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嫡女勾勾手 , 薄情帝王上钩了 已上线,它是一本古代言情小说,讲述了主人公 萧瑾安 、 李楼风 之间的故事,由网络畅销大神“佚名”潜心所创。第1章第一卷琉璃塔心------------------“啪!”一声脆响混着皮肉绽开的声音在冷空中徐徐荡开,手持细鞭的老奴在昏暗中眯缝着一双眼,努力判断着架上之人是否还活着。“皇后娘娘,你可知罪?”老奴厉声质问,转眼间又落下一鞭,终于听到六宫之主传来一声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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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卷琉璃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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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声脆响混着皮肉绽开的声音在冷空中徐徐荡开,手持细鞭的老奴在昏暗中眯缝着一双眼,努力判断着架上之人是否还活着。
“皇后娘娘,你可知罪?”
老奴厉声质问,转眼间又落下一鞭,终于听到六宫之主传来一声泣。
她痛得厉害,语气仍不卑不亢:“本宫......何错之有?”
老奴吊起一双眼,接连下了四五鞭,直到架上的女人出气多进气少,他方停下手。
“你毒害皇家子嗣,身为六宫之主无德善妒,不仅不为陛下开枝散叶,还一门心思害人,”他一张嘴便把她贬了个遗臭万年,“大晋以你为后,真乃国祸!”
被吊起架上的萧瑾安锦服未褪,上面布满了一道道血迹,和被各类刑具撕扯开的口子,早看不出这破衣烂衫是帝后之装。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雪夜里月光格外澄澈,顺着那四四方方的一笼窗户,莹莹如雪,落在她身上。
宛如落难的神祇。
她疼得厉害,连呼吸都扯着五脏六腑疼,恍惚间她似乎轻轻笑了笑。
当年也不是没疼过,这么些年,还是被养娇气了。
想起她与他从籍籍无名走来,一路趟过多少风与雪,见证了多少背叛和杀戮。
到头来,那把坐拥天下的刀,斩向了自己。
“那碗汤,是容睛自己带来,自行服下。”她眼睫微颤,为这种下作的手段感到好笑,为这份不闻不问的默许感到不值。
“但凡你愿意查。”
她心如死灰,苍白的脸上溢出水线,仿佛能听到命运对她的嘲笑和叹息。
“皇后,事到如今,你还狡辩!”鞭条破空落下,又一次狠狠抽打在她身上。
一国之后,下狱也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早已力有不逮晕过去的萧瑾安听到地牢外的铁门被打开,有人连扑带爬地朝她滚过来。
“娘娘......娘娘......”
这是她庆安宫的大宫女如喜。
如喜形容狼狈,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披头散发红着一双眼,两只手想扶她起来,又在她的血迹斑斑里无从下手,生怕弄疼了她。
萧瑾安勉力睁眼,将高热而发的汗水抹了抹,嗓音嘶哑得好似不会说话。
“如......喜......”
萧瑾安身上生动地展示了何为“皮开肉绽”,细鞭上布满了荆棘般的尖刺,一鞭下去,往往带皮起肉,若是打在通一条伤口上,跟往里抠肉没什么两样。
如喜身上只有眼泪是热的,大颗大颗滚滚落下,砸在萧瑾安的手背上,唤回了她的些许神智。
她从没见过这么落魄的娘娘,无论何时,娘娘都有手段对付各种心怀不轨的人,将身边人全须全尾地护着。
可她却一点也护不住娘娘,甚至......甚至......
“我......娘娘......”
如喜泣不成声,怎么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索性跪在地上开始不停磕头,地牢里回荡着她不要命的撞地声。
聪慧如萧瑾安,她茫然地看了眼窗外的白雪皑皑,在高热里冷得瑟瑟发抖。
她翻转手心,垫在如喜的额头下,如喜便再也砸不下去,匍匐在地,眼泪聚在她掌心。
“求......皇后娘娘认罪!!”
“否则庆安宫上上下下,乃至十族九亲,皆尽数活埋!!”
萧瑾安瞳孔缓缓放大,眼里唯一的火光终于熄灭。
她不该奢望他的。
容晴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好名正言顺地入主中宫,她巴不得跟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皇后耗着,先动手反而落个不忠不敬的骂名。
只有他知道,这些命如草芥的宫女对她而言,是一条条人命。
从前他总笑她痴傻天真,不谙世事。
原来所谓世事,就是他知己知彼,送她去死。
如喜不敢抬头,哭得浑身痉挛。
若非以家人相逼,她这条命赔给皇后娘娘又怎样,若不是娘娘出手相救,她早成了孤魂野鬼。
谁能想到如今,她被放出宫中,来求她的娘娘,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我这是要娘娘死啊。
如喜瞪大眼睛,悲得肝胆欲裂,下巴却被人轻轻抬起。
“好了,不哭了。”
萧瑾安依旧哑着嗓子,她太累了,累得连呼吸都费劲,可她还是摸了摸如喜的额头,温柔笑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长你几岁,护着你,理所应当。”
如喜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的女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回去告诉高怀渊,我萧瑾安认了。”
“我今日认罪,认的不止是我一时失察,遭奸人陷害。”
“更认的是我年少心盲,痴心错付,妄将杯水作恩洋。”
她很轻很轻地笑了笑,似乎在追忆,又似乎在嘲笑。
她假装被没看到紧随如喜而来,隐在灯下的黄袍。
“你回去告诉高怀渊,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与他同糟糠。”
“若有来生,我再也不愿见他。”
“他配不上我。”
如喜捧着她的手,悲怆地闭上眼吻在她手心。
烛火摇晃,萧瑾安也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任如喜一步一跪,离开地牢。
要结束了,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
到这一刻,萧瑾安心中除了识人不清的悲凉和些许怨愤,再无其他。
自古人心易变,是她以己度人,妄想当年的情谊能支撑他们,相互扶持到白骨黄泉。
她心中有许多疑问,想要一探究竟。
为何容晴要用如此简单下作的手段诬害于她,为何高怀渊一再默许,乃至要逼她去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嫌隙?
于高怀渊而言,什么阴谋阳谋没见过,他就如此恨她,要卑劣如此,连个体面都不肯给?
她细数过往,自己无不安分守己,替他守好一方宅院。
他们从最卑贱的宫女和皇子,在这样的雪夜里连一盆炭都没有,不得已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那时他说什么?
哦,是了,他说往后要让她烧上最好的松木炭,要让她住在最暖和的宫里,要让她不再害怕,不再发抖,不再侍奉谁。
他说要对她好的。
第2章
西北边境,镇北王府。
一名影卫伸出手臂接住信鸽,将消息取下,匆匆赶往镇北王房中。
他甫一推门,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影卫走到倚窗而立的王爷面前,将手中消息双手捧上。
今天是个阴天,房中不曾点灯,男人披散着头发,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隐在阴影中。
“王爷,皇后她......”
影卫自年少跟着他,听他从众人口中的小世子、小三爷、李楼风,渐渐变成了如今孑孑而立的镇北王。
那么热闹的李家,那么生动的世子,那么相爱的两人......全都烟消云散了。
李楼风嗓音嘶哑,打断他:“追风,他说,只要我死,就放过她。”
追风双眼睁大,一时不顾主仆之礼上前拽住他:“王爷不可!我这就着人安排,打进宫中将皇后救出,皇家薄情寡义,大不了我们......”
他不冷不热地笑了笑,“你倒是比我像王爷多了。”
追风铿然跪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王爷!”
李楼风伸手捻了捻窗外早已干枯的梅枝,明知此地养不活,他非要栽种两株,好睹物思人。
可那人遭逢大劫后,全然不记得他,他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臣子。
追风听到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似苦似甜:“追风,我们的刀,快不过他一句话。”
“有缘无分,我没能陪着她。”
“至少,不能再让她因我而疼。”
......
萧瑾安醒来时,望着帐顶的莲花发了许久的呆。
身上清凉的痛意随着意识渐渐回笼,她才举起手张开五指,又缓缓攥住。
“我没死啊。”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床头的小柜上放了一碗尚且温热的汤药,她没顾得上喝,而是撑起强弩之末的身体,四处查看。
她被关了起来。
门被上锁自不必说,就连窗户也从外封死。
她讥讽一笑,一把将药碗拂落在地。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敢这么干。善人恶人都让他一人做了,怎么,拿她寻开心吗?
她后退两步,扶住发晕的头。
不知高怀渊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总归她是不想死的。
除了一开始气急打落的汤药,她将房中早已摆放好的药膳细嚼慢咽地吃了,重新回到床上,盖好被褥陷入昏睡。
她有无论何时都能把自己照顾好的本事。
也正因此,她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走到如今。
既然他要玩,她也跑不掉,不如养精蓄锐,才好看他究竟发的什么疯。
及至夜中,在她半梦半醒之际,似乎有人从身后拢过她。
她“嘶”了一声,被身上的鞭伤疼得清醒几分,身后的人便放轻了动作,把头抵在她后心处。
“再给我点时间,瑾安......”
她实在无力应对他的疯言疯语,在痛意过去后又陷入昏睡。
如此反复了几天。
萧瑾安身上的伤开始结痂,她手臂发痒,长出新肉的过程无比煎熬,她连茶壶都拎不住,砰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那天晚上,高怀渊没有再等她睡着后登堂入室,而是踏着一地的雪光而来,目光沉沉地打开了那把锁。
萧瑾安心灰意懒地靠在床头,与他目光相撞,很快又错开,视若无睹。
这似乎激怒了高怀渊,他疾步上前,两手撑在萧瑾安身边,神色癫狂。
“怎么?你舍不得了?”
“朕让人射杀了他,你心疼了?”
相比起高怀渊的浓眉深目昳丽容貌,她更像一副山水画。
眉是远山眉,目是秋水潭,就连恼怒不解,也只是轻轻蹙眉,像不谙世事的神女,是曾拯救他的神祇。
他曾经爱惨了她的每副模样。
可现在她居然为了那个人皱眉,他就这么重要,那朕算什么?
他不知自己双目赤红,一只手已掐上她的脖颈,只有掌中不断起伏的气管,能证明她还在自己掌心!
“你是我的,谁敢觊觎,我就杀谁!”
萧瑾安不明所以,涨红着脸不断拍打着他的手,她知道他有癔症,可向来没在她跟前发作过,这是头一次。
而她已经不知道他是病发,还是想借此再杀她一次。
有什么必要,虐杀她就这么能愉悦他吗?
高怀渊猛然俯身,在她耳边低低地问:“你说,朕一让人传出你认罪伏诛的消息,镇北王就失了方寸。”
“朕以你相挟,他就乖乖就擒,暴死家中。”
“你们在朕的眼皮底下,做了好多年的苦命鸳鸯啊。”
萧瑾安逐渐混沌的目光霎时清醒,镇北王李楼风,救过自己不下三回,后来请命北上,便再无回京之时。
她几乎要想不起他的样貌了。
纵然再莫名其妙,萧瑾安也在电光火石间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怪不得,怪不得容晴那般拙劣的手段,他也顺水推舟地应了,怪不得他非要她认罪不可,怪不得......
怪不得他要折磨她至此。
这个节骨眼了,她都佩服自己还有满心的酸涩,从眼眶鼻头满溢出来。
原来他早就猜疑,那么些年的琴瑟和鸣,他都是装的啊。
他居然是装的。
他是抱着什么心情看着自己为他尽心尽力,看着自己为他怀上龙儿,又小产留疾的呢?
等等......
她突然疯了般开始抠挖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倾向他,目眦欲裂:“高怀渊!”
“高怀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你告诉我......它是不是......是不是你害死的?”
她激动的情绪反倒安抚了震怒的天子,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疑惑她怎么会问如此没必要的问题。
“那几日我琐事缠身,李楼风进宫请北,他走后,你便怀上了。”
他阴沉地笑了笑:“他答应我,终生不复入京。怎么,你还想怀着他的孩子,再生出来,日日睹子思父吗?”
“啪!”
一声将落,她提掌又是两耳光。
“啪啪!”
萧瑾安再也承受不住,又狠狠地赏了他几巴掌。
高怀渊不怒反笑,甚至把脸凑近,“别气坏了,今日是我们的团圆日,随你高兴。”
丧子之痛,和幕后黑手的动机一并压下,将她的脊梁骨险些压断。
她自认良善,手上再怎么沾血,也都是不轨之人先动的手,她出于自保和保护,才不得已杀之后快。
失去了那个孩子后,她甚至认为是自己沾了太多杀孽,才招致的下场。
“哈......没想到......哈哈哈......”
她笑得凄厉,任高怀渊将她揽入怀中,仍止不住这悲凉笑意。
笑得脸颊发酸,眼眶发涩,她还是想笑。
“高哈哈高怀渊......哈哈哈我......哈哈,我恨死你了哈哈哈......”
高怀渊终于觉察出她的不对劲,从自己心心念念的失而复得里抬起头来,看到她笑得满脸是泪,替她轻轻拂去。
“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恢复原样了。”
他自以为安排妥当,等明日一早,他就要容晴下狱,不仅后宫干净了,还要容晴把他的瑾安受的那些罪,一一试过,别以为他不知道她买通了狱中人。
等明天一早,瑾安还是他的瑾安,哪怕千里之外,也不会再有谁惦记着他的东西。
无论瑾安怎么想,她都是一国之后,他们生同寝死同穴,一个野种算什么?
将来他们还有会很多孩子,他的皇后,他的皇子,所有和萧瑾安有关的东西,都少不了他高怀渊的痕迹。
他太振奋,振奋到一时失察,令萧瑾安从他的怀中挣脱,赤足跑向门外。
第3章
宫中无人不知皇后盛宠,自天下易主之后,后宫只有这一位。
哪怕后来添了新人,长了眼睛的也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子,就连入宫连升两阶的晴娘娘在皇后面前,也是做低伏小。
谁知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庆安宫尽数沦为阶下囚。
“皇后毒害容贵妃子嗣”这样的罪名,别说在宫里摸爬滚打的老人,就连新进宫的小厮婢子,也知皇后全然没有这个必要去毒害谁。
只要皇帝一天不倒,皇后就是那不二的主。
因此,背后究竟是谁为皇后安上了这样的罪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萧瑾安用尽身上所有力气,趟过刀光剑影十一年风霜,到头来,站在一口枯井旁,与她的夫君、全天下的王,两厢对望。
高怀渊的眼中再次漫上血色,惊惧交加地盯着萧瑾安立在枯井旁。
冬夜里的风最是要命,萧瑾安一身亵衣在风中摇摇欲坠,她本就大病未欲旧疾在身,轻轻一晃,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额角青筋蹦起。
“瑾安,多冷啊,咱们回屋吧。”
他软下声来哄,心底的猜疑却不住地咕咚咕咚往外冒着黑气。
萧瑾安以一个浣衣局的婢子与他相遇,她是最卑贱的奴隶,他是最不值的皇子。
她一时心软,给他匀了碗热粥,他便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日日盼着她从自己的冷宫门前路过。
十年倏忽而过,她给他的,何止一碗粥。
同床共枕多年,她太明白他脸上的任何牵动。
萧瑾安抬起头,在寒夜中一双眼亮得惊人,原本该润泽的身子在小产后越发单薄,连日的折磨更是让她本就瘦削的下巴露了尖。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同他对峙,声气虚得风一吹便能卷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高怀渊,我不欠你的,你我本不该相遇。”
她这一句,把他们的过往尽数抹杀。
高怀渊愣怔片刻,往前蹭了一步,不料她竟是站上了井边。
“不要!!瑾安,你听我说,瑾安,别丢下我......”
