润的白色。岩面平整,质地均匀,用手摸上去冰凉光滑。
“我的娘…”一个汉子喃喃道,“这…这真是大理石?”
铁柱扑上去,用锤子敲下一小块,对着光看:“透光!你们看,边缘透光!”
李大山心跳如鼓。他前世只听说是大理石矿,但没想到品质这么好。这色泽、这纹理,放在二十年后也是上等货。
“快挖!”他声音发颤,“沿着这面岩壁,横向挖!看看矿脉有多宽!”
六个人像打了鸡血,镐头铁锹齐上阵。这次容易多了,滑落的碎石清理掉后,底下的岩层虽然硬,但沿着天然节理敲打,能撬下大块的毛料。
一下午时间,他们挖出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白色石头,最小的几十斤,最大的两三百斤。在山坡上摆了一片,白花花一片,蔚为壮观。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村。
傍晚收工时,山坡上已经围了二三十号人。孙德贵也来了,背着手,脸色阴沉得像要滴水。他蹲下来,捡起一块碎石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李大山,可以啊。还真让你蒙着了。”
“支书说笑了,不是蒙,是山神爷托梦。”李大山也笑,笑得很憨厚,但眼睛没笑。
“梦挺好。”孙德贵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不过大山啊,我提醒你一句:私自开采矿产资源,可是违法行为。你这无证开采,轻则罚款,重则坐牢。”
人群骚动。刚才还眼红的村民,这会儿都往后缩了缩。
李大山早就料到这一手:“支书,我这不算开采。我就是挖点石头,准备拉回家砌猪圈。这不犯法吧?”
“砌猪圈?”孙德贵冷笑,“用大理石砌猪圈?李大山,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那支书说怎么办?”李大山摊手,“反正山我包了,合同上写的是‘承包后山从事农林生产经营活动’。我挖石头也是为了平整土地,好种果树嘛。”
这话钻了合同空子。孙德贵当时为了压价,故意把承包范围写得很宽,没想到被李大山反过来利用。
“行,你嘴硬。”孙德贵点点头,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李大山,我最后给你个机会。现在把承包权转给我,我退你定金,再给你两千块钱辛苦费。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我怕你这猪圈,砌不成。”
孙德贵说完,转身走了。人群跟着散开,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还留下来看那些白石头,指指点点。
铁柱凑过来:“大山,孙德贵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李大山看着那些石头,脑子里飞速运转。孙德贵肯定会举报,时间可能就在这几天。他必须在举报之前,找到销路,或者…拿到开采许可。
可开采许可怎么办?县矿产局他一个人不认识…
“对了。”铁柱忽然说,“今天我去买炸药时,在镇上看见一辆白色小轿车,就停在老刘家作坊门口。车里有个女的,戴眼镜,挺年轻,一直往咱们村方向看。”
“女的?”李大山心里一动,“长什么样?”
“说不上来,就是…不像农村人,也不像镇上的。穿的呢子大衣,头发盘起来,看着像个干部。”
李大山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前世他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一个女领导,姓苏,很年轻就当上了县招商局局长,后来还调到市里去了。时间好像就是2003年左右…
难道是她?苏晴?
如果真是她,那她来青石村干什么?巧合?
“铁柱。”李大山打定主意,“明天你跟我去趟县城。”
“干啥?”
“找销路,顺便…碰碰运气。”
当晚,李大山家灯火通明。王秀兰把儿子赶去写作业,自己坐在炕沿上,看丈夫用砂纸打磨一块石头。
石头原本粗糙的表面,被一点点磨平,露出底下细腻的纹理和温润的光泽。李大山磨得很认真,额头上都是汗。
“大山。”王秀兰轻声说,“今天小明班主任来了。”
李大山手一停:“为啥?”
