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在事务堂停留。
身后那长老的嗤笑,和弟子们幸灾乐祸的议论,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
那口被他强行咽下的逆血,在胸腹间翻江倒海,灼烧着他残破的五脏六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他却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凝聚成了一股凝练如实质的恨意。
楚昭。
苏清瑶。

定亲大典。
好一个全宗同庆。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穿过广场,走向宗门最核心、也是最热闹的区域。
演武场。
他记得,楚昭有在清晨督导新晋弟子修炼的习惯。那曾是属于他的荣耀,如今,却被鸠占鹊巢。
……
天元宗的演武场,由巨大的青石铺就,气势恢宏。
此刻,场上人声鼎沸,数百名身穿统一制式道袍的弟子正在捉对修炼,剑气呼啸,拳风阵阵,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凌尘的出现,像是一滴冰水滴入了滚沸的油锅。
他那身破烂不堪、散发着恶臭的衣衫,他那具布满狰狞伤痕、毫无灵力波动的残躯,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嘈杂的演武场,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然后,死寂被窃窃私语所取代,并迅速发酵成一片嗡嗡的议论。
“那……那是谁?”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小声问。
“你不知道?他就是凌尘!三年前那个偷学禁术的罪人!”旁边的师兄立刻科普,言语间满是鄙夷。
“天啊,他竟然还活着?从葬剑渊爬出来了?”
“活着又如何?一个灵脉尽断的废人罢了,你看他那副鬼样子,比山下的乞丐还不如。”
凌尘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演武场的正中央。
在那里,一个白衣胜雪的青年,正被数十名内门弟子众星拱月般地围着。
他面如冠玉,气质出尘,嘴角噙着一抹温和而自信的浅笑,正指点着一名弟子的剑法。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句,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大师风范。
正是楚昭!
三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沉稳,更具威势。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吸引着所有人的崇拜与敬仰。
而在他身旁,一个身穿水绿长裙的女子,正安静地依偎着他。
她身姿窈窕,容颜清丽,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不染尘埃。
苏清瑶。
她还是那么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只是那双曾几何时只映照出他一人的清澈眼眸里,此刻却盛满了对另一个男人的崇拜与爱慕。她看着楚昭的侧脸,眉眼弯弯,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小女人的娇羞与满足。
这幅画面,是如此的和谐,如此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却也像是一根最毒的刺,狠狠扎进了凌尘的心脏最深处,然后用力的搅动。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与她重逢的场景。
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幅,让他肝胆欲裂的画面。
骚动终于传到了中央。
楚昭停下了指点,循着众人的视线望了过来。
当他看清来人是凌尘时,那温和的笑容有那么一瞬的僵硬,一丝极难察觉的惊愕从他深处一闪而过。
但仅仅是刹那。
下一秒,那份惊愕就被浓得化不开的“惊喜”与“关切”所取代。
“凌尘师弟?”
楚昭快步上前,姿态做得十足,仿佛真是久别重逢的师兄在关切自己落魄的师弟。他甚至主动伸出手,似乎想要搀扶凌尘。
“你……你竟然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充满了感染力。
“三年前,你误入歧途,偷学禁术,为兄劝你不住,最终让你失足坠入葬剑渊。这三年来,为兄无时无刻不在自责与悲痛之中,曾多次组织人手下渊搜寻,却都无功而返,没想到……没想到你吉人天相,竟然能活着回来!”
周围的弟子们,尤其是那些新入门的,听到这番话,无不为之动容。
看啊,这就是我们天元宗的首席弟子!
多么的仁义,多么的宽厚!
面对一个犯下大错、沦为废人的师弟,依旧不离不弃,关怀备至。
一时间,众人看向楚昭的视线,更加崇敬了。
而看向凌尘的视线,则充满了怜悯和鄙夷。
一个罪人,一个废人,有什么资格,接受楚昭师兄如此的善意?
凌尘没有动,任由楚昭那只看似温暖的手停在半空。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死寂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张虚伪的脸。
喉咙里像是卡着无数烧红的铁砂,每一个字都磨得血肉模糊。
“楚昭。”
“苏清瑶。”
他叫出了两个人的名字,将那道倩影也拉入了对峙的中心。
“何必再演戏!”
“当年之事,你们心知肚明!”
短短两句话,没有愤怒的咆哮,却带着深渊之下积攒了三年的寒气与怨毒,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楚昭那“关切”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而他身后的苏清瑶,在听到这句话,尤其是被凌尘那双不含任何感情的眸子扫过后,娇躯几不可查地一颤,那张清丽脱俗的脸蛋,瞬间血色尽褪,变得一片煞白。
她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辩解什么。
“我……”
但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楚昭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手臂极其自然地揽住了她的纤腰,将她带回自己身边。这个动作既是安抚,也是一种不容置喙的控制。
苏清瑶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她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凌尘。
这细微的一幕,尽收凌尘眼底。
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过往的幻影,彻底破碎。
楚昭将苏清瑶护在身后,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悲悯。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一次,他运起了灵力,让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武场,传到每一个弟子的耳中。
“师弟,你执迷不悟,看来葬剑渊的三年,并没有让你有半分悔改之心!”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
“你当年偷学禁术,已是犯下大错。如今归来,不知悔过,反而污蔑同门,其心可诛!”
“我天元宗乃是名门正派,岂能容你这等心术不正之徒!”
他话锋一转,仿佛又变得宽宏大量起来。
“罢了,罢了。看在你如今灵脉尽断,已成废人之躯,过往种种,我也不与你计较。”
“宗门不养废人。”
“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旧情,你,还是自行离去吧。”
“宗门不养废人!”
这六个字,如同五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凌尘的头顶。
它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将“罪人”与“废人”这两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了他的额头上,向整个宗门宣告了他的结局。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原来是这样,不知悔改,还反咬一口!”
“楚昭师兄真是太仁慈了,对这种人,就该直接打出去!”
“废人?他真的成了废人?那还留着干嘛,浪费宗门米饭吗?”
所有的指责,所有的鄙夷,所有的怜悯,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凌尘牢牢地困在中央。
楚昭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对手,如今像条死狗一样站在那里,接受所有人的唾弃,一种极致的快意在他心底升起。
他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剥夺凌尘最后的一点尊严。
他就是要让苏清瑶亲眼看着,她曾经选择的男人,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苏清瑶听到“废人”两个字时,揽在楚昭腰间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