他不敢上前,只能露出惯常的伤心模样,若按以往,萧瑾安再有天大的气,也会过来安抚他。
她会笑着叹口气,然后倾身抱住他,泄愤似的在他脑袋上狠揉两下,再掐着他的下巴,色厉内荏地要他不准哭鼻子,一国之君哪有成天撒泼的......
可这些场景却没再出现,她只是冷漠地观望着,喃喃自语。
“入宫前我的记忆尽失,不知父母。入宫后我的尊严尽毁,不知何以为人。”
她觉得自己一直很冷静,很顽强,才能熬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恶意,遇到生命中想守护的人。
“我以为,你知何为珍重,就像我敬你,爱你那般......我还以为,我们是这世间最相爱的夫妻。”
“是!”高怀渊脑中有无数声音在叫嚣,他奋力压下,声嘶力竭:“瑾安,没有人比我更爱你,登基前,我许诺将天下给你当聘礼,登基后,你我共登大宝,我终于昭告天下,把你的名字从生到死,都写在我旁边。”
“所以你猜忌我,折磨我,抹杀我,连同我们的孩子一起?!”
萧瑾安冷眼看着他犯了头疾,捂着头跌在雪中,仍不死心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把她拽下来。
“你敢死?!你敢去找李楼风?你就这么恨朕,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他?!”
摔在雪中的高怀渊终于压不住脑中反客为主的声音,肆意宣泄出他的心声。
凭什么?凭什么?李楼风凭什么先遇到他的瑾安?!
是他高怀渊与她萧瑾安相依为命,年少相伴又如何?是自己陪着她熬过那些严寒的宫中岁月。
她说她不记得了,他便信她。
他相信他的瑾安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
可他得到了什么呢?
她总能在李楼风面前笑得开怀,那军痞逗弄几句,她就花枝乱颤,她可还知她是高怀渊的家妻,是大晋最尊贵的皇后?
高怀渊有时会恍然,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毫无筹码的皇子,所以他连在萧瑾安面前的挽尊,都显得滑稽可笑。
他以需要朝中助力为由,与她商议着迎娶容晴。而她居然毫无愠色,笑吟吟地帮他挑个黄道吉日,一口一个宫中姊妹,气得他拂袖而去。
她就这么不在意他的榻边有别的女人?不如直接拿把刀往他心口上捅来得痛快。
结果呢?
她把自己塞给别的女人,在他的大婚之夜,和李楼风在曲风亭私会......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他的想象力有限,猜想着她说终于摆脱了日日夜夜面对他,说她这些年早厌倦了,说她想与李楼风同往边关,说她......迟早会抛下他。
他该怎么才能留住她的人,守住她的心呢?
高怀渊心中的毒血在许多年前就开始蔓延,渐渐地遮住了眼睛,盖住了神智。
他早已看不清自己,也看不到当年那个捧着热粥喂他的萧瑾安了。
萧瑾安想不起李楼风是谁,在高怀渊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中依稀捕捉到记忆中那个挺拔高挑的背影。
那似乎是一个阳春月,柳絮纷飞,不依不饶地攀附在每个路人的肩头发间,给行色匆匆的少年人覆上些欲盖弥彰的白光。
烟波水色,画舫廊桥,那人一手执着叶片,滴滴嘟嘟地吹着,带着几分失真回望。
“小三爷!”
她似乎听到来自很久以前的、自己的声音,浮光掠影,却再也想不起那个“小三爷”是谁。
罢了,就当自己从没来过吧。
也怪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温声软语中失了刺,早在她失去那个孩子......或者更早之前,她就该看清高怀渊。
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
怎么非要切切实实地痛了这么多遍,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萧瑾安露出些许讥讽神色,既是对强装情深的高怀渊,也是对痴傻愚笨的自己。
她早就感受不到任何温度,风穿过她裸露的皮肤,连五脏六腑的热气也一并带走。
在高怀渊朝她扑过来之前,她缓缓后退,落入另一个深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第4章
“这萧瑾安不是日日都是天没亮就爬起来的那个吗?今儿是怎么了?”
一个身穿草木灰的小宫女跟身边人窃窃耳语,这一屋的宫女都穿着草木灰的宫衣。
这衣服的颜色略显暗沉,穿在这些年方二八的姑娘身上也去不了那份清苦气,大抵平日里干的也不是什么轻快活。
“别管她,”另一个宫女撇了撇嘴,不知是不是习惯性的动作,她不撇嘴时两个嘴角也一高一低,“很快郑公公就会来叫醒她了。”
话音未落,一道尖厉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寂静,连枝上的麻雀也惊飞了几只。
“我看你们是皮痒痒了,都什么时辰了,还给我一个个死在窝里!”
伴随着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另一块门板上,还飘下几缕扬尘,给足了郑公公声如洪钟、一早起来就有使不完的牛劲儿的出场气势。
“怎么,浣衣局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佛了?”
他定睛一看,掐着嗓子“哟”了一声:“敢情这儿还有个主子等着我来伺候呢!”
郑公公一甩袖子大步上去,提臂就要掀开被子,此时萧瑾安正好睁开眼,他便生生顿住了动作,目光微敛。
萧瑾安乍一醒来,所有的那些糟心事还没来得及涌入脑中,只当是一个平常的早上,在庆安宫醒来。
她眸中满是养尊处优久了才有的气势,就算对上当年将她百般折磨的郑礼,也不动如山,甚至隐隐有威压呼之欲出。
其实她只是起床气犯了。
郑礼恍惚片刻,这种神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卑贱的宫女脸上,他抬起的手莫名放了下来。
身边有一众宫女看着,他自认不能下不来台,于是他复又伸出手,指了指萧瑾安,“把她给我拖下来。”
一时没有人动弹。
他彻底怒了,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些鹌鹑似的鸡仔,指名道姓:“张璐,赵嘉,你们两个给我把她拖下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两个方才还在看好戏的宫女噤若寒蝉地小跑上前,一左一右拽住萧瑾安的手臂,硬生生把她拖下来。
“砰!”
她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露痛色,出走的意识终于开始回笼,认出了郑公公。
“你是......郑礼?”
“啪!”
郑礼甩了甩手,垂眼看着茫然的萧瑾安,“直呼我的名字,你忘记你的身份了?”
在宫中,没有一定品阶身份的人,是不得自称“我”的,郑礼有太后当背景板,可谓是一条指哪打哪的好狗,因此在下人面前,也格外骄矜。
萧瑾安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脸上浮现出一个巴掌印,连着周边的皮肤也变得滚烫起来。
她就着偏开头的姿势,把所有人的脸一一纳入眼中,然后是这间潦草的宿房,和郑礼冷若冰霜的刀子眼。
“我......”
“啪!”
郑礼反手又是一耳光,语调平稳:“再想。”
萧瑾安是真的觉得痛了,口腔被虎牙刺破,她咽下那口血腥气,不知该是哭是笑。
究竟是她大梦一场......还是她重生了?
这太惊世骇俗了。
郑礼冷眼看她缓缓伏下身,居然显得有些生疏,语气倒是毕恭毕敬:“奴婢萧瑾安。”
“嗯,这下醒了。”郑礼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逗留,转身朝屋外走去,嫌弃地伸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都醒了就赶快给我出来,今儿的活谁干不完,谁就永远别给我醒过来。”
张璐缩了缩肩膀,和赵嘉对视一眼,赶忙扔开萧瑾安的手臂往外追去。
萧瑾安木然起身,跟着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按着记忆打开自己的柜子,给自己加了件衣服。
早上容易惊凉,是一天里最容易生病的时候,病了也不会有人管,活也一点不能少干,甚至会有人落井下石,趁着不注意把自己的衣服扔到她盆里......
以前她吃过一次亏,长了记性,早上出门前总记得添衣。
以前?
萧瑾安心中百转千回,面色却寡淡,抿了抿唇向外奔去。
郑礼罕见地没有再为难她,反而不动神色地瞥了她好几眼,很快又移开视线。
萧瑾安神智回归,虽然还是不大相信重生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电光火石间就想明白了郑礼的异常——
当狗的人最喜欢龇牙咧嘴,狐假虎威,他可不怕她报复,他只怕咬到了有主的狗。
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个太监,在这宫中,不一定能多一个朋友,但至少能少一个对头。
天边的霞光渐渐褪去,阳光一点点笼罩大地,连她们这“苦寒之地”也能分些温度。
萧瑾安在遣散后细细看了看自己满是冻疮和鞭痕的双手与手臂,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自己一身华服,被钉在架上饱受鞭笞。
“哈哈哈......”
不可能,那不可能是梦。
她萧瑾安居然真的......重生了。
从奴婢到本宫,从宫女到皇后,再从本宫到奴婢,从皇后到宫女。
当年不断往上爬,是为了让自己有得选,谁曾想到头来,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苍天有眼,不愿负她多年心血落个血本无归,倒赔上两条人命。
众人被她的突然发笑弄得身上发毛,尤其是刚才抓住她的张璐和赵嘉。
而她还在笑,用手捂着嘴巴,双肩颤抖,笑得几乎要弯了腰。
等她笑够了,张开五指挡住刺眼的光,任真实的温度从指缝漏下,洒在她十六岁的脸庞上。
脸上细小的绒毛被阳光镀了一层细细的金边,彰显着她的生气和年少。
打她入宫起,就看遍了人世炎凉,宫中更是变本加厉。
这里是养不出良心和深情的,她早该知道。
所幸现在,还不晚,一点也不晚,她有大把的时间来为自己打算。
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为何她没有一星半点入宫前的记忆,她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萧瑾安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此刻她沐浴在圣光之中,无人敢扰。
她想,我要出宫,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黄金窟,去找我的来处。
而不远处,隐在墙根下的郑礼将萧瑾安的疯样看在眼里,打算探一探,这人究竟有多少虚实。
第5章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大不小的浣衣局是微缩版的前朝后宫,凡是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斗争与制衡。
事教人一教就会,这是前世那个懵懂的萧瑾安用自己的血泪,一点一点弄明白的道理。
浣衣局大致分为三个派系,至于底下还有多少人的眼线,就实在是数不清了。
在他们这方寸之地,这三个派系在宫中分别是太后的势力,以郑礼为代表,孟妃的势力,以瞿嬷嬷为代表,和陛下的势力,以掌侍人王嬷嬷为代表。
按理说一个管后勤的地方不应当有那么多势力,在前朝,浣衣局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辛者库。
而当今圣上便是从辛者库里走出来的废太子,他太明白那些犄角旮旯里怎样才能酝酿出自己的势力,因此格外防范。
整个宫中的衣服都要送来此处,也就意味着,浣衣局能和各个宫中都有联系。
前世萧瑾安便是借着给孟妃送衣领衣的方便,攀上了这条高枝,借着孟妃斡旋在皇帝和太后之中,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好为高怀渊开路。
她停下手中动作,眸光发暗,随即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世,绝不心软。
她狠狠闭上眼,再睁开,眼中的怀念和犹豫消失得干干净净。
坐在她旁边搓衣的张璐被她这自残的一耳光吓得肩膀一抖,飞速地略了一眼,把头埋得更低,洗得更卖力了。
娘嘞,又疯一个。
“萧瑾安。”
她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得不起身,朝郑礼走去,福了一福:“问郑公公安。”
郑礼上下打量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随我来吧,有主子要见你。”
萧瑾安碎步跟上,心中却诧异,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浣衣婢子,谁会稀罕见她?
两人一前一后,跨出浣衣局的大门,顺着宫道离开。
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宫院之中。
郑礼指着脱漆的红木门,“进去吧,那位在里面等你呢。”
萧瑾安来的路上就觉得这周边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她陪笑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望公公告知与奴婢,好让奴婢不至于冲撞了主子。”
郑礼拿那双薄眼皮子将她从上到下剐了一遍,才冷哼一声:“送你入宫的李家小三爷,托我把你带来,这样说你可明白?”
李家小三爷?
萧瑾安愣在原地,神色微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涌上心头。
“朕以你相挟,他就乖乖就擒,暴死家中。”
“你们在朕的眼皮底下,做了好多年的苦命鸳鸯啊。”
镇北王李楼风?
“愣着干什么?还要主子请你进去?”
郑礼搡了她一把,她踉跄两步,攥着袖角进去了,没发现郑礼嘴角的阴冷。
她推开那扇尘封多年的大门,漆皮和泥块簌簌而落,发出“吱呀”一声。
回头一看,郑礼依旧不耐烦地等在原地,萧瑾安这才抬步往前,往荒草萋萋的内院走去。
这一处原来住的似乎是个还算重要的文官,后来郁郁不得志,请辞出宫了,这一处也就这么荒废下来。
庭院不大,就算没有杂草和随处可见的蛛网,也能看出当年的寒酸。但无论如何,能在宫中有这么一块儿自己的地方,也算是别样的荣幸。
萧瑾安一拍脑袋,总算认出这处早无人住的荒废宫殿——几年后,陛下会将这一块儿重新拆毁动工,连着北宫三室一块儿,建造一个人工湖。
这个湖名叫承平,是她当皇后时最喜欢散步撒闷儿的地方。
萧瑾安那份故地重游的怀念还没落下,绕过了荒草丛,一副死状凄惨的尸体便映入眼帘。
她没来得及细看,脑中一声嗡鸣,下意识就往宫外跑去。
果然,方才还立在阶下的郑礼早就不知所踪,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完了,中计了。
”瑾......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声音从顶上传来,她抬眼望去,捕捉到一袭绛色身形如电,稳稳落在她跟前。
来人一身对襟绛色大袖衫,墨色腰间束着一枚水色玉环,乌发高簪,中规中矩的觐见服因那双上挑的眼角染上几分不羁,莹润的耳垂上还有一颗赤色小痣。
面如冠玉,但多了几分艳色。
再见李楼风,前世那些被记忆冲淡的瞬间都变得明艳起来。
她记得这个人,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善意。
“王爷......”她讷讷地唤了一声。
李楼风今日入宫觐见,陛下感念他李氏一族鞠躬尽瘁,为国为民,哪怕鸟尽弓藏,也给足了体面,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因此他今日受封大理寺少卿,过几日便可走马上任了。
他左右看了看,疑惑道:“哪来的王爷?”