“说小明最近学习状态好了,上课也认真了。还问咱们家是不是有啥喜事。”王秀兰顿了顿,“我说你爸包了山,想干点事业。老师就说…家长上进,孩子也会受影响。”
李大山鼻子一酸,低头继续磨石头。
“所以大山,你一定要成。”王秀兰声音哽咽,“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让孩子知道,他爸不是孬种。”
“我知道。”李大山声音沙哑,“秀兰,明天我去县城,可能晚上才回来。家里要是有事…”
“能有啥事?”王秀兰勉强笑笑,“你安心去。”
后半夜,李大山一个人又上了山。月光下的石堆泛着清冷的光,像一堆沉默的白骨。他坐在最大的一块石头上,点了根烟。
重生回来三天,每一分钟都在算计,都在拼命。累吗?累。怕吗?怕。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前世那条路——妻离子散,众叛亲离,最后冻死在冰河里。
烟抽到一半,山下忽然传来脚步声。
李大山警觉地站起来,看到一个人影蹒跚走近。等看清了,他愣住:“爹?”
李老根拄着拐杖,慢慢爬上来。老头儿喘着粗气,在李大山旁边坐下,也点了袋旱烟。
“爹,这么晚你上来干啥?天冷…”
“睡不着。”李老根吐出口烟,“听说你挖出宝贝了?”
“算不上宝贝,就是点石头。”
“值钱的石头。”李老根看着月光下的石堆,“我年轻时,县里也来过勘探队,在后山转了好几天。领头的跟我说,这山里有玉。但那会儿是文革,谁也不敢提开采的事。”
李大山心里一震:“勘探队?什么时候?”
“七五年吧。”李老根回忆,“那些人带着仪器,到处打眼。走的时候,领头那个偷偷跟我说:老哥,这山下有矿,但别说出去。说了,就是祸。”
“为什么是祸?”
“因为那时候开采要国家批准,私人动了就是破坏国家财产,要枪毙的。”李老根敲敲烟袋,“现在政策松了,但大山,我告诉你:财帛动人心。你今天挖出这些石头,村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孙德贵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李老根忽然激动起来,“你以为就孙德贵一个?我告诉你,这矿要真是个大矿,县里、市里都会有人伸手!你一个平头百姓,拿什么跟人争?”
李大山沉默了。父亲说得对,自己太着急了。以为有未来记忆就能一帆风顺,却忘了这个时代,权力和关系的网有多密。
“爹,那你说我该咋办?”
李老根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缓缓道:“找靠山。”
“靠山?”
“这矿,你自己吃不下。得找个有分量的人合作,让他替你挡枪。你分他一份利,但主动权要在你手里。”老头儿站起来,“我老了,帮不了你什么。就一句话:做事留三分,防人须防心。”
说完,他拄着拐杖慢慢下山,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李大山坐在石头上,反复咀嚼父亲的话。找靠山…找谁?县里他一个人不认识。苏晴?如果真是那个未来的女局长,倒是个机会,但怎么搭上线?
正想着,远处忽然传来狗叫声,接着是手电筒的光柱乱晃。李大山心里一紧,赶紧躲到石堆后面。
来的是孙德贵,还带着两个人,打着手电在石堆旁转悠。一个人蹲下敲石头,另一个人拿着本子记什么。
“支书,品质确实不错,能达到建筑装饰用大理石的标准。”敲石头的人说,“储量还得进一步勘探,但就露头这部分,值个几万块钱没问题。”
“几万?”孙德贵声音发狠,“李大山这个王八蛋,五百定金就弄走一座金山…明天就举报他无证开采!”
“支书,举报容易,但举报之后这矿就得上交国家,咱们也落不着好啊。”
“谁说我要真举报?”孙德贵冷笑,“我是要吓唬他。等他走投无路了,我再出面,说帮他摆平,条件是占七成股份。他不答应,就真举报。”
“高,实在是高。”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这才下山。李大山从石堆后出来,手脚冰凉。
孙德贵这招毒。先举报,等主管部门来查时再出面“调解”,逼自己让出股份。到时候开采证他肯定能办下来,自己就成了给他打工的。
不能坐以待毙。
李大山连夜下山回家,把王秀兰摇醒:“秀兰,咱家还有多少钱?所有的。”
王秀兰睡眼惺忪:“就那四十三块,还有你昨天剩的一千五…”
“都给我。明天一早我要去县城。”
“都拿走?家里一点不留?”
