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葬剑渊到天元宗，不过数百里山路。
凌尘走了整整七天。
他没有御风而行的修为，甚至连凡俗武者的气力都已不济。他只是一个拖着残破躯壳的孤魂，一步一个血脚印，朝着那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挪动。
一路上，他吞食野果，饮用山泉，像最卑微的野兽一样求活。
当那座矗立于云海之中的巍峨山门再度映入眼帘时，凌尘的脚步停下了。
天元宗。
还是那般仙气缭绕，气势恢宏。山门前的白玉石阶光洁如新，两侧的镇山石兽威严依旧。
一切都和三年前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又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
他深吸一口带着湿冷草木气息的空气，迈开了脚步，拾级而上。
“站住！何人擅闯山门！”
两名身穿青色宗门服饰的守山弟子交叉长剑，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的动作标准而有力，脸上带着属于大宗弟子的傲慢。
其中一人打量着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血腥与霉烂气息的凌尘，嫌恶地捏了捏鼻子。
“哪来的乞丐，这里是天元宗，赶紧滚！”
凌尘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被污泥和血痂覆盖，却依然能辨认出轮廓的脸。
两名守山弟子脸上的傲慢与不耐烦瞬间凝固。
他们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巴微张，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凌……凌尘师兄？”
左边的弟子颤抖着吐出这个名字，手中的长剑都有些握不稳了。
“不可能！他不是三年前就……就失足坠入葬剑渊了吗？”右边的弟子声音发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凌尘这个名字，对于三年前就在宗门的老弟子而言，是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是天才，也是禁忌。
短暂的惊骇过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份惊惧迅速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鄙夷，是轻蔑，更有一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他们收起了长剑，但那副姿态，比之前用剑指着他还要更加伤人。
“原来是凌尘师兄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左边那名弟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刻意拉长了语调，视线在凌尘残破的身体上扫过，毫不掩饰其中的嘲弄。
凌尘没有理会他们，迈步从两人中间穿过。
他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在山门附近活动的弟子们，都像是看到了什么瘟疫一般，纷纷避让开来，然后聚在远处，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汇成了一股冰冷的暗流，清晰地灌入他的耳中。
“看，那就是凌尘！他竟然没死在葬剑渊那个鬼地方？”
“活着回来又有什么用？你们没感觉到吗？他身上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灵脉尽断，彻底是个废人了！”
“啧啧，曾经的百年天才，如今连个杂役弟子都不如，真是惨啊。”
“惨什么？这是他咎由自取！偷学禁术，败坏宗门门风，没被当场格杀都是宗主仁慈了。要我说，还不如死在下面，也算干净！”
这些话语，一句句，一字字，清晰无比。
若是三年前的凌尘，听到这等羞辱，早已怒火中烧。
可现在，他的心是一片被深渊寒气冻结了三年的死海，掀不起半点波澜。
这些言语，无法再伤害他分毫，只会让他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只有一个目标。
宗门事务堂。
他要面见宗主，他要把三年前的真相，公之于众！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熟悉的广场，走过昔日的演武场，最终来到了那座庄严肃穆的殿堂前。
事务堂内，几名弟子正在处理文书，见到他这副模样进来，都是一愣。
一名坐在主位上，身穿执事服的中年长老，正百无聊赖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慵懒地问了一句。
“何事？”
“弟子凌尘，求见宗主。”
凌尘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决。
“凌尘？”
那长老修剪指甲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了眼皮，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扫，随后浮现出一抹了然的轻慢。
“哦，想起来了，是那个偷学禁术的罪徒。你命还真大。”
他吹了吹指甲上的碎屑，慢悠悠地开口。
“宗主他老人家正在闭关，冲击更高境界，谁也不见。”
“那我等。”凌尘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等？”长老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等宗主？别说宗主在闭关，就算没闭关，也不会见你这种宗门罪人。”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不过嘛，你倒也不是完全找不到能主事的人。”
“如今，我们天元宗的首席弟子，是楚昭师侄。宗主闭关期间，宗内大部分事务，都由他代为处理。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去找他说说看啊。”
楚昭！
这两个字，让凌尘体内死寂的血液，瞬间奔涌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整理卷宗、明显是想讨好长老和楚昭的弟子，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同伴高声说道。
“哎，你们听说了吗？宗门大喜事啊！”
“什么喜事？”
“还能是什么？三日之后，就是我们新任首席弟子楚昭师兄，和咱们宗门第一美人苏清瑶师姐的定亲大典了！据说宗主都特意出关嘱咐过，要办得风风光光，全宗同庆呢！”
此言一出，整个事务堂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站在堂中央的凌尘。
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凌尘的心口上。
定亲大典？
楚昭……和苏清瑶？
轰！
凌尘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将他最后的一丝幻想，最后的一点温存，炸得粉碎！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他那本就因为重伤和跋涉而虚弱不堪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一股浓重的腥甜之气，不受控制地从胸腔直冲喉头。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口即将喷出的逆血，硬生生、一寸寸地，咽了回去。
血的味道，混杂着无尽的怨毒与悲凉，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来。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什么同门之谊，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山盟海誓。
全都是假的。
这个他曾拼上性命去守护，视为荣耀与归宿的地方，早已变成了一个冰冷、陌生、甚至想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怪物。
这里，不是他的家。
是他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