萧瑾安连忙拽回思绪,乍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哭笑不得,“是奴婢失言,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李楼风自然是溜溜达达过来的,明明走中央大道就能直接出宫回家,他非要三绕四拐从浣衣局门口路过一下。
还没来得及路过,就看到郑礼那死东西带着她往其他地方,他不放心,甩开了一众嚷着要他请客的同僚,运气跟了上来。
“我天生不记路,走着走着就迷了道,看到你一个小宫女在这儿,就过来问问你。”
行兵打仗的人怎么会不认道呢?
萧瑾安很配合,她目前自身难保,不想再去琢磨复杂的问题。
“里面有一具女尸。”她言简意赅,省掉了所有来龙去脉。
李楼风心虚的眼神顿时变了,越过她几步奔去,看清了那女尸。
“是遭人活活虐待死的。”李楼风大致看了看,没上手。
萧瑾安补充道:“这身宫衣是孟妃娘娘宫里的纹饰。”
郑礼把她带来此处,一具女尸,和一个奴婢。
李楼风起身,低头看着她:”你信我吗?“
萧瑾安仰头与他四目相对,胸中活物蓦然加速,她点点头,笃定道:“信。”
李楼风轻轻笑了笑,其中有几分庆幸,大概是现在的萧瑾安所无法体会的。
他伸手想要牵住她,很快换成拽了拽她的袖角。
“快,跟我走!”
第6章
荒废的小宫殿今天访客尤其多。
尤其遇上喜欢踹门的郑公公,连墙角的狗尾巴草都要礼让三分,给公公大驾腾出位置来。
郑礼大手一挥,连尸体也懒得看一眼,“快,给我搜,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宫中行凶!”
他带来的下人们连忙四散开去,很快就传来一声惊呼。
郑礼回首对御侍卫长拱了拱手,“有劳卫长跑一趟,看来凶手是找到了。”
御侍长有一张看起来就很有安全感的脸,宽额阔颌,一条刀疤自左眼角划到左耳垂处,气势磅礴。
他垂眼打量着郑礼,这厮在宫中可太会来事了,本来这趟他都不想来,是他信誓旦旦非说宫中有人蓄意行凶残害无辜,他才勉强跟了过来。
两人走到惊呼之处,御侍长盯着那具死状凄惨的女尸,冷冷问道:“这就是凶手?”
郑礼怒瞪惊呼的小太监,“你叫唤什么?”
小太监吓得磕磕巴巴,“有、有尸体......”
御侍长重新看了眼那具尸体,宫中这种事其实屡禁不止,更何况主子们后院的事,他们想管也管不了。
而这个宫女身上着的是孟妃娘娘宫里的纹饰,孟妃正是得宠的时候,少有人敢拿孟妃当幌子。
御侍长面皮紧了紧,认真了几分,把所有人叫过来:“可有可疑之处?形迹可疑之人?”
去搜寻的人摇摇头,他是卫长带来的手下,其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戳在一边:“此处荒废已久,屋内摆设也未有任何挪动痕迹,这里不是行凶之地。”
郑礼一双眼睛贼溜溜地打转,两边的宫道他都找人看住了,怎么会还让人跑了?
“扩大范围,继续搜!”御侍卫长发话道。
他一拍脑袋:“对,搜,继续搜,肯定是跑到哪里躲起来了!”
御侍长意味深长地瞥了郑礼一眼。
他可不觉得这缺德的太监有什么古道热肠。
一行人匆匆在周围找着,很快找进了御花园。幸而这会儿正值烈日当空,没什么主子在,他们才好大张旗鼓。
御侍长突然一抬手,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瞬间停下来,“听,有什么声音。”
众人依言屏息听着,郑礼在御侍长身后探头探脑,伸长了脖子。
“哈哈哈你别这样,别弄那儿......”
是男子的声音,推脱中带着轻笑,混杂着女子的话音。
一帮太监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索性没有表情,面色空白地望着传出调笑声的背风亭。
背风亭亭如其名,东、西、北三面都被堵了个严实,唯有南面敞开,冬夏之际在里面取暖亦或是贪凉,都是宫中的好去处。
莫不是哪个宫女侍卫跑到亭子里偷情去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郑礼就听到萧瑾安清晰的声音:“你小点声,一会儿把人招来了。”
郑礼顿时大怒,好你个萧瑾安,虐杀宫女不说,还跑到这里来偷男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绕开园中娇贵的牡丹,直奔背风亭。
御侍长见他如此,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
不待他掀帘,萧瑾安先一步从里面撩开珠帘,迎上了郑礼。
“啪!”
郑礼二话不说,抬手便甩了她一耳光。
里面的身影一僵,手握成拳。
“贱人!”
此刻抓到萧瑾安,郑礼那颗心总算踏实了,嘿,顺道还把她的奸夫一并给抓了,抓一送一,他郑礼不亏。
看她今后还怎么跟自己叫板!
“我分明看到你推门进了怀理殿,杀人之后你又跑到此处私会奸夫,萧瑾安,你好大的胆子!”
萧瑾安方才分明能避开,但她生生受了。
“郑公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话是对郑礼说的,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掠过郑礼,望向他身后的御侍长。
御侍长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片刻,眉头缓缓皱起。
郑礼尖着嗓子还要再说什么,里面忽然传来男子好整以暇的声音,慵懒中透出几分矜贵。
“原来,小爷我是个奸夫啊。”
御侍长、郑礼,乃至于萧瑾安都是一愣。
紧接着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撩开珠帘,慢条斯理地向前跨了一步,不疾不徐地立在萧瑾安身后。
他今日受封,按理应自称本官,但毕竟还未上任,如此称来总缺火候。
于是一个嚣张跋扈的郑公公,遇上了另一个更嚣张的李家小爷。
李楼风唇角带笑,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有礼貌极了:“听说,是小爷我让公公特意跑一趟了?是不是累着公公了?”
御侍长的眼神瞬间了然,他面沉似水地瞪了郑礼一眼,以为是郑礼为了找李楼风的麻烦,把自己牵扯进来。
他当然不会想到郑礼的目标只是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
郑礼显然是顾不上安抚御侍长,连忙堆起脸上的假笑,乐呵呵地躬身道:“不敢不敢,李家小爷误会了,奴才只是看手底下的人不在,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如此口不择言,小爷莫怪,莫怪。”
李家往上三代,都是镇守一方的英雄豪杰,再往上了数,李老太公还是当年陪先帝打江山的兄弟。
自李楼风爷爷那代开始,晋帝念及劳苦功高,加封李国公,受世袭。
李楼风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哥,一个驻北一个往南,都是大晋的肱骨之将。若不是李家实在功高,让当今有点睡不着觉,李楼风也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卿。
可总该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莫说李楼风在御花园私会宫女,就是私会点什么别的,当今都能暂时当个睁眼瞎。
因此郑礼绝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李楼风。
“是吗?”李楼风本身就有纨绔的资本,只是家中管得严,一般没来得及施展就被摁乖了。
他仍然笑着,笑意不达眼底,转头看了看一脸戒备的萧瑾安,唤了她一声:“萧瑾安。”
这边却出手如风,一巴掌掴在郑礼脸上,宽袖带起一阵冷风。
“啪!”
萧瑾安忍不住看了郑礼一眼,他挨打的那边脸上已经高肿起来。
看来和练家子相比,小太监打人也就是扇风的程度。
而李楼风仍然看着她,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挨打的人,又唤了一声:“萧瑾安。”
同时他反手抽去,随着“啪”地一声,郑礼的右脸和左脸对称了,红通通的,看上去颇为喜感。
郑礼连挨了两巴掌,却也不敢躲,甚至因为他的巴掌太响,脑瓜子有点嗡嗡的。
李楼风仍旧没看郑礼,只是盯着她,叹了口气:“萧瑾安。”
萧瑾安:?
第7章
这一声“萧瑾安”的话音才落,郑礼已经坚持不住地跪了下去,把头砸得砰砰响。
“李家小爷饶命,小爷饶命啊,奴才冲撞了小爷,是奴才的不对,小爷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接着又是几声砰砰磕头。
李楼风用的真真是训狗的法子,他这几巴掌可没留力气,以后郑礼听到“萧瑾安”三个字,脸上的肉会比他自己先作出反应。
御侍长不想再参与这出闹剧,和李楼风毕恭毕敬地寒暄几句,便带人离开了。
“你说有人杀人?”
郑礼只顾着把脑袋磕得砰砰响,没听到李楼风这句问。
李楼风不耐烦地伸出靴子踩在他后脑勺上,加重语气道:“小爷问你,谁杀人了?”
郑礼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黑底金丝虎皮靴,和一双浆洗得早已发白的布鞋。
再蠢也该看明白到底是谁在萧瑾安身后了。
郑礼暗骂自己蠢笨,也骂给他消息的老太监,说萧瑾安一介孤女,不过是搭了李家小三爷的顺风船进宫,二人并不相识......
这个萧瑾安更是个高手,有这么大的后台,居然隐姓埋名地做起浣衣婢来。
可怜他一番苦心,碰到了又臭又硬的石头!
“许是宫中小人作祟,起了歹念,这才杀人抛尸,奴才......奴才正在查呢!”
“哦?”他拖长尾音,有种令人抓心挠肝的挑衅感,要笑不笑地阴恻恻道:“那公公如此气势汹汹,看来是怀疑小爷我了?”
郑礼迭声喊冤,哭天抢地,生怕李楼风在这儿把他脑袋给踩瘪了。
等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了,李楼风也吓够了,才慢悠悠地撤了脚,亲自伸手扶他起来:“原来是一场误会。”
郑礼想躲又不敢,战战兢兢地被他扶起,额头上的血淌下,扯着一张花脸赔笑道:“是,是,误会罢了......”
“她是我家中旧识,我近日肩膀酸痛,特意找她帮我按按,她一直跟我呆在一块儿,没见过你说的什么杀人犯。”
他一句话把萧瑾安摘得干干净净,还给她安了个旧识的身份。
萧瑾安眸光微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楼风。
前世,他并不是这么救她的,郑礼也不是用这种手段陷害她。
这是冥冥之中,一切有了变数?
郑礼哪敢再多嘴,连连称是,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李楼风注意到余光里的萧瑾安神色不大好,三言两句打发了郑礼,二人目送他屁滚尿流地消失。
“郑礼其实也挺可怜的。”
萧瑾安乍一出声,嗓子还有几分哑。
李楼风显然是想起什么,眉头紧蹙道:“可若今天我不来,你会更惨。”
萧瑾安漫不经心道:“怎么个更惨法?”
前世她遭郑礼陷害,为孟妃偷情当了靶子,把地牢里的八大刑罚试了一半,整个人脱了一层皮。
是李楼风派人每夜给她喂参汤,灌补药,吊住了她的半条命。
种种内情,都是她在当皇后以后,才一点点查出来的。
而那时,他已经是远赴漠北的镇北王了。
李楼风没好气道:“那死太监心狠手辣,指不定怎么折磨你,反正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萧瑾安眼珠清亮地抬眼看他,不似作假。
谈不上失望,心头反而被一层暖意覆盖。
她抿唇一笑,展颜道:“是,他可没你那么心慈手软。”
李楼风上一秒还在担心她的良善会给自己惹麻烦,下一秒就被夸了个措手不及,嘴唇微张,红着一张俏脸。
萧瑾安被他的反应也弄得莫名心慌,挽了挽鬓角的碎发转开眼道:“再说了,说什么找我给你按肩膀,真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李楼风回过神来,辩解道:“不是,我倒是无所谓,但我不想毁了你的清誉!”
虽然你早就答应过我,要做我的妻。
他努力压下心头的委屈,挤出些笑意。
“人微言轻,位卑命贱,”萧瑾安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掌心,“在这宫中,我这般人的清誉,最是无足轻重。”
“不是的......”
“可小三爷能把这份无足轻重的清誉挂在心上,”萧瑾安笑着,身后是大片盛放的牡丹,馥郁扑鼻:“我萧瑾安,记在心底。”
“他人轻我贱我,但我自知身有千金命连城,这份心意,来日我定当答谢。”
她字字珍重,在心底默默补充:连同前世那些不曾露面的搭救,一并报答。
李楼风的眼里映着这一方绝色,再一次为这样的风景心动不已。
他情不自禁想要抚上她的脸庞,硬生生止住了。
“疼不疼?”他摩挲着指尖,不敢想在她进宫之后,受过多少次这样的辱打,刚刚那两巴掌还是太轻了!
“没事,”萧瑾安碰了碰脸,不合时宜地想起地牢里的酷刑,脸红了又白,摇摇头道:“这不算什么。”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也是挑准了这个时间没有人会来背风亭,他才带着萧瑾安来守株待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什么,一人是有意试探,一人是心不在焉。
萧瑾安盯着他拽着自己的袖子,暗自出神。
如果能直接避开前世的那些坎坷,那她的重生才不算白费,否则重生是为了什么呢?又吃一遍苦头吗?
而她前世难熬的原因,绝大部分是因为自己——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主子。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
郑礼那厮敢如此嚣张,不就是仗着有太后和他那老太监干爹给他撑腰吗?
此刻太阳已经渐渐往西偏移,耀眼的金光打在前面的李楼风身上,把两边的景色都映得发白,唯有这抹绛色让人移不开眼。
两人行进在回浣衣局的路上,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对李楼风礼了一礼,擦身而过时,又用那种好奇和打探的目光在萧瑾安身上逡巡。
好奇和打探,意味着有所忌惮,意味着不敢轻举妄动。
李楼风失落地放下她的袖角,暗骂从御花园到浣衣局的路怎么这么短,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叹了口气,无奈望天,无奈望地,蹭着脚尖嘟囔道:“萧瑾安,你真的......真的一点也......也不......”
他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像说完了,他的委屈就再也藏不住了,天就塌了。
可萧瑾安只顾着在脑海中比对种种可能性,完全没注意到欲哭无泪的委屈少年。
少年鼓起勇气,咬着牙也要把这句问完,不然晚上指定睡不着爬起来抽自个儿。
这时,萧瑾安也酝酿着自己的计划,打算和李楼风做笔交易。
两个异口同声,齐齐开口。
李楼风:“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是谁吗?”
萧瑾安:“你当我的主子吧。”
李楼风:?
第8章
李楼风大脑和表情一样空白,半晌才挤出一句:“什么?”
