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允的声音不轻不重,足以清晰的传入同席而坐的裴谨澄的耳中。
裴谨澄是永宁侯府的世子、裴桑枝的大哥。
不同于裴临允的轻狂傲慢,裴谨澄性情沉稳,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何时罚她不行,偏生要在宾客云集,往来皆官宦的日子里罚?”
“人多眼杂,一旦被撞见,不知内情的言官们怕是要弹劾侯府磋磨亲女了。届时,侯府岂不是百口莫辩,甚至会连累明珠被人指摘?“
“临允,你越发分不清轻重了。”
裴谨澄眉心微动,眼底迅速掠过一抹不悦,低喝道。
“大哥,我......”
裴临允所有的辩解在触及到裴谨澄似染了寒霜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悻悻地抿了抿唇,心底对裴桑枝那浅薄的担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地恼恨。
都是裴桑枝不知廉耻在先!
裴明珠见状,眼圈微红,宛如枝头挂着的露水般,怯弱又惹人心怜的解释道:“不怪三哥,怪我。”
“早在枝枝认祖归宗当日,我就该将婚约还于她,而不是劳枝枝趁祖母寿宴私见景翊哥哥。”
“若不是因为我,三哥也不会一时失了分寸。”
满满的愧疚和自责,让听者根本硬不起心肠来。
裴谨澄的眉眼似冰雪消融,缓了缓语气:“明珠,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成尚书府书香门第、钟鸣鼎食,景翊更是少年得志、士人翘楚,不是在乡野长大的裴桑枝能肖想的。”
“即便是你有心相让,她也高攀不起。”
“今日之事,大哥会善后,莫要忧心。“
随后,上前几步,行至永宁侯身侧,附耳低语。
不待永宁侯作出反应,就听身着一袭玄色长袍的侍卫闯入宴厅,一板一眼,语速飞快道“我家国公爷酒酣离席,于花园醒酒之际,见贵府祠堂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不假思索前去救火......”
不等侍卫话音落地,永宁侯唰的一下站起来。
“荣国公?”
放眼整个上京城,能这般一掷千金给侍卫们置办行头的,唯有那离经叛道、败家子似的荣妄!
又是玉冠华服,又是宝石名剑。
简直能亮瞎人的狗眼!
坏了!
永宁侯额头急的直冒冷汗,心乱如麻,步履如风,朝着走水的祠堂狂奔而去。
相较于祠堂是否完好,他更在意荣妄的安危。
那可是荣妄啊!
其姑祖母乃先皇永荣帝的发妻,先是二圣临朝摄政,逐渐独揽权柄十余载。
在荣皇后崩逝后,多年不理政的永荣帝一反常态,坚决地置法理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荣皇后上皇帝册文,祭告天地、祖宗、社稷。
史书工笔下,现前无古人的国有二君之记载。
而后,永荣帝将皇位禅让给独子,便悲哀不饮食,相思成疾,逾月亦崩。
至于荣国公荣妄,是荣家盼了三代才盼来的身康体健的独苗苗。
如今,坐镇荣国公府的老夫人,一生未嫁,是荣皇后的一等女官,亦是荣皇后掌权后的凤阁舍人。
当今陛下需得唤荣老夫人一声姨母。
倘若荣妄在寿宴上受了惊,陛下绝对会让永宁侯府吃不了兜着走。
毫不夸张的说,荣妄就是上京权贵的活祖宗。
见永宁侯失态,满堂宾客无不伸颈侧目,不约而同起身,乌泱泱一群人紧随其后。
本来还在绞尽脑汁的编留下来看热闹的借口。
这不,现成又光明正大的理由送上门了!
裴谨澄的脸色黑了又黑,狠狠的剜了眼裴临允,留下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甩甩衣袖,忙追着人群而去。
心下止不住祈祷,但愿裴桑枝能机灵点儿,不要给侯府抹黑。
祠堂外。
大火已经被扑灭。
空气里,焦糊味混合着水雾,细碎的灰尘漂浮着。
于明晦中,于雪中红梅树下。
荣妄斜倚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湘妃榻上,榻边白霜色的银丝炭逸散着袅袅热气,面前还摆着张价值不菲的紫檀木食案,勾人的丹凤眼噙着三分醉意。
听见一道道急而乱的脚步声,荣妄懒懒一瞥,仿佛没有人值得他用正眼相看。
眼见荣妄无恙,永宁候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在心底埋怨了两句。
这是哪门子的救火!
分明就是添乱!
特地赏景的都不见得有荣妄舒坦。
心下牢骚不止,面上分毫不显,垂首拱手作揖道:“国公爷古道热肠,急公好义,裴某......”
荣妄蹙眉,扬手将酒盏挥落在地,语带嘲弄,透着毫不掩饰的不耐“侯爷是旁支过继来的,祠堂供奉的牌位里无裴侯血亲,不急不躁也在情理之中。”
永宁侯面色一白,神情讪讪,嘴唇翕动,解释着:“我一听到消息,就......”
荣妄抬眼,那双玩世不恭的眸子,既清澈又锐利,仿佛能看破所有的虚妄和伪装。
“别来这些虚的了。”
无涯闻弦音而知雅意:“劳烦侯爷付诊金。”
迎上一头雾水的永宁侯,无涯继续道:“方才,祠堂起火之时,见一瘦骨嶙峋的姑娘跪伏在庭院里,不省人事。”
“探脉后,惊觉那姑娘脉象缓涩无力,气血、脏腑皆虚,似暗伤痼疾缠身,有天不假年之兆。”
“我家国公爷菩萨心肠,怜贫惜弱,做不到见死不救。”
“又念及,能在祠堂外受惩罚的当是侯府女眷,便大手一挥吩咐侍奉在侧的婢女将先太后赐下的救命药喂下。”
“金银有价,良药无价,想来侯爷必不会装聋作哑昧了去。”
“算算药效和时间,那姑娘也该醒了。”
裴桑枝在婢女的搀扶下,瑟缩着,声若蚊蝇”父......”
“父亲。“
直到此刻,永宁侯才循着声音看到角落里灰扑扑的裴桑枝。
凌乱的发丝、素淡的衣裙滴答滴答落着水。蜡黄又惨白的小脸,恍如在宣纸上洇开又褪色的墨迹,衬得那双眼睛分外大,也显得整个人分外可怜。
巴掌印、脚印、甚至行礼时,露出的手腕上,斑驳狰狞的疤痕......
身后传来的官宦们的窃窃私语声,好似凛冬呼啸的寒风,又似盛夏扰人的蝉鸣。
完了。
全完了!
这个逆女,就是个灾星,天生克侯府!
低眉顺眼的裴桑枝,没有错过永宁侯袍袖遮掩下青筋凸起的拳头,以及眸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看她碍眼?
想杀她吗?
若是上一世,她会心伤、会自苦,会战战兢兢的反思。
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这一世,她反倒觉得,最一劳永逸的法子是她谋划算计,把看她碍眼,想杀死她的人通通除去。
如此一来,留在这世上的,自然都是些令她如沐春风之人。
届时,一团和气,美好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