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殷弃不再言语。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除了必要的进食和换药,便只是靠在墙角,膝上横着那柄断剑。眼神空茫地望向窗外,仿佛在凝视自己一片荒芜的内心。沈清河送来的药汁,他端起来便一饮而尽,仿佛那苦涩与他心中的滋味相比,不值一提。送来的饭食,他机械地吞咽,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体不至于立刻崩溃。
沈清河也不再说话,只是每日按时送来药物与清水,检查他腹部的伤口。那贯穿伤在沈清河精湛的医术和不知名草药的效用下,愈合的速度快得惊人,新生的肉芽带来麻痒与隐痛,仿佛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但这躯体上的痊愈,反而更衬得他内心的溃烂,无可救药。
直到这一日清晨,沈清河拆开他腹部的麻布,露出底下一道粉红色的、狰狞却已愈合大半的疤痕。
“死不了了。”沈清河的声音打破了几日来的沉寂,平淡无波,“内力需从头练起,但提剑杀人,够了。”
殷弃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腹部的疤痕上,那印记,像一条扭曲的毒蛇,永久地烙印在他身上,也烙印在他的魂里。是燕璃留下的。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凸起的、敏感的嫩肉,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然后,他猛地收拢手指,指甲几乎要抠进疤痕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他掀开身上带着霉味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足底传来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以一种破碎的、背负着沉重罪孽的方式活着。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柄断剑“逆鳞”。几日未曾紧握,剑柄的冰冷似乎更甚以往。他握紧,感受着那熟悉的、沉甸甸的分量,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信仰的重量,而是仇恨与罪孽的集合。
他转身,面向沈清河,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因多日沉默而更加沙哑:“青霖镇,怎么走?”
沈清河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清楚了?去见李慕贤,然后呢?”
“然后?”殷弃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那弧度里淬着冰冷的恨意,“问他一些事。关于我母亲,关于当年……然后,用这把断了殷破岳妄想的剑,做一个了断。”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这“了断”二字,含义模糊,既可指代问清真相,也可指向……生死。
沈清河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指向东南方向:“由此去,三百里,穿过黑风坳,沿官道再行百余里便是。”他顿了顿,补充道,“李慕贤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镇上的蒙童都叫他‘李先生’。”
“手无缚鸡之力……”殷弃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六个字背后的讽刺。当年能与父亲争锋、甚至断去“逆鳞”的高手,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是心灰意冷,还是韬光养晦?
他不再多问,将断剑用一块粗布仔细裹好,负在身后。动作间,腹部的疤痕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一剑的决绝与背叛。
“多谢救命之恩。”殷弃对着沈清河的背影,声音生硬地说道。这感谢里,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更像是一种了结因果的程序。
沈清河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和孤寂。
殷弃不再停留,迈步走出了这间囚禁了他身体、却也释放了他灵魂中恶鬼的茅屋。
外面天光已大亮,雨后山林间的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眯起眼,有些不适应这光亮。
十年深山,十年练剑,他几乎忘了山外的世界是何模样。如今重见天日,却已物是人非。他不再是那个只为父命而活的殷弃,他是一个被谎言塑造,又被真相摧毁的复仇之魂。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东南,迈开了脚步。脚步有些虚浮,内息涣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旧伤。但他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踏在满是落叶和湿泥的山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三百里路,对他如今的状态而言,不啻于一场艰苦的跋涉。但他心中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支撑着他的意志,麻痹着肉体的痛苦。
黑风坳。官道。青霖镇。
李先生。
这些地名和人名,在他脑中盘旋,交织成一张模糊而危险的前路图。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日头渐烈,又逐渐西斜。汗水浸湿了他破旧的衣衫,粘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刺痒与刺痛。口渴和饥饿如同附骨之疽,开始侵蚀他的体力。
傍晚时分,他终于在一条溪流边停下脚步。他跪在溪边,掬起冰冷的溪水,大口灌入喉中,又用力拍打在脸上,试图驱散那阵阵袭来的眩晕感。
水中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下巴上胡茬杂乱,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阴鸷与疲惫。唯有那双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他望着水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殷弃……”他对着水中的倒影,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父亲给他的,意味着“抛弃”?还是“继承”?
他猛地一拳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凌乱的水花,倒影瞬间破碎。
无论意味着什么,都不重要了。从他走出茅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以前的殷弃。
他是持着断剑,走向血亲,走向真相,也走向自我毁灭的……行路人。
夜色,渐渐笼罩了山林。他没有生火,只是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旁,怀中抱着那柄以恨意重新淬炼过的断剑。
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凄厉而悠长。
他闭上眼,感受着腹疤痕的存在,感受着断剑的冰冷,感受着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清算”的毒火。
前路漫漫,歧路之始。
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