萧瑾安越想越觉得可行,将他拉到一处墙根下,娓娓道来。
“小三爷,奴婢虽然现在只是一名浣衣婢子,但浣衣局四通八达,是个笼络消息的好去处。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奴婢以你为靠山,你以奴婢为耳目,来日,奴婢必有重谢。”
李楼风越往后听,神色越冷。
萧瑾安本该见好就收,可她想赌一把,赌救她多次的世子爷对她有慈悲。
莫不是她赌错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僵持。
过了一会儿,萧瑾安忍不住道:“奴婢现在确实是比掐死的蚂蚁大点,但......”
李楼风收起脸上的冷然,拂开碎了一地的玻璃心,温言打断她道:“其一,你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
“其二,你自然可将我当做你在宫中的依仗,我愿意护着你。”
这回换萧瑾安表情空白,一时找不到嘴。
眼前这个人似乎很喜欢她这种呆呆的反应,含笑看着她,神色却没有一点亵玩和居高临下的嘲讽。
这个人,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愿意做自己的依仗,愿意护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萧瑾安两世为人,见惯了世道人心,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就连她与高怀渊的开始,也不过是因为她能施与一碗粥。
这个人,图什么呢?
如此想着,也就如此问了。
“为什么?”
李楼风闭了闭眼,不再看她,远处金砖碧瓦浸在煦光和风中,与他们相遇那日是那么相像。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我生来,就注定是要遇见你的。
他仰头长吟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歪头笑道:“因为......我俊朗无双,德才兼备啊!”
萧瑾安在很认真地等他回答,可这个答案显然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哑然失笑,无奈奉承道:“是,小三爷绝世无双,才高八斗,德行横世。”
阳光照不到的暗处里,一双眼睛将他们嬉笑打闹的场景一一纳入眼中,很快便消失在那处,似皇城的阴风,悄无声息。
李楼风敛眉朝那一角望去,心头莫名漫上些不安。
另一边,流华宫中。
一名女子坐在梳妆镜前,面前放了十来个匣子,皆是各种发簪。金的玉的,各种京中时兴的款式,名匠独制,应有尽有。
她一一捻起比在发间,不断询问宫女哪个更好看,娇目中满含期待。
能留在她身边的宫女,都是从成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然精明得紧,一句夸过一句:“公主天生丽质,略施薄粉已是国色天香,到时盛装出席小世子的加官宴,什么簪子,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定将那小世子迷得神魂颠倒。”
最后一句哄得她心花怒放,撇撇嘴,随意挑了一柄珠钗递给身后的宫女,“楼风哥哥才不会神魂颠倒呢,他只会笑我晃了他的眼睛!”
哼,不识风情的臭男人!
宫女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知道这位公主只要沉到和小世子在一起的幻想之中,对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会喊打喊杀了。
月霞公主是孟妃所出,随着孟妃愈发得势,本就受宠的月霞更是要星星不能给月亮,凡是落在她眼里的,拿不到手誓不罢休。
自打十二岁的李楼风在国子监弯弓搭箭,轻而易举赢了一众专司骑射的皇子公子,月霞眼中就只有那个舒朗挺阔的背影,追到如今已是第七年了。
她不是没去跟父皇母妃闹过,恨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非李楼风不嫁,不然她就老死宫中!
可帝王自有打算,顾不上她的小情小爱。
她也看不懂朝中局势,不明白为何自己都是公主了,何其尊贵,竟然连喜欢的人都抢不到!
孟妃有时看着张牙舞爪的女儿,愁眉不展,不知她的不谙世事何时才有尽头。
正因为你是个公主,所以不能嫁给李家世子啊,傻孩子。
月霞终于把满脑袋的珠钗搞定了,起身着人更衣,她要做宴会上唯一的艳色!
正当她兴致勃勃之时,自小陪她长大的宫女敛秋快步走来,在她耳边喃喃絮语。
月霞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听到最后竟是一把扯掉发簪,狠狠掷在铺满寝宫的地毯上,目露凶光。
她笑起来有几分女儿家的娇憨,发起脾气来更像孟妃,藏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阴狠。
“她还没死?”
敛秋摇摇头,“在浣衣局做事呢,听说今天郑礼还在她手上栽了。”
“贱人!贱人!”月霞气得来回乱窜,所有的宫女齐齐跪下,面如死灰。
“居然敢背着本公主攀上楼风哥哥,敢在我眼皮底下抢我的东西,贱人!”
她娇目一转:“从哪来的消息?”
敛秋低眉顺眼道:“是一个小太监递来的,瞧着像是哪个寒酸宫里的下人,定不敢拿这种事欺瞒。”
月霞呼出一口气,不再计较谁传的消息,满心满眼皆是气愤。
反正宫中无人不知她月霞痴恋李楼风,有关李楼风的消息,隔三差五便有人传来,也得些赏银。
她苦恋多年,李楼风不是躲她就是防她,每每有些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偏要叫个小厮跟在身后,说怕公主毁了他的清誉。
月霞又气他严防死守,又喜他这份与众不同的习气。
和那些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草包都不一样,她月霞要嫁,便要嫁这样的英杰!
谁知半路杀出个没名没姓的贱人,抢去了李楼风的所有目光。
她怎么能不恨?
“敛秋,”月霞攥紧手心,脸上的愠色沉下去,看上去平静了不少,“你去把郑礼叫来。”
敛秋应声离去,给梳头宫女芳云递了个眼色。
二人皆是孟妃打小养在月霞身边,对月霞的性子了如指掌,看起来冷静的公主,其实是毫无章法逮谁弄谁的二愣子。
如今前朝局势不好,后宫也跟着噤若寒蝉,虽然只是一个浣衣局的婢子,但李三世子一再搭救,恐怕不好随意处置。
待敛秋走后,芳云也寻了个空子,前往孟妃宫中。
第9章
托李楼风的福,今日的浣衣局格外风平浪静。
张璐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总觉得今天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少了郑礼的聒噪!
萧瑾安权当没听见,连盆带衣服一同抱起,小臂上还有一道道鞭痕,是在她重生前给郑礼交的“学费”。
赵嘉见她起身离开,碎步跑去扯了扯张璐,耳语道:“今天郑公公喊走了萧瑾安,可是回来以后,就剩郑公公自己,他带了人匆匆出去,结果现在回来的就只有萧瑾安一个。”
张璐平日有些呆呆的,此刻更是摸不着头脑。
赵嘉“啧”了一声:“总之,以后我们别惹萧瑾安,她怕是不简单。”
“哦,我也不想惹她,就惦记着宁公公哪个月十五能来选拔,我也换个地方,受不了这罪了。”
几个浣衣的宫女闻言凑过来,和她们讨论着上个月十五,从浣衣局被选进其他宫中的宫女的现状。
赵嘉的视线时不时仍往另一边投去。
张璐顺着她复杂的目光看去,是萧瑾安被夕阳映照、纤瘦得有几分病态的背影。
不止张璐和赵嘉,浣衣局上到掌侍王嬷嬷,下到洒扫的宫女,都在她身后投去目光各异的打量。
今日的衣服还是王嬷嬷减免过的,不然天黑之前根本不可能洗完。
萧瑾安盯着自己瘦长而怪异的影子,微微张开五指,影子里的手指扭曲地延长,好像随便一够,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掌过六宫凤印,明白权力是何等诱人,就连一个小小的浣衣局,也不得不在她那点模棱两可的关系里收起爪牙,人模人样起来。
而她在这些打量和揣测中,只需要我行我素,就能满足他们对她背后之人的想象。
多么简单明了的道理,上一世,她用了一身旧疾才明白。
......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枝繁叶茂,时值仲夏。
沧浪学堂的后院有一颗大榕树,足有四人合抱那么粗。
午休时分,大多数学长都回家补眠去了,院中只剩下两人,一立......一倒立。
“无穷......无穷什么来着......”
少年腿弯挂在枝干上,倒吊得脑袋充血,嘴里还在来回念叨着那两句,却怎么也背不下去了。
他索性不背了,一口气叹得荡气回肠,把抄手背靠榕树、闭目养神的少年叹得睁开了眼。
这少年眉目清浅,在一众还没长开的猴崽子里面清秀得太过出挑,常常被先生拿来和顽皮捣蛋的李楼风作对比。
“你看看人家萧泉,多稳重,多自知,这方是才貌双全!”
萧泉,字瑾安,只不过她的字没几个人知道。
每每被夸,萧瑾安本就挺直的肩背会更加板正,还有那微微扬起的下巴,似乎带上了几分矜傲。
因此大家都说他不把小三爷放在眼里。
李楼风倒无所谓,反正不管把他扔在哪,他一定都是最能折腾的那个。
要不是先生讲苏子时太陶醉,李楼风趁机倒挂横梁被发现,也不会让萧瑾安守着他,非背完《赤壁赋》不可。
“世子爷,我这沧浪堂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今日若背不完,明日我也只好向国公爷告罪,放你离开了。”
“瑾安,你替我守着他,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离开。”
说罢先生拂袖而去,众人嬉笑着和李楼风道别,回家睡午觉去了。
有几个与李楼风关系好的,走过萧瑾安的桌案时还故作不稳,有意无意地撞了几下。
李楼风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分神望去,萧瑾安仍跪坐在自己的案前收拾学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萧瑾安在沧浪堂,除了先生,和谁都不说话。
倒挂的李楼风和浅眠的萧瑾安四目相对,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落了下风,僵持半晌,李楼风才问:“下一句是什么?”
似是没想到李楼风会和自己说话,她愣了愣,声线清泠,乍一听和变声期的男孩没什么两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唔,”李楼风两手抱在脑后,就这么颠倒地看着她,陈述道:“你是个女孩儿吧,我家大姐女扮男装时,和你有点像。”
萧瑾安神色微怔,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冷静且挟着敌意道:“那又如何,我要学,当学古贤之才,学一堆女德女诫伺候讨好的东西,不如不学,学会了反倒不像个人!”
这是萧瑾安母亲的原话,也正因此,家中决定隐瞒她的女儿身,送她去谷嵩先生的沧浪堂。
李楼风家中不重清规,养得他习性散漫,天生少根筋,比如此时,他完全没觉察到萧瑾安的委屈和愤怒,开口却又恰到好处地安抚。
“唔,我也觉得,好好的学识都被弄得乌烟瘴气。”他边说边点头,想起什么好玩的事,笑得他倒挂着晃了晃身子。
“我家大姐更是恨之入骨,当时来求娶的尚书儿子聘礼里面还带了几本女书,被我家大姐一杆花枪,连着那几本女学一同钉在了尚书府的牌匾上。”
萧瑾安听得瞪大了眼,虽然她也恨之入骨,但毕竟还只是在口头上,没有这么实打实地钉在谁家门口。
李楼风:“我家大姐是不是很厉害?”
萧瑾安:“嗯,不负盛名。”
李楼风:“尚书儿子是不是蠢到家了?”
萧瑾安:“嗯,活该光棍。”
李楼风:“我是不是背完了?”
萧瑾安:“嗯,你......啊?”
李楼风蹬了一脚“相伴多时”的自挂枝,在萧瑾安满是懊恼的神色里翻身落地。
他一时有些头重脚轻,后退两步握住了萧瑾安的肩头。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李楼风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开,看起来只比她高半个头。
萧瑾安刚想说些什么,尚且年少的李楼风在她面前迅速抽条,五官渐渐变成她熟悉的模样,俯下身来抱住她。
“抱明月而长终,我已经抱到,可以长终了。”
萧瑾安感受着自己的掌心按在他的后颈,那块皮肉的温度远不及她的心脏沸腾。
她听到自己失而复得的泣音:“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忘了我。”
李楼风将她抱得更紧,似乎要揉进血肉才能安心。
“好。”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这句珍而重之的余音犹在耳边震荡,萧瑾安一把捂住胸口,满头大汗从梦中醒来。
外面更深露重,连蛩声都消匿于夜。
身边的呼噜声一阵长一阵短,过了许久,泪流满面的萧瑾安才从心悸中缓过来。
那些......是什么?
她抹了一把脸,看着手上的水痕怔然——我与李楼风,原来是那样早的缘分吗?
月光泠泠,她沉在那个太过久远的梦中,没注意窗外有黑影晃过。
萧瑾安收敛心绪,整理思路,在毫无睡意的后半夜里酝酿自己的天明。
黎明破晓时分,她侧头望向微微发亮的窗棂,觉得有些事,还是自己亲手了断,才能安心。
第10章
偌大的皇宫中,有迎来奉往的金碧辉煌朱檐玉瓦,也有无人问津的颓墙残阙深门冷宫。
辉煌处,自然有人嘘寒问暖处处周全,至于那些无人在意的边角料,连一口馊食都奉欠。
七月流火,暖风中掺杂了几分秋意。
秋阳正好,萧瑾安从来没有在这样好的阳光下踏入过离宫。
这座不大不小的冷宫在她的记忆中,从来都是披着终年难化的寒霜,里面总会传来风和人的呜咽,似乎只要谁呆在这儿,就已经难逃悲苦的宿命。
她四处搜寻着,有些奇怪。
平日里总会有几个太监宫女跑到此处躲懒或者偷情,多少有些人气,可这处不像有人经常来的模样,冷清得厉害。
离宫本来唤做丽宫,是皇帝为了远嫁而来的公主特意辟出来的新地,建起来的华宫。
公主有着与晋人完全不同的貌美,与高怀渊有七分相似,明艳得像出鞘的剑,轻易便在人心头埋下朱砂。
可惜朱砂有毒。
高怀渊原本也该和其他皇子一般,有着锦衣玉食的童年,在纨绔和稳重中选择的少年,激流勇进或者勇退的中年......
他的一生,本不该挣扎在温饱之间,养出一身的狼心狗肺。
但公主生下他后不到两年便与人私奔,留下肆意流窜的传闻和一个无法动弹的高怀渊。
十二年弹指一挥间,高怀渊在遇到自己之前,到底都是怎么活的呢?
萧瑾安推开门,昔日的华宫早已什么都不剩,被各个宫里的主子下人们生吞蚕食,只给高怀渊留下了一床破褥子。
当年她之所以会在离宫门前停下脚步,是因为发着高热的高怀渊将半个身子埋在大雪中,小腿却在细细发抖。
像路边快要冻毙的野狗,一边求生,一边求死。
时过境迁,在这个无比静谧的下午,秋光正好,高怀渊也蜷在褥子中,阖目安睡。
萧瑾安立在门边,光从她身后跌进一室昏暗,将她的影子蔓延到高怀渊身旁。
没有人知道此时萧瑾安在想什么。
她默立良久,踏入这片昏暗之中,融为一体。
将怀中准备好的丝帕取出,温柔地蒙上高怀渊的眼睛,宛如在对待极其珍重之物。
然后她将远山眉放平,思绪放空,右手覆上高怀渊的颈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高怀渊似乎朝她的方向挪了挪,那模样就像是......引颈受戮。
“呃!”