“不留。”李大山咬牙,“我要去赌一把大的。”
天不亮,李大山就揣着全部家当——一千五百四十三块钱,和赵铁柱在村口会合,搭最早一班去县城的拖拉机。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铁柱是紧张,李大山是脑子里在疯狂计算。到了县城,他先去了建材市场。
2003年的县城建材市场还很简陋,一条街两边都是店铺。李大山挨家问收不收大理石毛料,大部分店主都摇头:“大理石?那玩意儿太高档,咱们县用不起。你去市里问问。”
只有一家店老板感兴趣:“毛料什么品质?有样品吗?”
李大山从包里掏出打磨好的那块石头。老板对着光看了半天,又用指甲划了划:“品质还行。什么价?”
“您开个价。”
“这种毛料,我们收回去得切割、打磨、抛光,成本高。一吨…给你八百吧。”
“八百?”铁柱忍不住开口,“老板,这可是上等大理石!”
“上等也得有销路啊。”老板摊手,“咱们县一年用不了几吨大理石,我收多了压手里。八百已经很公道了。”
李大山心里计算:一吨八百,他山上那些毛料大概有三四十吨,全卖了也就三万左右。去掉开采运输成本,净赚两万。不少,但不够。
而且一旦开始大规模开采,孙德贵立刻就会举报。必须在开采之前,找到更大的买家,或者…
“老板,如果我不卖毛料,卖加工好的板材呢?”李大山问,“你们店里能代加工吗?”
“加工?”老板打量他,“我们有设备,但加工费不便宜。而且你得有订单啊,没订单加工出来卖给谁?”
李大山沉默了。这是个死循环:没订单没法加工,没样品又接不到订单。
从建材市场出来,铁柱沮丧道:“白跑一趟。大山,要不咱们还是卖毛料吧?两万块也不少,先把孙德贵的尾款还上。”
“两万不够。”李大山摇头,“还了尾款剩下一万五,够干什么?开矿要设备、要人工、要办证,哪样不要钱?”
“那咋办?”
李大山站在县城街头,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2003年的小县城,满街都是摩托车和自行车,偶尔有几辆桑塔纳驶过。沿街的店铺放着流行歌,音像店里在放《流星花园》…
忽然,他看见街对面有一家新开的楼盘销售中心,门口挂着横幅:“锦秀花园,县城首家欧式风格住宅区”。
欧式风格。
李大山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记得前世,就是2003年开始,小县城刮起“欧式风”,很多新建的楼盘、酒店都搞罗马柱、大理石墙面。如果他能拿下这个楼盘的装饰石材供应…
“铁柱,走!”
两人穿过马路,走进销售中心。里面很冷清,只有一个售楼小姐在打瞌睡。看见两个穿着土气的农民进来,她眼皮都没抬:“看房啊?最便宜的户型一平米八百。”
“我找你们经理。”李大山说。
“经理不在。”
“什么时候在?”
“不知道。”
李大山从包里掏出那块打磨好的石头,放在柜台上:“告诉你们经理,我有他需要的东西。”
售楼小姐瞥了一眼石头,愣住:“这是…”
“大理石。你们楼盘不是欧式风格吗?外墙、大堂、楼梯,都需要大理石装饰。我能供应,价格比市价低三成。”
售楼小姐打量李大山,眼神怀疑:“你…供应?”
“对。”李大山拿出身份证,“我叫李大山,青石村后山的承包者。山里有大理石矿,品质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先送一批样品,满意再谈合作。”
或许是李大山的语气太笃定,售楼小姐犹豫了一下,拿起内线电话:“王经理,有人来说供应大理石…对,说是咱们楼盘需要的…好,好。”
挂断电话,她态度好了一点:“经理在二楼,你们上去吧。右手边第一个办公室。”
李大山和铁柱上楼。办公室里,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看图纸。看见两人,他皱眉:“你们就是卖大理石的?”
“不是卖,是供应。”李大山纠正,“王经理,锦秀花园定位高端,如果用普通瓷砖,档次上不去。如果用外地运来的大理石,成本又太高。我的矿就在本地,运输成本几乎为零,价格可以做到市场价的七成。”
王经理来了兴趣:“样品呢?”
