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的风还带着城市里未散的烟火气，余味把打包好的登山包往门口一靠，指尖刚触到门把手，门铃就响了。开门的瞬间，可可便带着一身上海的潮湿气息撞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盒，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你饿不饿？”
他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她进来。保温盒打开的瞬间，八宝鸭的油香漫了满室，是他小时候最馋的味道。他挑出最肥嫩的鸭腿递过去，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可可猛地缩了一下，抬头看他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的软：“你怎么对我这么温柔？从来没有过。”
余味扯了扯嘴角，没解释——或许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待她，或许是心底某处被她眼底的执拗撞开了缝。他低头拆着鸭骨，听她叽叽喳喳说着上海的琐事，偶尔伸手挠她的痒，看她笑倒在沙发上，鬓角的碎发蹭着抱枕，像只黏人的小猫。
直到笑声歇了，他才轻声说：“我要去无人区。”
可可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手里的鸭腿差点掉在地上：“你不是说跟吴怀他们开车穿越吗？”
“我想徒步去。”
“余味你疯了？”可可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现在什么局面你不满意？贝娜放出来了，所有麻烦都解决了，你不用再背着那些负担，为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
她的话像针，扎在他心上最敏感的地方，可他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意已决。”
“那我跟你一起去！”可可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肉里，“你死在里面，我就陪你死在里面，我说话算数！”
余味愣住了。他见过可可撒娇、见过她逞强，却从没见过她这般决绝，眼底的红血丝里翻涌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他知道她说到做到，可他怎么舍得？那些年他欠她的已经够多，不能再让她为自己的执念买单。
“别闹，”他放缓语气，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周后才出发，你先冷静冷静。”
可可抿着唇，半晌才松口，指尖却依旧攥着他的袖子：“那得买卫星电话，还有应急物资，我来准备。”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藏不住满心的在乎。
沉默蔓延开来，可可忽然说：“我回上海五天，处理点事，五天后联系你，一起出发。”她转身的瞬间，余味看到她偷偷抹了把眼睛。
门关上的那一刻，余味靠在墙上，心脏像被重物碾过。他忽然明白，这个总跟着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姑娘，早已把他当成了性命相托的归宿。可他心里的坎还没过去，尤其是当听说常之乐要和茶小清结婚的消息时，那点仅存的犹豫彻底崩塌——他曾承诺过，只要能和茶小清在一起，就永远不踏足无人区，可如今，他连祝福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能等可可回来。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在网上下单了睡袋、牛肉干、压缩饼干，还有用来驱赶野兽的鞭炮，连夜订了飞往拉萨的机票。他知道这是逃兵的行径，却只想在无人区的荒芜里，给自己一个了断。
拉萨的阳光刺眼，他开着自己的单车，一路朝着无人区深处驶去。当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公路的痕迹，四周只剩下茫茫荒原和呼啸的风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闯进了绝境。
日子一天天过去，食物渐渐减少，孤独和恐惧开始侵蚀理智，幻觉也随之而来。他会想起可可，想起她递过来的鸭腿，想起她红着眼说要陪他死的模样，然后在恍惚中编造出她喝半杯就倒的软态——明明她酒量极好，当年在酒局上连喝三杯威士忌都面不改色，可他偏要在幻想里把她变得柔弱，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抛下她的愧疚。
他会梦见金灿，梦见他被警察追赶，慌不择路地弃车逃跑，遇到好心的货车司机搭救——可现实里，金灿是出了名的“1号烟民”，他却在幻想里抹去了这个细节，就像抹去自己逃避的事实。那些关于“警察”“弃车”“货车司机”的幻象，不过是他潜意识里的求救信号：被狼群围殴时的绝望，不得不抛下单车徒步的狼狈，偶遇同行车队却固执不肯加入的骄傲，都被他扭曲成了另一段故事。
他掏出卫星电话，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他想联系可可，想告诉她自己错了，可自尊和愧疚像枷锁，困住了他的勇气。他把卫星电话当成抖音，对着空旷的荒原喃喃自语，说着那些没来得及对她说的话，直到电池一点点耗尽。
那天黄昏，是他见过最美的景象。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天际，把荒原染成一片炽热的红，风停了，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穿红色衣裙的身影。
余味的呼吸骤然停滞。那身影站在霞光里，裙摆猎猎作响，眉眼间带着熟悉的温柔——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茶小清。茶小清这辈子最讨厌红色，说太张扬，不符合她的性子。
那是他的幻觉，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是可可，是那个愿意陪他死在无人区的姑娘，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逃离，却终究放不下的牵挂。
风又起了，带着刺骨的寒意。余味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终于明白，自己来无人区寻找的从不是解脱，而是惩罚。可这惩罚太过沉重，不仅困住了自己，还辜负了那个最爱他的人。
霞光渐渐褪去，夜幕开始降临。他摸出最后一包鞭炮，紧紧攥在手里。远处传来狼的嚎叫，此起彼伏，像在宣告他的结局。可他忽然不想死了。
他想起可可买卫星电话时认真的模样，想起她红着眼说“我陪你”的决绝，想起自己承诺过要好好活着的瞬间。他挣扎着站起来，朝着霞光消散的方向走去——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试着走出去，回到那个等他回家的人身边。
无人区的风依旧凛冽，可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那些幻想出来的故事，那些被篡改的细节，都成了过往。他知道，只要活着走出这里，他就能弥补对可可的亏欠，就能真正面对自己的错误。
而那片灿烂的黄昏，和那个穿红色衣裙的幻象，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光。
夜幕像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盖住最后一丝霞光。余味踩着碎石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靴子早已被砂砾磨破，脚踝处渗出血迹，和沙土粘在一起，又疼又痒。远处狼的嚎叫越来越近，绿莹莹的光点在黑暗中浮动，像催命的鬼火。
他摸出背包里最后一挂鞭炮，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才划燃火柴。“噼啪”声在寂静的荒原里炸开，尖锐又急促，那些逼近的光点猛地顿住，随即往后退了些。余味趁着这间隙，踉跄着往前跑，肺部像要炸开，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味的疼。
鞭炮很快燃尽，黑暗重新拢过来，狼的嚎叫更近了。他扶着一块风化的岩石喘气，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他好像真的走不出去了。就在这时，口袋里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是那部早已断电的卫星电话。
余味愣了愣，连忙掏出来。屏幕暗着，却依旧在轻微震动，像是信号穿透了无人区的屏障。他忽然想起可可临走时的话：“卫星电话要一直放在贴身的地方，就算断电了，说不定也能收到信号。”她当时皱着眉，认真得像在交代什么大事，他却没放在心上。
他把电话紧紧贴在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可那微弱的震动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想起可可在上海的街头，蹦蹦跳跳地跟他说要去买最好的卫星电话，想起她认真研究应急手册的模样，想起她眼底藏不住的担忧和在乎。
“可可，”他对着电话低声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你再等等我，我一定能走出去。”
他不知道电话那头有没有人听得到，可他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边走一边说着，说着那些没来得及说的歉意，说着他有多想念她做的八宝鸭，说着他再也不想来无人区了。黑暗中，他的脚步渐渐坚定起来，脚踝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余味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靠着一块大石头，几乎要栽倒。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那声音很微弱，却像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串车灯，像星星一样，正朝着他的方向驶来。
是救援队？还是路过的车队？
余味挣扎着站起来，朝着车灯的方向挥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喊。车灯越来越近，他看清了，是几辆越野车，车身上印着“无人区搜救”的字样。
“有人吗？这里有人！”搜救队员的声音传来，带着惊喜。
没错，余味他又陷入了幻镜了这是人在绝望中发出的幻境，余味他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