她瞬间收紧五指,感受着身下人的呼吸急促血液倒流,颈间的血管突突跳动,额角漫上青筋。
她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这个年纪的高怀渊,和她记忆中这时的高怀渊,身形有了些微变化。
“呃......呼呃......”
身下人被蒙住了眼睛,两手抠在萧瑾安手上,却一点血印也没留,除了发出几声挣扎,便不再有任何举动。
相比之下,萧瑾安明明是下手之人,却大汗淋漓眼眶发红。
她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撤开手跌在地上。
随即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狼狈地起身跑开,离开这个她无能为力的地方。
高怀渊脸上的丝帕滑落,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眼里倒映着萧瑾安仓皇的背影。
心软的人,是很难学会狼子野心那一套的。
你怎么敢奢望亲手摆脱?
他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把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脸上的丝帕被他攥在手里,如饥似渴地嗅着萧瑾安身上的味道。
天知道他有多克制,才能掌控住这具早已食髓知味的身体,不往萧瑾安怀里扑去。
我的皇后,我们来日方长。
......
萧瑾安失魂落魄地跑出离宫,见了鬼一样,连头都不敢回。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动手的,只有把所有可能导向的源头都掐灭,她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宫中。
可她又一次被自己的不忍所打败,她在这种不忍上已经吃了太多苦头,可怎么也学不乖。
没有她,说不定高怀渊也会被他人所救,一点点往上爬,他会变得强大、阴翳、暴戾,吸食他人的血肉来补充自己。
将所有可堪为用的东西,都利用殆尽。
萧瑾安也设想过,只要不涉足离宫,不与那个地方产生任何牵扯,最好连路过也不要有,或许她与高怀渊便永远不会相识,他谋他的复仇业,她找她的回家路。
老死不相往来。
可万一......万一有任何差池,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老天给了她一次机会,她不想辜负。
怎么办,今日贸然出手又仓皇收场,命运会不会因此落下痕迹,把她今后的人生搅得一团乱?
千头万绪,她剪不断理还乱,努力压制着高怀渊将她捂在怀中的曾经......“萧瑾安,你怎么才回来!”
赵嘉娇斥一声,萧瑾安才恍惚自己奔忙一路,已经回到浣衣局了。
“快,换衣服,今日可是宁公公来各大勤务宫中选拔人的好日子,你倒好,跑出去大半日!”
勤务宫即掌管衣食住行的这些宫房,每三个月,宫中二把手的大太监宁公公会挑其中一个月的十五号,去到各个宫中,将伶俐人往上提提。
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最快能“一步登天”的渠道了。因此每月十五,总能给人些盼头。
张璐和赵嘉借着睡在她左右的关系,与她渐渐熟了些,摸明白了她的脾性,现在也能与她小打小闹起来了。
萧瑾安惫懒地往床上一趴,“也许来也许不来的日子,何必这么紧张。”
一开始她还不适应这大床铺,和一使劲就磨得皮肉发红的被褥。睡惯了锦绣绸缎,一朝一夕还真有点改不过来。
但很快她就在每日繁重的杂务中被磨平了棱角,现在往那儿一扑,赵嘉废两句话的工夫,她已经快要睡着了。
“宁公公到——”
又尖又细的嗓音直直刺到她耳膜里,吓得她一激灵,被赵嘉一把从床上拽起,敷衍地看了两眼嘟囔道:“算了算了,邋遢就邋遢点吧,咱浣衣局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出不了什么精细人。”
萧瑾安哭笑不得地被她拽出门外,不过眨眼工夫,门外已经齐刷刷跪了好几排。
赵嘉拽着她一个冲刺,不管不顾地奔到那位臂弯搭着拂尘的宁公公面前,扑通一声扎扎实实地跪好了。
没等她们喘口气,头顶上传来一句凉嗖嗖地发问。
“你就是萧瑾安?”
第11章
香薰炉暖,满室生温。
孟妃一只手撑在小几上,疏松惬意地看着手里的书。
三十出头的美妇人或许不如刚进宫的小秀女青涩可人,但岁月赋予的那份气定神闲,是胆战心惊的年轻人所没有的。
比如她的娇蛮女儿月霞。
月霞打小就跟在她身边,却不似她慢条斯理,做任何事都是心直手快恨不得立竿见影,可好事都需要时间去算计。
她既希望月霞能随心所欲,又担忧这份随心所欲害了她。
“娘,你说要替我料理那个小贱人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月霞拨弄秃了手里毛毯上的碎绒,终于耐不住,撅着个嘴讨要萧瑾安的下场。
“月霞,娘说过你是公主,”孟妃收敛了几分闲散笑意,“在宫中,须得谨言慎行。”
“这儿又没有别人,娘你又这样!”月霞向来是个不怵的,被娇惯得厉害,对孟妃时时讲究的规矩不满多时。
孟妃拿书敲了敲她的头,缓缓起身端起桌上的花茶,啜了一口:“娘教过你,吃力不讨好的事,要借他人之手,你可还记得?”
月霞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难道她掐死一个小小的浣衣婢子,和捏死一只蚂蚁有什么不同吗?
孟妃见她又自顾自地生起气来,叹了口气:“你也说了,李楼风对这个婢子格外照顾,男女之间,哪来那么多仁义?”
女人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不过是见色起意,和没得到手的心痒罢了。”
月霞脸色一变,扭身攀在她腿上,“娘,你不会把她赐给楼风哥哥,等他厌烦了才收拾她吧?!”
“你想哪去了,”孟妃伸手在她脸侧一刮,“娘看起来有这么喜欢成人之美吗?”
她点头也不是,扭头也不是,靠在孟妃膝头撒娇:“娘~”
“你又不是不知道月霞愚钝,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孟妃拂开她脸侧碎发,看着她一派天真烂漫,娓娓道来:“李楼风既然还有几分心思挂在她身上,那你这时只要出手把她弄到你身边来,日后无论怎么下手,都惹李楼风不痛快。”
“那娘你差人给她送去一堆值钱的东西有什么用?”
平白便宜了那个贱人!
孟妃勾起嘴角,笑得像把温柔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突然得到超出她这个身份应该得到的东西......”
“她会被群狼环伺,一人一口,把她吞噬殆尽。”
月霞似懂非懂,皱眉思索。
而萧瑾安在听完那一连串的赏赐后,心领神会。
宁公公毫无感情地祝贺她:“萧瑾安,你得贵人青眼,特意差我来好生赏赐一番,望你知恩图报,日后好为主子们分忧。”
多讽刺,得了青眼,但还是把她扔在浣衣局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苦活累活照干,除了一堆漂亮话和宫中随处可见的值钱玩意,光顾着给她惹一身臊了。
她可太明白有权之人如何捧杀了。
萧瑾安大大方方地朗声谢恩,起身接过小太监手里捧着的木盒子,从里面挑出一袋金叶,眼也不眨地塞在了宁公公袖中。
宁公公眼皮跳了好几下,斜眼看她。
她笑得比宁公公这个官方还要官方,低声道:“公公大老远跑一趟,好生辛苦。”
宁公公这才拿正眼看她,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几分谨慎,收了钱,笑出了些人样:“咱家的本分罢了。”
随即萧瑾安又挑了两样还算值钱的小玩意,一一递给宁公公身后的小太监。
客气疏离,没有任何卑微气。
来时多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帮人,都眉开眼笑地被她送走了。
而浣衣局也因着她这一打岔,没有任何人拿到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除了有了钱的萧瑾安。
宁公公带着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后,跪了一地的宫女们还是没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她们盼了这么久的机会,就这么被他人的风头盖掉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身份和她们没什么两样。
不止张璐和赵嘉面色难看,其余人更是垂头丧气。
有几个胆子大的,还抬起头来瞪视她,目露凶光。
你倒是得尽了便宜,有人罩着有人宠着,我们这些从日出干到月落的苦命人,难道就连那么点做梦的念想也不给吗?
“这萧瑾安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不知道,兴许是爬上了哪位主子的床吧。”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浪荡货!”
“我又得熬三个月......”
人在苦闷难捱的时候,是很难不把怨气发泄到别人身上的。
而且这个别人还出尽风头,得尽荣华。
萧瑾安留了两袋金叶在身上,把木盒子递给赵嘉。
赵嘉眼里雾蒙蒙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木盒,愣怔地抬头望向神色温柔的萧瑾安。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都能让跪在周围的所有人听见:“这里面还剩不少,你拿去给姐妹们多换几床新被子,柜子和床脚坏了的,也都一并换了吧。”
“再有剩下的,权当给大家当过两日中秋回家探亲的路费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抽到牌子回家,但每个人都有一个来处。
场面一时安静,很快有人问了一句:“为什么?”
萧瑾安抬眼望去,没追究是谁发问,把话说得恩威并施。
“我萧瑾安活没少干,苦没少吃,不过有那么些好运气,还算能得过且过。平日里与诸位同吃同住,共苦的情谊,自然当得上同甘。”
“有人敬我三分,我当礼让七分,但若有人欺我谤我,我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方才嚼舌根的几人此刻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恨不得时光倒流把那几句收回来——那可是实打实的好处啊!
几人心惊胆战,生怕萧瑾安点出她们,裁去她们那份。
而萧瑾安轻轻拿起,轻轻放下,没有再提什么旁的,催促着泪眼朦胧的赵嘉和搞不清状况的张璐一起,把银钱首饰与大家伙分了。
不少人走来与她道谢,她大方承下,不动声色地表明立场。
“你我都是苦命人,不相互照拂,怎么走得出这里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头温热,与她面上又好了几分。
待安置完这处后,萧瑾安揣着两袋金叶,给廊下看戏的王嬷嬷和瞿嬷嬷送去。
王嬷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你倒是有几分伶俐。”
萧瑾安低眉顺眼,乖巧道:“不敢,只是有些为人处世的经验罢了。”
瞿嬷嬷笑了笑,问:“那怎么没有郑礼的份?”
那当然是因为膈应啊!
萧瑾安面上八风不动,抬头望进瞿嬷嬷浑浊的眼中,勾唇笑道:“那自然是因为奴婢知道,谁才是浣衣局的......当家人。”
第12章
瞿嬷嬷本就是孟妃的爪牙和耳朵,萧瑾安这话,当真是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翌日便传到了孟妃耳朵里。
彼时孟妃刚从太后宫里问安出来,中宫空缺至今,太后便是那唯一的后,与孟妃看似母慈媳孝,实则暗流涌动。
她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步辇,月霞早已来她宫中,百无聊赖地摧残她院中的花卉。
“娘,你怎么才来!”
月霞娇嗔着碎步跑至她身边,像小时候那般,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如今已长得与自己一般高了。
孟妃在太后宫中败坏的心情好转过来,摆摆手示意瞿嬷嬷开口。
瞿嬷嬷将昨日浣衣局中萧瑾安的一举一动一一奏来,语气中听不出任何褒贬之处,反倒是月霞,脸越听越黑。
“有意思有意思,”孟妃不怒反笑,伸手将月霞攥在手心的芍药花泥取出来,扔在道旁:“我的公主,别祸害我这院中的花草了,你一来,满园的花都闭门谢客了。”
身边的宫女抿唇,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意。
孟妃沉吟片刻,点着瞿嬷嬷道:“这段时日你看好她,这人倒是有几分大家风范,太后这一阵盯得紧,过段日子你寻个由头将她调到我宫中。”
瞿嬷嬷诺诺称是。
“娘!”月霞慌了神,拽着她的衣角不放,双眼含泪。
“你怎么也这样,你不能喜欢她!你是我娘,她欺负女儿,你怎么还说她的好话!”眼看她泪眼盈盈,就要大闹一场。
孟妃及时捏住她撅起的嘴唇,眼里的寒凉冒着丝丝寒气,将月霞吓得一个激灵,硬生生憋回了眼泪。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母妃这个模样,有些得意忘形了。
孟妃却很快收敛神色,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娘知道,是娘教你,想要的东西,千方百计都要得到,所以你乖一点,别给本宫添麻烦,懂吗?”
月霞忙不迭地点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孟妃这才将僵硬的她揽入怀中,又哄了两句。
......
风暴中心的萧瑾安却无暇他顾,神色复杂地搓着手里的衣服,魂不守舍。
张璐听了昨天她那一番话,很受感动,蹭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咦,不烫啊,今天怎么了?”
萧瑾安回过神来,对着她苍白一笑,“没事,就是没大睡好。”
赵嘉闻言也蹭过来,看到她的脸色后将她拽起来,“去去去,回去休息吧。”
萧瑾安当然不能走,虽然她给几个管事的塞了钱,但身份摆在那里,但凡有一点挟恩自傲的姿态,都只会让她寸步难行。
谁知赵嘉起身唤了一句,“瑾安身体不太舒服,我们帮着洗两件,让她先去喘口气吧。”
萧瑾安或许不清楚,但昨日负责分发银钱的赵嘉明白她大方给出的那些钱,对这里的许多人来说,和救命钱没什么两样。
大家都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喘口气了。
西房的李媛媛今天一早,就托人把那钱送回家给重病的母亲治病去了。此刻她看仍然穿着旧衫的萧瑾安,跟菩萨在世没什么两样,第一个冲上来抢走了她盆里的衣服。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上来取走了那堆成小山的衣服。
人性本就是不好不坏的东西,如何利用如何安抚,才是导向善恶的关键。
浣衣局里的气氛松快了许多,虽然依旧有干不完的活,但彼此之间,不再有那么多的不快了。
萧瑾安脸色确实不好看,她向众人躬身道谢,被张璐赶着回了房。
不知为何,自从她重生之后,每一夜都有她不曾见过的梦境,可她心底深处又无比确信,那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昨晚临睡前她看到张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护身符攥在手心,便朝她借来,细细观看。
随后在梦境中,她身披一袭暗红貂裘,跪在香烟袅袅的寺庙中,替家人求平安符。
家人......
梦中的她面色红润,不似现在瘦的皮包骨头,一看就是谁家精心养出来的孩子。
不是宫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贱东西。
面容姣好的母亲接过她求来的平安符,拉着她的手问:“这么冷的天,何苦大老远跑一趟。”
父亲笑着将一杯热茶抵在她手背上,“泉姐儿的一片孝心,你就别说她了。”
母亲摸摸她的脸,满眼心疼:“病才好,怎么能这么往外跑,我不心疼,难道指望你个糟老头子心疼?”
糟老头子端起另外一杯茶,安安静静地装死。
一家人都知道萧瑾安是郁结于心,邪火入体,才堵出了病。
母亲面露不忍,拉着她的手纠结半晌,才循循善诱道:“泉姐儿,不是娘老糊涂了,那世子爷名门世家,也怪我和你爹不争气,没有那样的门楣,高攀了人家,往后爹娘不在了,你受了欺负,爹娘都只能在天上干着急。”
“娘!”萧瑾安瞬间红了眼眶,眼泪扑簌而下:“快别说这种话,若不是你和爹爹,瑾安哪有今日,我不嫁了,我就要一直一直陪着你们,什么世子少爷的,统统让他们滚!”