李大山递上石头。王经理接过去,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和手电,仔细看了好几分钟。
“品质确实不错。”他放下石头,“但你有没有开采许可?没有的话,我们不敢用。万一用了黑矿,将来被查,我们楼盘也有责任。”
果然卡在这儿。
“许可正在办。”李大山面不改色,“如果经理有意向,我们可以先签个意向协议。等许可下来了,正式签约。这期间,我可以免费提供一批样品供你们设计使用。”
“意向协议…”王经理沉吟,“你们矿储量多少?月产能多少?”
李大山心里没底,但嘴上很硬:“初步勘探储量在十万吨以上。月产能…看订单,初期一个月供应两三百吨没问题。”
“两三百吨…”王经理盘算,“我们一期工程外墙和公共区域,大概需要五百吨。如果价格真能低三成,倒是有合作空间。但前提是,你必须在一个月内拿到开采许可。拿不到,一切免谈。”
一个月。
李大山手心冒汗。一个月拿到开采许可,在2003年,对普通人来说几乎不可能。但他只能答应。
“行,一个月。”
从销售中心出来,铁柱腿都软了:“大山,你吹牛也吹太大了!一个月拿许可?孙德贵卡着咱们,怎么可能?”
“所以得找孙德贵。”李大山眼神冷下来,“不过不是求他,是跟他摊牌。”
“摊牌?”
“对。告诉他,这矿我一个人吃不下,愿意分他三成股份。条件是,他负责办下开采许可,并且摆平县里的关系。”
铁柱瞪大眼睛:“分他三成?大山,你疯了?那是咱们挖出来的!”
“不分,咱们一成都拿不到。”李大山苦笑,“铁柱,我爹说得对,咱们没靠山。孙德贵在县里肯定有关系,借他的路子先把许可办下来。等矿开起来了,咱们再想办法慢慢把主动权拿回来。”
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先妥协,再反击。
两人回到青石村时,已经是下午。还没进村,就看见村委会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桑塔纳。
铁柱脸色一变:“就是那辆车!我在镇上见过的!”
李大山心里一紧。苏晴?她来村里了?
他快步走过去,正好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村委会出来。呢子大衣,眼镜,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气质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孙德贵点头哈腰地送她出来:“苏科长放心,我们一定配合调研…”
女人转身,和李大山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
苏晴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眼神却很锐利,像能看穿人心。她上下打量李大山,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就是李大山?”
“我是。”
“听说你包了后山,还挖出了大理石?”
“运气好。”
“不是运气吧。”苏晴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你签合同时,说的‘三个月内付清尾款’,语气太笃定了。好像知道自己三个月后一定能拿出钱。”
李大山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不改色:“人穷志短,只能拼命。”
“拼命可挖不出大理石。”苏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查了县矿产局的存档,1975年确实有勘探队去过青石村后山,结论是‘存在大理石矿化带,但储量不明,开采价值待评估’。这份报告,一般人看不到。”
李大山后背发凉。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要查这个?
“苏科长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奇。”苏晴收起文件,“一个普通农民,突然包下一座荒山,还恰好挖出了三十年前勘探队标注的矿点。巧合太多,就不像巧合了。”
她顿了顿,又说:“对了,我听说孙支书准备举报你无证开采。如果举报成立,你这矿就得停工,还可能面临罚款。”
孙德贵在一旁脸色一变:“苏科长,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苏晴看都不看他,“孙支书,你小舅子在县矿产局工作吧?举报材料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孙德贵额头冒汗,不敢接话。
苏晴转向李大山:“李大山,我给你指条路。县里正在筹备招商引资会,重点扶持本地特色产业。如果你的大理石矿真能形成规模,可以申报‘地方特色资源开发项目’,能拿到政策支持和专项资金。当然,前提是你得先有开采许可。”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进李大山脑子里。招商引资项目…政策支持…他前世只想着怎么挖矿卖钱,完全没想过走正规渠道、争取政府扶持。
“苏科长,这申报…需要什么条件?”