萧瑾安靠在娘亲怀里,被熟悉的香味安抚下来,勾着娘亲的手指轻声道:“娘,你当初让我去沧浪,见一番天地,学一番自在,瑾安都明白。”
“所以,我与李楼风自有定论,你和爹不必操心。我也不觉得从商便贱人一等,我不高攀谁,是因为我本就顶天立地,不必高攀。”
萧老爹抚掌大笑,和妻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欣慰。
“笃笃!”
“进。”
房门被一个憨厚老实的妇人推开,粉团子扑进来,张牙舞爪地嚷嚷着:“姊姊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瑾禾也要!”
萧瑾安刚张开双臂,粉团子就扑进了她的怀中,在她的毛领上蹭来蹭去,给萧瑾安一种自己养了只小狗的错觉。
“舍得睡醒了?”萧瑾安打趣道。
“我一醒来,姊姊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你都没找到!”
萧瑾禾打小就爱跟在萧瑾安屁股后面,如今都十一了,还要跟萧瑾安睡在一处,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姊姊。
“因为......”萧瑾安拖长尾音,在衣袖里掏出一枚炉底铜钱,早早用一根红线穿好,戴在妹妹颈间。
“我去给阿禾准备生辰礼了呀!”
这是清正寺的香火炉里压了许久的铜钱,乍一看有些发暗,实则已被重新鎏了一回,在夜里会发出一小圈金光。
萧瑾禾沉在回忆中,端坐镜前,灯火如豆,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出她的眉眼已经长开,和萧瑾安有几分相似。
胸前的铜币发出一圈熠熠的光。
回忆中关于家人的所有美好,都被那人的一句话打破。
她喃喃自语,声调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仿佛声声泣血。
“姊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第13章
李国公府,朗桥院中。
李楼风眼见暮色四合,终于一边连声叹气,一边穿起锦衣。
看他那生无可恋的模样,不像是在穿锦衣,而像是在穿丧服,不像是要去赴自己的加官宴,而是要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与他一同长大的陪练名唤追风,知他向来对这种事退避三舍,向来谁请他赴宴,他都是能装死就装死,活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大姑娘。
然后偷跑出去找萧瑾安去京郊的河边,抓鱼摸虾。
“这个晚宴怎么也是公主张罗的,”追风替他寻了个腰带,好言安抚:“去打一趟秋风就回来,耽误不了多少。”
李楼风一口气叹得更苦大仇深了。
就是因为是月霞公主办的,所以更不想去了。
他也不明白这金尊玉贵的公主看上他哪了,放着好好的王公贵族不去迫害......咳咳,不去青眼有加,反而对他一个落魄世子穷追不舍。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强扭的瓜它真不甜啊!!
不过也好,进宫的话,他可以偷偷溜走,去看一眼瑾安。
李楼风总算打起几分精气神,肃了肃衣冠,大步迈出。
谁知院中端坐着李国公,把他吓得一激灵。
“哎哟我的爹啊,”李楼风捂着砰砰的小心脏,苦气连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院里从不掌灯,你这大马金刀地往这儿一坐,我还以为阎王讨命来了!”
往日里李国公肯定得跟他呛上两句,但今天他老人家脾气格外平和,淡淡笑了笑,撇了眼人模人样的李楼风,心想嘿,这臭小子,跟我年轻时一样倜傥!
“赴宴去?”
李楼风蔫蔫地回:“嗯,敷衍去。”
李国公又笑一声,“你大姐过两日回来,你给她提前去做两件新衣裳,听到没?”
他两眼放光:“真的?大姐真的要回来了?”
“臭小子,”李国公笑骂一句:“君无戏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李楼风脸上的笑在这句“君无戏言”里落下来,他大姐领军驻北,距今已有五年,突然召回能有什么好事?
收兵权罢了。
看来鸟尽弓藏,他李楼风只是个开始。
“知道了,我肯定挑她最喜欢的鹅黄色。”他大姐最讨厌鹅黄色。
李国公笑了笑,随他们姐弟之间怎么玩闹,目送着李楼风迈步走出拱门。
“儿子,咱们李家不需要任何助力,”秦国公突然开口,眼角的纹路显得深了几分:“万丈高楼过眼云烟,李家的人,只要还活着,功名利禄都只是时运之济。”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骨头就不会弯。”
李楼风的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院中风过青竹,沙沙作响。
李楼风无声地笑了笑。
很快,他开口又把李国公气得跳脚:“那我当时要娶媳妇,你又一百个不同意!死老头子!”
李国公一拍石桌吹胡子瞪眼地站起来,作势要追出去,那不孝子早就跑没影了。
“哼!死小子,等你姐回来有的是人收拾你!”
追风熟练地给李国公顺气,把他老人家安安稳稳地送走了,这才回屋换了一身夜行衣,潜入夜中跟在李楼风的车马之后。
......
月霞早早盛装出席,京中有名的公子小姐她都请来了,今晚无论如何,她都要跟李楼风要一个名分!
一时宝马香车,衣香鬓影。
曹之恺是户部尚书曹远的儿子,与李楼风臭味相投,家世如今也算相当。
两人在国子监相识,一个斗天一个斗地,最后都被拎回家去一顿暴揍,后来曹之恺继续留在国子监,李楼风被送到了沧浪堂,但两人一直有联系,隔三差五便约好出京跑马。
那会儿李楼风少年心事初开,总把萧瑾安挂在嘴上,听得曹之恺心烦,嚷嚷着总有一天要见见这位仙女。
谁知变故陡生,别说曹之恺了,就连李楼风见一面,都得费一番心思。
李楼风于情于理都不该坐在公主身边,于是和月霞君是君臣是臣的一番又谢又礼之后,坐到了曹之恺身边。
月霞气皱了脸,随侍宫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面如桃花,垂头笑着走开了。
李楼风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葡萄,时不时假笑一番,应付前来不知是道喜还是来看笑话的公子哥们。
待月霞开场,他举杯起身说了些场面话,便招呼众人该吃吃该喝喝。
最好别来烦他。
周边人少了一些后,曹之恺才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
不久后,李楼风借着出恭的名义,离开了席边。
两人在假山的背风口里碰面,曹之恺负手看着紧随其后的他,缓缓摇了摇头。
李楼风回身看了隐在暗处的追风一眼,才焦急问道:“真的还是没有消息吗?”
曹之恺没有李楼风的风流眼,整个人看起来周正清朗,自带几分严肃。
李楼风问完之后,就更严肃了......
“没有,本来都把人好好地送走了,以为扬州外来人口多,大隐隐于市,要找一个外来的女孩如大海捞针,不易发现。”
“谁知有人半道杀出来将她劫走,如今我们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楼风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把瑾安唯一的家人弄丢了。
他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你说......”李楼风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道:“劫走她的人,是不是把她带回了京城?”
能从他手上把人劫走,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事。
但劫走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姑娘有什么用?
除非,是针对萧瑾安,或者是萧瑾安背后的他。
李楼风一时很难找出第二个有钱有权还有动机去做这件事的人,他后脑勺磕在假山石上,手握成拳,把手臂搭在眼睛上。
曹之恺虽然没见过那位仙女,但李楼风为之风雨难挡波折至此,可见不是什么露水情缘。
当下顾不得颓废,曹之恺给出了一个提议:“我家表哥是扬州的地头户薄,覆盖不及官家面广,但速度快得多,不必走那些程序,我回去便飞鸽传书,请他帮着费点心力。”
李楼风按了按眉心,眼底漫上血色。
他努力压下心头暴戾,呼出一口气:“好。”
“我去找公主一趟,你先回吧。”
第14章
李楼风在回去的路上头昏脑涨,他使劲甩了甩头,眼前越来越花。
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只是觉得眼睛和喉咙都干涩,整个人有些飘飘然。
很快,身上的燥意渐渐压将不住,火烧似的燎了原。
眼里的一草一木都现出重影,他一手扶在湖边的栏杆上,青筋一路从额角蔓延至小臂,再到手背。
他万万没想到,月霞会出此下策,逼他就范。
而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脑海中,仿佛另一个李楼风的记忆海灌而入,他听到有人唤他镇北王,听到那人疏离而高贵的声音,听到塞北的茄声阵阵,与秦国公府人迹寥寥的丧锣......
一切的一切,结束在一个漫长的冬夜。
“你年少时,害得她家破人亡,任人欺凌,如今你依旧活着,还要害得她在宫中寸步难行!”
“若不是你,她堂堂六宫之后,怎么会被送入地牢?”
“你知道地牢里都有些什么吗?”
少年悸动,意气风发,没来得及成全的情深一夕之间,成了她的诅咒,他的愧疚。
镇北王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在日复一日的愧疚中消磨,除了那双笑起来便潋滟的桃花眼,脸颊与下颌线条利落,再没有一点婴儿肥,可以让谁捏着他的脸,笑骂他以后肯定是个败家的花瓶。
于是在那个等不到天明的清夜,镇北王抽出随他四处征战的利剑,最后一次给它喂血。
李楼风踉跄一步跪在地上,猛地喷出一口血。
不知从哪出来了两个小太监,手足无措地扶起他,就要往月霞那处送去。
追风将面巾挡好,下一瞬看清了李楼风背在身后的手势,悄无声息地重新隐入黑暗。
两个小太监不敢放慢脚步,生怕这世子爷在他们手里吐血吐没了,赶忙把人从小路拖到了流华宫中。
“楼风哥哥!!”
月霞大惊失色,顾不得刚换好的轻纱扑上去,两手捧起李楼风的脸,颤声道:“你怎么了?你......我明明......”
“公主......想要臣死?”
李楼风撩起眼皮,嗓音粗粝,明明是仰视的角度,月霞却被他看死人般的眼神吓了一跳。
她养在深宫,没见过杀人如麻的将军是怎么看将死之人的。
“我没有!”月霞一时百口莫辩,差点一咬舌头交待了:“我只是给你......就是......碰到你身体不适,让他们把你带回来歇着!”
李楼风轻轻掸开她的手,她惊叫一声,捂着发麻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看着缓缓起身的他,宛如浴血归来的杀神。
他走到一个宫女面前,将她手中用来挽帘的金钩拿起,抹了抹嘴角。
嘴唇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被抹上艳色,他发丝微乱,弯了弯眼角,笑得凉薄。
活像是前来讨债的艳鬼。
“公主,这么些年,臣也陪你闹够了......”
他话音刚落,手里的金钩“唰”一声擦着月霞的太阳穴而过,狠狠钉在了那张为了欢好而格外香艳的床柱上。
金属的嗡鸣声在空气里震荡。
“往后,望公主好自为之。”
他不再逗留利落转身,离开这个看一眼都晦气的地方。
月霞跪坐在地,云鬓已散。她怔怔地摸了摸太阳穴,那阵劲风似乎一遍又一遍地与她擦身而过。
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浑身发抖,敛秋面露不忍,弯腰扶起她。
月霞双腿发软,几乎是靠在敛秋身上,眼泪断线般洒下:“敛秋......他刚刚......是想杀了我吗?”
她知道自己愚钝,知道自己没母妃聪明,没父皇厉害,所以她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李楼风身上。
只要得到,就能证明她是能争能抢的。
敛秋没有回答,转头望着钉在床柱上的金钩,仍在不住地晃动着。
......
“走水了,走水了!”
萧瑾安把手里没吃完馒头递给张璐,端起碗灌了一口水就往外冲。
“哪里走水了?”夜风微凉,她拢了拢衣服四下查看,没看哪里有火星子。
“那边,离宫那边走水了!”
跑出来的人闻言摆了摆手,重新回去吃饭。
萧瑾安眼皮一跳,朝离宫的方向望去,那片天被映得微微发亮。
她跟随漠不关心的众人一起往回走,张璐重新把馒头递给她,还把另一个桌角的咸菜扒拉过来,“喏,生病了就是要多吃点,才好恢复身体,不然身体没有力气,怎么能自己好呢?我们这里弄点药不容易......”
萧瑾安浑浑噩噩地听她絮叨,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在听。
那高怀渊怎么办?
这么大的火,他能跑出来吗?
那日去离宫也不见有个人影,高怀渊孤零零地躺在偌大的冷宫中,身边没有一个人。
如此大的火势,他肯定早有觉察,跑出去了吧。
萧怀瑾被那口馒头噎得不住咳嗽,赵嘉把水递给她,她缓了缓,咳得泪眼朦胧。
“我出去一趟。”她把碗一放,起身几步消失在门外,留下面面相觑的一桌人。
她没走正门,用李楼风教她的爬树的方法找了一堵人迹罕至的矮墙,翻墙而出,往离宫的方向奔去。
二十八岁的高怀渊造的孽,至少不关十四岁的他的事。
她一时迁怒,好歹没得手,不至于让自己愧疚痛苦。再者,这个冬天如果她不出现,高怀渊也会因饥寒交加而死去。
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重生之后,所有的事情与前世都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却又不尽相同。
火光越来越近,这个天气秋高物燥,可如此大的火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烧起来的,有谁想要杀了这时候的高怀渊吗?
依稀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喊着救火,不是高怀渊的声音。
离宫之大,总共有四个门,她在火势还算温和的北门停下,被滚烫的热气熏得睁不开眼,不死心地往里面高声喊着:“五皇子——”
“五皇子你在里面吗?”
她迈步要进,顶上的横梁发出一声脆响,轰然砸下。
后退一步堪堪躲过,萧瑾安秀眉紧蹙,不确定是否还要进去。
没等她思考出结果,便被突然出现的李楼风拦腰抱起,躲过了追击而来的火舌与炭块。
几个起落之后,李楼风将她带到不远处的墙根下,伸手把人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怒不可遏地低吼道:“你还想为他送命吗?!”
第15章
萧瑾安被他捉住手,眼里映着熊熊烈火,一时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梦境之后,她对李楼风有种本能的亲近,当下焦急道:“快,小三爷,里面还有人。”
李楼风听她用这种语气唤他,心头难以自抑地酸胀发疼。
多少年了......
他眸色深沉,扳过毫无防备的萧瑾安,倾身吻了上去。
萧瑾安缓缓睁大眼,齿关被撬开,血腥味蛮横霸道地长驱直入,将她的一池春水搅乱,险些站不住。
她被李楼风堵在墙边,爱而不得的思念在这一刻被汲取,烈焰作场,生死作赋。
大火将昔日的华宫烧得噼啪作响,风声呼啸,燎过许多往事。
眼角的泪滑下,她的手抓在他肩上,由开始地推拒,到后来将他拽向自己。
“小三爷,我是不是答应过你......唔......”
她甚至来不及问个清楚,就被李楼风重新覆上、辗转、深入......
萧瑾安能感受到自己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痛快感。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烈焰中有个人影,像极了帝王时的高怀渊。
没等她看个清楚,风一吹,那人影便了无影踪,留下一地冲天的大火,和一对隔世重逢的少年人。
那一世的孽情,就这么结束了吧。
高怀渊,我不想再恨你了。
萧瑾安眼睫上布满了小水珠,叹息般轻轻阖上眼,投入到这一场不合时宜、又暌违多年的相认。
好在李楼风也没彻底被冲昏了头,他气息不稳地松开她,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随即揽着人跃上墙头,消失在离宫前。
身上的热气被夜风吹散,但心跳声不绝于耳,一时分不清是谁的。
她清了清嗓,在他耳边问:“我们去哪?”
我们。
李楼风心满意足地勾唇道:“带你回家,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萧瑾安将他抱得更紧,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李楼风面色严肃地停下,改抱为背,耳垂红得滴血。
她埋在他背上笑得发抖。
然而没等出宫,他就把人带到一处偏僻的角楼。
“这是之前用来瞭望用的,后来用作巡逻时歇脚的地方,不占什么地方,所以一直没被拆掉。”
他刚解释完,走在前面的萧瑾安转过身来正要说些什么,他直接上前一步揽过人再次倾身。
“那这儿唔......”
萧瑾安被他抱高,一路走一路辗转,她伸手拆掉他的发髻,用手臂挡开猴急的家伙,看他情难自禁微张着唇,一脸迷乱。
像只馋急了的野猫。
她一手挡着他不让他进,一边又微微低头,勾得他引颈来够,又不给吃个实在。
钓得他心痒难耐。
余光里有一张案台,他潋滟一笑,将人抱放到案台上,手扶在她后颈处,总算吃了个实在。
萧瑾安连换气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很快就恼了,拇指摁着他喉结上,将自己解救了出来。
她借着洒进来的月光看清眼前人,被他长发披散、眼冒绿光的模样气笑了。
“怎么,还喂不饱了?”她在他下巴挠了挠,逗弄他的痴态。
李楼风又要偏头凑上来,被她一句话钉在原地。
“我的家人如今在哪里?”
他浑身沸腾的血顷刻凉了个干净,眼角眉梢的春情消退,甚至漫上了几分苍白。
萧瑾安见他这幅模样,心下也慌了:“他们、他们怎么了,你告诉我!”
细细想来,郑礼当时欲引开她,随口说的那句“送你入宫的李家小三爷”,倒不是空穴来风。
“你当初为什么要送我入宫?”
李楼风两手撑在她身边,垂着头,更像是把自己困住了。
她敛眸沉思,李楼风从她记忆回笼前,对她的好就不似作假,那么他送她入宫,能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是非入宫不可的呢?
避难。
这两个字乍一浮现,她浑身的鸡皮疙瘩就翻了上来,揪住李楼风的衣领,目眦欲裂:“你告诉我,他们去哪了?”
“求求你......”
“他们不在了。”
萧瑾安松开拽着他的手,面色空白。
好半晌,她问:“为什么?”
“有人以倒卖皇粮为由,将你父母告上大殿......”李楼风攥住她的手腕,“瑾禾还在,虽然下落不明,但我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她!”
萧瑾安楠楠着重复他的话:“瑾禾还在......”
她那粉团子妹妹,尚在人世。
“当年事发太快,你被毒箭伤了身,救治不及险些没救回来......我本想将你和瑾禾一道送走,但你那个状况,根本没法长途跋涉。”
李楼风紧紧抓着她,仿佛一松开,她就会离他而去。
“所以在你好转些后,我将你的名换成字,送入宫中暂避风头。”
所以萧泉死了,世间只余萧瑾安。
“为何......我想不起来了。”
李楼风把五指插入她指缝间,将人扣在手中,才凑近一步轻声道:“当时那箭伤在你肩头,毒素蔓延到你体内,你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瑾安觉得讽刺,命运跟她开了何其残忍的玩笑。
上一世,她尽是半点不知,甚至一点痕迹也没查到。
她想问是不是你擦去了痕迹,让我困在深宫,无从下手?是不是你自作聪明,对我隐瞒?
然而她开不了口。
这一世的李楼风,对她坦诚至此......
“你给我点时间,”李楼风看不清她的表情,把头埋在她肩上,闷闷道:“瑾安,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瑾禾找到。”
“是谁?”
半晌后,她嘶声开口:“是谁?害了我的家人?”
“我爹娘不可能倒卖皇粮......再怎么无奸不商,命还是要的,”她忆起梦中的爹娘,鼻头发酸:“我爹娘那般人物,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
李楼风喉头发涩,怎么也吐不出那句真话。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我还在查。”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萧瑾安心如刀绞,对这样孤家寡人的自己,对这般患得患失的李楼风。
她的手指插入他墨色如瀑的发间,偏头吻在他眼角,哽咽道:“李楼风......”
“我只有你了啊。”
第16章
翌日,离宫的大火和异国公主的传说在口耳相传中,使皇帝忆起了当年。
年事已高的皇帝久违地想起了那不管不问的五皇子,随口问了一句。
“回禀皇上,昨夜离宫的火势实在太大,等将火扑灭后再去,只有......只有一句烧焦的尸体,与五皇子的身形相符......”
他越说声音越小,带着几分试探的心虚。
皇帝神色莫测,看不出死了儿子有什么特殊的心情,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因何走水。
跪在下座的太监彻底战战兢兢起来,列举了几种可能性,反正给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饶有兴趣地“嗯”了一声。
“左右都是不明白,看来朕总有一日,也要不明不白地长眠不醒了。”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底下很快稀稀拉拉跪了一片,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上前一步,将看守离宫以及巡防的人都降了罪,血染宫阶,杀一儆百。
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到高怀渊。
宫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个人存在过,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一道早该被抹除的痕迹。
与此同时,二皇子身边多了一个白面幕僚,姓许名留。
这许留长得实在是中规中矩,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整张脸乏味得令人转头就忘。
除了那身量确实优于常人,周身也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比起原地踏步的大皇子,二皇子最近可谓是开了窍般突飞猛进,不仅在军政上建言献策,深得皇帝青眼,在手头的漕运修建上也下足了功夫,沿途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最终也通过各种方式,传到了皇帝耳中。
太子之位空悬,其余的皇子死的死,远放的远放,放眼整个朝中,也只有从不出错的大皇子和出其不意的二皇子,有能力一争高下。
二皇子靠坐榻上,一手把玩着珠串,一手看着宫中递来的消息,眼角眉梢都挂着得意。
“好啊,太好了!”二皇子放声朗笑,将手中的信笺放在烛间点燃,眼角是许留默然而立的身影。
“五......”
刚开口一个字,许留就抬起那双不温不火的眼睛,把他凉凉地看了一遍。
若按以往,他定要教这人明白他们之间为何是云泥之别,但他现在明白了,这人可是个宝贝啊。
他不介意给......许留,一点放肆的态度。
来日方长嘛。
二皇子抬起手往下压了压,以示稍安勿躁,接着便从善如流道:“许留,你想要什么,现在你可以提条件了。”
许留表情寡淡地笑了笑,负手而立,“不急,待您夺得大宝,自然能给草民更多好条件。”
适当的野心让人安心,许留深谙这个道理。
果然,二皇子不怒反笑,隔空点了点他:“你啊,真是藏拙多年,聪明透顶!”
许留恭敬地躬了躬身,掩住眼里的讽刺和寒芒。
......
今年的秋老虎格外温顺,没人遭什么罪,一阵风似的就过去了。
半夜里一场雨将秋意浸透,萧瑾安捧着衣盘,蜷了蜷发凉的指尖。
她和浣衣局的几个宫女,一同去孟妃宫中送衣服。
送的自然不是孟妃的衣服,金尊玉贵的人,连衣服都落不到他们这些下贱之人的手里,送的是孟妃宫中宫女们的衣服。
往日都是派人来取,但今日瞿嬷嬷要她们走一趟,没人敢说个不字。
萧瑾安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作自受。
李楼风再三表明要将她接出宫,金屋藏娇也好,另觅身份也罢,总之,他不要她再受这份苦。
这一次,他的决心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坚决。
萧瑾安隐约记得,前世他也提过要将她送出宫,去谋一个不必心惊胆战的营生。
那时他说得含蓄,她只当他是一时心善,没把自己的未来交在一份来路不明的善意里。
如今她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心意,只是她总觉得......
李楼风有事瞒着她。
当年萧家遭逢大变,家破人亡不得安生,他将她送入宫中,保全了她一条半死的命。
但这其中有一点说不通。
她是罪民之女,为何入了宫便能避人耳目,苟且偷生?
兴许是下手之人疏忽大意,将宫墙之内理所应当地忘记了。
那么,如此理所应当地忘记,背后的逻辑实则是绝对的掌控。
谁会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家中呢?
灯下黑。
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就在这金砖碧瓦之中。
她要自己去找答案。
萧瑾安眉眼低垂,捧着衣服被出来引路的宫女带往寝宫。
孟妃宫中的布局是宫中独一份的好。
一弯回廊把碧院,小桥流水望阁楼,拱门内外两重天......后来这里被改成萧瑾安的庆安宫,沿用之前的布局,将南北打通。
夏日里穿堂风卷啸而过,她捧着从冰缸中捞出来的西瓜,光着脚靠在廊柱下,昏昏欲睡,嘴角还有西瓜的香甜汁水。
那人每每遇上她打盹的时候,都会绕道而行从她身后过来,一只大掌捂住她的眼睛,凑到她的嘴角舔掉西瓜的甜气。
“发什么呆呢,别到处乱瞟!”身边的宫女用手肘杵了杵她,越过她碎步跟上。
萧瑾安甩了甩头,把那个靠在廊下的两个人影从自己脑中甩掉。
前世已尽,遑论......
他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帝王高怀渊了,有的只是一个不曾相识的五皇子。
她似乎怎么也驱不散眼里的大雾,索性趁人不注意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揩了两下。
按理说送完衣服,她们此行的目的已就达成。
就在她们要退出寝宫之时,孟妃懒着身子逶迤而来。
“问孟妃娘娘安——”
孟妃侧身靠在美人榻上,从一旁的果盘里捻了一颗葡萄,那葡萄在她新染的蔻丹上滚了一圈,咕噜噜地滚到了萧瑾安膝盖跟前。
“孟妃娘娘赏赐你的,还不快谢恩?”
孟妃身边的人厉声质问,孟妃撑着头不动声色,打算看萧瑾安如何应对。
萧瑾安盯着那颗浑圆的葡萄,晶莹剔透。能选到贵人案上的瓜果,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
她双手伏地,叩了一叩。
然后她将这颗葡萄捧在手心,膝行而上,将之端放在孟妃案头。
那宫女又要呵斥,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强行压了下去——
“孟妃娘娘何其尊贵,就算是娘娘丢弃之物,也不是奴婢这等人能染指的。”
孟妃一挑眉头,望向她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深意。
她可是听说这小宫女不是个好拿捏的主,连郑礼都在她手上栽了跟头。
怎么到她跟前,反倒卖起乖来了?
第17章
孟妃兴味盎然地勾了勾唇,对深伏在地上的萧瑾安开口道:“抬起头来。”
萧瑾安从善如流,眼底流露出些许怯意,一副强自镇定的模样,映在孟妃深如寒潭的双眸中。
对于孟妃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家,卖乖讨巧的收效甚微,她见得多了,随随便便就能识破真假。
若是前世的萧瑾安,大抵会以一种不卑不亢的神情去揣度试探。
而这一世的萧瑾安也曾掌印六宫,明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究竟对什么感兴趣。
在深宫之中,喜欢和厌恶都是催命符般的存在,没有人能保证一直喜欢和不断厌恶,人是时刻转变的。
但感兴趣可以适当延长任何感情,去争取转圜的余地。
从孟妃出现的那一刻,萧瑾安就感受到那一束冷刃的视线,悬在她的头顶上,伺机凌迟。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下手之人根本不在乎她知道与否。
那位宁公公因何跑到浣衣局去演那么一遭,萧瑾安早就好奇了,这位的手段倒是不一般。
“呵。”
孟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丫头有几分伶俐。”
“留下吧。”
“是,”孟妃身边的大宫女走到跪着的萧瑾安身边,冷冰冰地宣告:“今后你便是挽月宫的人了,随我来吧。”
萧瑾安自然没得选,至少这一关是过了。
“谢娘娘提拔。”
她跟在大宫女身后,往挽月宫的偏院走去,身后的目光消失在门后。
留下来也好,她想。
自从知道了有关家人的消息后,萧瑾安重生的那份迷茫散去了,她不需要靠谁给她一个家,她本身就有自己的家。
这几日她依旧能断断续续地梦到那些有关家的记忆,一点一点,拼凑出她萧瑾安的来路。
所以谁能告诉她,她那么美好的家人和曾经,挡了谁的路,要她家破人亡,两世流离?
......
大理寺坐落在风正寺的另一头,以皇宫为分界,一南一北。
北面的风正寺香火不断,神佛判心。
南面的大理寺卷宗满阁,网络善恶。
李楼风今日乌发高簪,官袍广袖,跟在一帮老头子身后显得格外英姿勃发,一下车就惹得不少女儿家侧目。
秦国公府的老管家如今五十有四了,一把老骨头还是硬朗得很,年轻时跟着秦国公上过前线,周身的肃杀气时不时就会蹦出来。
因此,府上治下颇有军纪之风,是京中头一份的肃整,一点内宅上下的腌臜事都没有。
以前老管家最头疼的就是家里的小三爷,国公爷没少揍,大小姐也没少抽,偏生这小世子皮实得很,隔三差五就能惹出些乱子来。
有这位爷在,府中也不好再称严明了。
“走吧,贺叔。”
李楼风跳下马车,不似从前非要和他并排走,或者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跟在自己身后。
老管家看着越众而出拾阶而上的小世子,在他越发长开的宽肩阔背里,隐隐看到了当年国公爷的影子。
李楼风没想那么多,他必须尽快在大理寺站稳脚跟,待大姐回来后,他要将一家老小全部送出,送到二哥身边。
大理寺卿迎门而出,方允才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十余年,脸上挂着镇北王见惯的官笑,拱了拱手道:“少卿大人今日上任,艳阳当空,真是个好兆头啊。”
说罢朝李楼风身后的贺老也拱了拱手,贺老回之以礼。
李楼风从袖中掏出上任文书,两手递给方允才,四平八稳道:“楼风初到此地,经验不足阅历有限,今后与大人共事,万望海涵。”
方允才眼中有不动声色的好奇,传闻这位小世子心性不定,虽不至纨绔,但到底年少天真,在京中不懂藏锋。
这不是懂得很嘛。
“少卿客气了,”方允才将身边人一一介绍,提议要亲自带他参观参观大理寺各部:“我带你熟悉熟悉地方,今后忙起来也不容易抓瞎。”
李楼风含笑点头,回身微微躬身,与贺老低语道:“贺叔,你先回去吧,告诉我爹我在此处一切安好,勿念。”
贺老深深地看他一眼,应声与众人告别,携着几个家眷离开。
方允才走在前面,与他相隔半步,打趣道:“世子将贺老遣走了,身边怕是有诸多不便。”
李楼风施施然应道:“有大人在此,贺老自然放心。”
方允才没吭声,领着他在大理寺的几个门房处随意转了转,最后领着他到了有三层高的储卷阁中。
“这段时日,少卿大人便在此处熟悉熟悉卷宗,若有案件发生,也可上前堂去观望,待到手上有案子时,方知如何行事。”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如果是以前的李楼风,说不定就舒舒服服地找个地方躺着翻卷宗了。
方允才捻着胡须,随手拿起几本卷宗,喃喃道:“这个可谓入门必读,这个案子当年困了老胡好几年......”