“首先,要有合法开采资质。其次,要有可行性报告和发展规划。最后,要有一定的投资规模。”苏晴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如果你想了解详细情况,明天上午九点,来县招商局找我。”
她说完转身上车。白色桑塔纳扬尘而去。
孙德贵脸色铁青,瞪着李大山:“行啊李大山,攀上高枝了?”
“支书说笑了。”李大山平静地说,“苏科长就是来调研。不过有句话,我想跟支书单独说说。”
两人走到一边。李大山开门见山:“支书,后山矿我一个人吃不下。我愿意分三成股份给你,条件是:你负责在一个月内办下开采许可,并且摆平县里的关系。以后矿上的事,你占股分红,但管理我来。”
孙德贵愣住,没想到李大山会主动让利。他脑子飞快转动:三成股份,按现在探明的储量,至少值几十万。而且有了股份,以后矿做大,他也能分更多…
“四成。”他讨价还价。
“三成。多一成都没有。”李大山寸步不让,“支书要是不愿意,我就去找苏科长,申报政府项目。到时候有政策支持,开采许可也不是问题。只是那样的话,支书就一毛钱都拿不到了。”
这是威胁,也是诱惑。
孙德贵咬牙切齿。他知道苏晴对李大山有兴趣,如果真让李大山搭上招商局这条线,自己确实什么都捞不着。
“三成…行!”他咬牙,“但得写进合同,公证!”
“可以。”
两人当场敲定。孙德贵答应明天就去县里跑关系,争取一周内拿到开采许可的初步批复。
离开村委会,铁柱忍不住问:“大山,你真要给孙德贵三成?那可是咱们的矿!”
“不给,咱们连开采权都没有。”李大山看着远山,“铁柱,你记住: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等咱们把矿做大了,这三成…我有一百种方法拿回来。”
当晚,李大山在家起草合作协议。王秀兰在一旁做针线,时不时看他一眼。
“大山,你今天见到那个女科长了?”
“嗯。”
“她…为啥帮你?”
“不是帮我,是帮政绩。”李大山头也不抬,“她把咱们矿包装成招商引资项目,是她工作成绩。各取所需。”
王秀兰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说…她很年轻,还没结婚。”
李大山笔尖一顿,抬起头:“秀兰,你瞎想什么?”
“我没瞎想。”王秀兰低头缝衣服,“就是觉得…她那样的女人,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李大山放下笔,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秀兰,不管我以后认识多少人,走到哪一步,你都是我老婆,小明他妈。这个家,永远在这儿。”
王秀兰眼泪掉下来,滴在衣服上:“大山,我怕…怕你走得远了,我跟不上了。”
“不会。”李大山把她搂进怀里,“我走哪儿都带着你和儿子。咱们一家人,死也不分开。”
窗外月色如水,山影沉默。
而此时的县城,苏晴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手里的勘探报告。报告最后一页,有一行手写小字:“矿点位于青石村后山北坡,坐标XXX,建议进一步详勘。”
写这行字的人,签名是:陈启明。
那是她大学时代的导师,如今已经是省里有名的地质专家。三天前,陈启明给她打电话:“小苏,你们县青石村可能有个优质大理石矿,你关注一下。如果真有,是个不错的招商项目。”
她当时随口答应,没太当真。直到今天在村里看见那些大理石毛料,和李大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个农民,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第一次见到值钱矿藏的人,倒像…早就知道。
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有审视,有评估,唯独没有普通农民见到干部的敬畏。
“李大山…”苏晴喃喃自语,“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陈老师,青石村的矿我看了,品质确实不错。承包人叫李大山,是个农民…对,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请您来县里做个详细勘探…”
挂断电话,苏晴走到墙上的县地图前,找到了青石村的位置。一个小黑点,藏在群山之中。
“一座山,一个矿,一个看不透的农民。”她轻轻敲了敲地图,“李大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走多远。”
而此时的李大山并不知道,他以为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合作,其实早就落在别人的棋局里。孙德贵的贪婪,苏晴的算计,还有那个尚未出场的陈启明…
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怀里揣着的,是二十年的时间差,和一颗死过一次、再也不怕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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