不是所有人都是谁的派系,李楼风顺着他的话头,时不时应声。
比如这位大理寺卿,在李楼风的记忆中,是唯一一个官成身退的老狐狸。前世若不是曹之恺提起,他还真就把这人忘了。
在一举一动都牵引风暴的京城,身居要职,却能被自然而然地遗忘,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李楼风接过他递来的卷宗,从善如流:“大人放心,属下不才,却也不是什么狼子野心之辈,不会给大人添太多麻烦的。”
才怪。
方允才假装听不懂他的深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不急,你初来乍到,总归需要时间,稳扎稳打,最是妥当。”
两人乐呵呵地打着话苗,心照不宣地匆匆盖过。
待方允才背着袖子走后,李楼风将那些卷宗放在二层楼阁的桌面上,惊起一桌扬尘。
不是每一宗案件都能上递大理寺,邻里纷争由各个地方的衙门处理,往上一级递到京兆尹处,一般是重大恶劣的情节案,再往上方是大理寺,负责处置各种贪赃枉法不仁不义。
往往落到大理寺头上的案子,背后都有丝丝缕缕的权力牵扯。
李楼风走到阁外,看门人正靠着门板,惬意地眯着眼晒太阳。
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大,身量不高,面容青涩与李楼风看上去不相上下。
他感觉到眼皮上的太阳被人挡住了,不满地睁开眼,头顶上传来一声笑叹:“原来你藏身此处。”
第18章
郑礼把身子躬得低低的,从流华宫里碎步而出。
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先是一个李楼风,再是一个月霞公主,全是他惹不起的主。
在殿上月霞公主一口一个贱人,恶狠狠地骂了一炷香,听到后面郑礼都恍惚了,一下对不上她说的贱人到底是谁。
说来,月霞公主也真是投了个好胎,仗着孟妃在后宫从不出错,与太后平分秋色,才能这般蠢而不自知。
“让她不好过?我看这位主是想让我不好过!”郑礼自从上次被李楼风一巴掌一句“萧瑾安”之后,就不敢再提萧瑾安的名字了。
脑瓜容易嗡嗡。
郑礼身后跟着俩小太监,见自家公公这般苦恼,纷纷出言谋划。
“公公,不如我们给那婢子下药,扔到侍卫营中,定叫她没脸再活!”
“或者我们差人将她的东西都丢掉,每日往她的床铺上泼水,这天越发冷了,没谁受得住!”
这些都是平日里,他们排挤不顺眼的新人的惯用伎俩。
郑礼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他俩一眼,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命不好,就多动动脑子吧。”
下这么明显的手,是怕李楼风找不到他郑礼吗?
俩小太监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闭了嘴诺诺称是。
“问、问郑公公安......”
拐角处有个怯生生的小太监拦住了郑礼,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说完一句话都费劲。
郑礼本想一巴掌呼开,这小太监连忙用手捧起一个用红绒线串起来的铜币。
“这、这是一个小厮交与我的,说这东、东西给萧瑾安,才能让她不、不好过......”
郑礼乍一听到萧瑾安的名字,面皮上疼了几分,牙疼似的龇牙咧嘴,伸手捻起那枚铜币。
这铜币表层发暗,应是被火燎过不少遍,逢光却亮得惊人。
这东西,能治住萧瑾安?
他斜眼看那哆哆嗦嗦的小太监,“谁给你的?”
“奴才不、不知,那人应是谁、谁家小厮。”
郑礼一听他磕巴就心烦,摆摆手放了行。
本想将那铜币随手扔了,但想了想,还是放进腰间。
......
在孟妃宫中大致熟悉了之后,宫里的大宫女晴厘让她回浣衣局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
算是给足了情面,如果不是知道孟妃处心积虑,萧瑾安还真当此处之人有点良心。
其实浣衣局里没什么东西,拢共就几件衣服袜子冬袄,那些破烂哪个宫里都能分发。
但她还是要回去一趟,和浣衣局中的姐妹们道个别。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段时日,她们彼此之间的确多有照拂。
好巧不巧,她正好撞上了郑礼从流华宫中出来。
这段时日,她与郑礼谁看谁都是眼不见心不烦,好一段时间没打照面,她自然不会上赶着。
直到她瞥见那枚铜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她给瑾禾求来的护身。
周遭所有的声音潮水般褪去,她隔得远,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瑾禾。
她用尽了所有的克制,才没立马冲上去质问。
要冷静,要冷静,有消息是好事,瑾禾肯定没什么事......
她就这么一路默念着回了浣衣局,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
赵嘉连唤了她四五遍,她才抬起头来,慢半拍地答道:“啊,怎么?”
萧瑾安才反应过来,张璐和李媛已经在帮她收拾东西了,叠好的衣服被放入包袱中,细细抚平。
“谢谢......”
李媛与萧瑾安私交不多,平日里只是寒暄两句的程度,这个节骨眼也不免多言几句,轻声道:“萧瑾安,你是不是不想去......那里。”
赵嘉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我听说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我们虽然一天到晚和衣服打交道,苦是苦了些,但不至于随随便便就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张璐总算跟上了一次。
当然,孟妃宫中的待遇自然不是清汤寡水的浣衣局能比的,可那也得有命拿啊。
众人莫名哀伤起来,仿佛萧瑾安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噗嗤”一声,萧瑾安被这般苦大仇深的氛围逗笑,一人赏了一个板栗,众人捂着头齐齐看她,心想这人莫不是失心疯了。
萧瑾安笑着安抚道:“生死有命,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每顿多帮我吃两碗啊。”
张璐拍着胸脯保证:“三碗不降价!”
赵嘉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转头执起萧瑾安的手:“好姐妹,苟富贵勿相忘!”
李媛觉得气氛到这儿了,自己好像也该说点什么,但她支吾片刻,垂下头道:“保重。”
萧瑾安点点头,语气认真道:“我们都要保重。”
“萧瑾安,”屋外的柳珍珍推门进来,“郑公公找你。”
萧瑾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肃然得有几分骇人。
她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出门前被柳珍珍拽住手臂,在耳边低语道:“你......多加小心,有什么事就放声大喊,把事情闹大,两个嬷嬷不会坐视不理。”
萧瑾安心头一热,拍了拍她的手,跨步出去。
郑礼不找她,她也是要自己找上门的。
......
暮色四合,郑礼拢着袖子立在池边,素衫旧着的萧瑾安朝此处走来,周身气度雍容,不似常人。
郑礼疑心,这萧瑾安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一介孤女,能有这般气势?
当下也容不得他多想,回头摆摆手,遣退了两个小太监。
“去,哪凉快哪待着去。”
两个小太监低眉顺眼地撤走了。
萧瑾安目送那两个小太监离开,不知道郑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她也不关心。
她只想知道那枚铜钱为什么会在郑礼手里。
郑礼与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嘶了口气,竟对她有了好脸色。
“前些日子与萧姑娘有些误会,如今你也要离开了,咱们既往不咎,以后在宫中,彼此照拂照拂。”
萧瑾安有些震撼,震惊地看着郑礼那张狗嘴,一开一合地吐出哪哪都听不下去的屁话。
人真的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吗?
郑礼却想着这番话一出,她必然求之不得与他“冰释前嫌”。
他才不会为了月霞公主一句话,就把自己当靶子。她有亲娘护着,他有什么?
萧瑾安震惊过后,眼角弯下,眸深似井地笑了笑:“公公说的是。”
夜色翻上来,周围一时无人。
萧瑾安脚尖点地,转了转脚脖子。
第19章
深秋的池水已有浸入骨髓之势,郑礼“扑通”往下砸去,溅起不小的水花。
他从水底扑腾起来,张嘴要骂,就被萧瑾安一把拽住了头发,狠狠磕在岸边的石头上。
“郑公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的语气比池水更凉,带着凛冽的杀意,一字一句灌进郑礼耳中。
郑礼默然片刻,一开口就被摁进了水里:“好你个呜呜呜!!!”
萧瑾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个杀人如麻的惯犯。她在浣衣局每日干的都是苦活累活,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郑礼拍水的动静渐渐弱了下来,她才把人重新拽离水面:“郑公公,这儿的水浅,但稍有闪失,淹死个人也不成问题。”
郑礼用看怪物的眼神死死盯着她,脑中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磕巴半天也没一句她爱听的。
萧瑾安“啧”了一声,手背青筋凸起,郑礼感觉自己的脑袋很快又要入水了,电光火石间大喊起来。
却被一把按入水中,只来得及吐出几个泡泡。
第三次把形容狼狈、几乎只剩半条命的郑礼拉出来时,这人才学了乖,涕泗横流:“我、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不等萧瑾安发话,就把腰间的铜币掏出来,两手发抖地捧在她面前。
“这、这个,今天有一个小太监跑来送到我手上的,说是这个东西......能让你不好过......”
萧瑾安没放开他,一只手抢过那铜币,心下震荡。
铜币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的光。
“我、我不认识那小太监咳咳咳......”郑礼呛出几口水,心有余悸地全交代了:“大抵是外宫的人,面生,说是交给他的人像是谁家的小厮,他收了些碎银,这才送到我手上。”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他的头皮后知后觉被扯得发疼,萧瑾安审视他半晌,翻手把铜币收好,撤了手。
“郑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寻我一回不痛快,我找你一回麻烦,算是扯平了。”
郑礼心中叫屈——那世子爷打的那几耳光又怎么算!
“今后我在孟妃宫中做事,而你背靠太后,在宫中,我们这般的小人才是最该互通有无的,公公说是也不是?”
郑礼冻得浑身颤抖,夜风阵阵,他俩都能听到郑礼牙关打颤的声响。
他算是看明白了,一个出手狠戾的世子爷,一个下手利落的萧瑾安,狼虎一般,都不是好惹的东西!
纵然他起来可以大闹一番,只是如今萧瑾安已不是浣衣局的人,闹到孟妃那头,他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他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了几转,皮笑肉不笑:“是,萧姑娘说的有理。”
我治不了你,你就祈祷在孟妃眼皮子底下安生吧!
萧瑾安当然不觉得这么一番话就能拉拢他,但今后说不定还能用上这个蠢东西,铺垫一番,就当有备无患了。
她伸出手,善解人意道:“池中冰冷,公公可别贪凉,当心受了风寒。”
郑礼险些气歪了鼻子,面上一团和气,伸出手被她拽了上去。
......
待萧瑾安收拾完这头,急匆匆地往挽月宫中赶时,发现门口停着一轿龙撵。
今夜,皇帝翻了挽月宫的牌子。
托皇帝的福,她晚了半个时辰回来,没人顾得上找她麻烦,都在殿上张罗着伺候人。
挽月宫中连供下人宿食的偏院都要大出不少,至少萧瑾安不用再同五六人挤一张榻上,而是三人一榻,不至于一翻身就把手扇在旁人的胳膊上。
她拿了把扫帚贴着墙晃荡,看看这边有没有什么狗洞之类的,必要时可以用来逃命。
前世她就是钻狗洞钻慢了,才被抓去当孟妃偷情的靶子。
想到这儿她嘴角微弯,笑得有些苦涩,也算是用半条命,换来了一张底牌。
若非如此,她是不会拒绝李楼风带她走,反而乖乖留在孟妃宫中。
说来,李楼风今日去上任了吧。
大理寺离皇宫有不少车程,今后想见面,兴许就难了。
李国公在朝中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上一世的记忆太过庞杂,她当时也没特别留意,只依稀记得到最后,只有李楼风一人留在京中。
后来,便自请往北了。
萧瑾安叹了口气,按了按挂在颈间的铜币,神色晦暗。
会是谁呢?那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刻都不能松懈。
瑾禾她......如今又在哪里?还好吗?
“哎,明日就到我值班了。”
“今晚本该是我去,可陛下来了,晴厘姑姑是肯定要去守着的......”
外面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萧瑾安收回思绪,一下一下把扫帚摆弄得认真。
进来的宫女们见她在洒扫,瞥了一眼便当没看见,径直进门去。
萧瑾安扫到墙边窗下,听她们在里面七嘴八舌地打发时间,把从各处听来的消息都凑了一凑。
“我听小旻子说,太后打算给陛下选一批秀女,充盈后宫呢。”
“也是,后宫现下只有咱们娘娘和几个不吱声的美人答应,容妃一天忙着礼佛,皇后娘娘又早逝,估计太后早已此意。”
“那......是不是太后还想绵延些子嗣?”
此言一出,众人声音更小了,毕竟孟妃至今只有一个公主,也不见腹中有什么响动。
萧瑾安将如今的前朝后宫细细一比照,无声冷笑。
太后这个节骨眼上要选秀,何止是绵延什么子嗣。
皇帝眼看就要半百了,几个儿子明争暗斗,月霞握在孟妃手中,没有一个是太后能正大光明捏在手里的。
这时后宫出现一个年纪小不晓事的秀女,再诞下个一儿半女。
待皇帝殡天,太后执掌中宫,再有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把持朝政指日可待。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萧瑾安记得清楚,被送上龙床的正是京兆尹之女,但还没来得及生下腹子,太后便大权旁落被囚禁深宫,孟妃也因偷情败露被绞杀。
两个皇子斗得热火朝天,一死一伤。
最后是高怀渊接过皇帝“遗诏”,她作为掌事女官里通外应,将禁卫军统领召于殿上。
兵不血刃,群臣跪拜。
而这一世,高怀渊已经不在了。
念及此,她攥紧了手中木柄,深吸一口气把扫帚放回原位,轻手轻脚地回了房。
没有高怀渊,事情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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