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色灰蒙,寒风凛冽。沈清辞让春桃去隔壁递了个暗号——将一块绣了歪斜柳叶的破布条,挂在隔墙那株半枯的老梅枝上。这是她与柳美人前两日约定的紧急信号。
不到半个时辰,柳美人便裹着一件明显是旧衣改制的、厚墩墩的棉斗篷,由小荷搀扶着,略显蹒跚却脚步不停地走进了漱玉轩。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眉宇间那股子倔强的神气也回来了七八分。一进门,目光扫过屋内明显少了些的“新”物件(枕囊手捂子已被崔嬷嬷收进破箱笼),便冷哼一声:“王瘸子那阉狗,鼻子倒灵!”
沈清辞请她坐下,春桃端上两碗温热的井水。“柳姐姐觉得,他昨晚是冲什么来的?”
“还能冲什么?”柳美人啐了一口,因动作大了些,引发一阵轻咳,她捂住胸口缓了缓,才继续道,“咱们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查点’的?我看,八成是闻着味了!”她指了指墙角那只破箱笼,“你们做的那玩意儿,针脚细密,布料干净,还有绣花,哪里像冷宫里该有的东西?还有那些草药味儿……王瘸子那等油滑小人,最是眼尖心活,定是觉出咱们这儿‘不一样’了,来探虚实。”
“姐姐说得在理。”沈清辞点头,“只是不知,他是自己好奇,还是……受了谁的差遣?”
柳美人眼神锐利起来:“这倒是个关节。王瘸子虽是个势利眼,但以往克扣归克扣,夜里这般装神弄鬼地来‘查点’,却是头一遭。冷宫这地方,上头的人懒得管,下头的人只求无过。能支使他晚上跑这一趟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要么是他自己想捞更大的油水,觉得咱们这儿有‘油水’可捞;要么……就是有比他更有权势、又对冷宫‘有兴趣’的人,给了他暗示甚至命令。”
“太后?”沈清辞轻声吐出两个字。
柳美人脸色微变,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有可能。那老虔婆……表面上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实则最是心狠手辣,眼里揉不得沙子。她虽厌弃了我,也未必乐意看到废后你过得‘太舒坦’,更何况……”她看了一眼沈清辞,“你还带着两个孩子。这消息,只怕瞒不了多久。”
空气一时凝滞。太后的阴影,远比一个贪婪的太监更令人心悸。
“那刘才人那边……”沈清辞想起昨夜王瘸子也注意到了针线。
“得把她叫来。”柳美人果断道,“既然都搅进来了,索性把话挑明。那刘氏胆子是小,但心眼不坏,手艺更是没得说。咱们三个,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合则两利,分则……哼,恐怕谁都落不着好。”
沈清辞深以为然,让春桃去请刘才人。
刘才人来得很快,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进门看到柳美人和沈清辞神色严肃地坐在一处,吓得脸色更白,手足无措地行了礼。
“刘妹妹,坐。”柳美人难得放柔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昨晚王瘸子夜里来‘查点’,你也知道了吧?”
刘才人点点头,声音发颤:“听……听见动静了,没敢出来。他……他是不是看见那些针线了?都怪我……”
“不怪你。”沈清辞温声道,“是我们做的事,终究会引人注意。今日请你来,是想商量个对策。柳姐姐觉得,王瘸子此番,可能不单单是他自己的意思。”
刘才人呼吸一紧,眼中惧色更深:“那……那可如何是好?”
柳美人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却更坚定:“慌什么?天还没塌呢!咱们一没犯宫规,二没偷没抢,自己采药缝补,御寒活命,说到天边去也有理。只是这宫里,有时候‘有理’不如‘有人’。咱们三个,如今得抱成团。”
她看向沈清辞:“沈妹妹,你是个有主意的,你说说看。”
沈清辞沉吟道:“第一,王瘸子那边,不能硬顶,也不能显得心虚。他若再来,或者通过送饭时试探,我们便坦然相告:冷宫苦寒,姐妹几个凑了些旧物,自己缝补御寒,采些野草晾晒,做些安神的枕囊,不过是苦中作乐,勉强求生罢了。话要说在明处,姿态要放低,但也要让他觉着,我们虽然落魄,却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更没什么‘油水’可榨。” 她特意强调了“姐妹几个”和“苦中作乐”,将三人绑在一起,淡化沈清辞这个废后可能带来的特殊关注。
“第二,那些做好的枕囊香囊,暂时不能再摆出来,也不能急于通过浆洗婆子或吴太监出手。先藏好,看看风头。”
“第三,”她目光转向刘才人,“刘姐姐的手艺,是我们的优势,但不能只用在绣花上。柳姐姐和刘姐姐在冷宫时日久,认识的人或许比我多。咱们能不能想想,除了做枕囊,还能做些什么……更不起眼,却也可能换点东西的?比如,缝补浆洗?或者,用那些草药,做些更简单的、比如驱蚊虫的香包,或者缓解冻疮的简单药膏?” 她这是要将手艺和草药知识结合,开发更多“实用”且低调的产品。
刘才人听得认真,恐惧稍减,细声细气道:“缝补浆洗……倒是可以。有些低等宫人,衣裳破了没空或不会缝,若能悄悄接点活计,换些吃食或旧布头,也是好的。只是要极其小心,不能让人知道是咱们做的。冻疮药膏……我倒是知道个极简单的土方子,用干辣椒和茄秆煮水擦洗,只是材料也难寻。”
“辣椒和茄秆……”沈清辞思索,“冷宫可有?”
柳美人插话:“废园子角落,好像有以前遗落的辣椒秧子,干了或许还能用。茄秆就难说了。不过,沈妹妹你识草药,或许能找到替代的?”
“可以试试。”沈清辞点头,“这件事不急,我们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应对王瘸子。我估摸着他这两天还会来试探。”
果然,午后王瘸子送饭时,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院子里磨蹭了一下,眼睛瞟着屋里,状似随意地问道:“沈娘子,柳美人,昨儿晚上没惊着吧?上头的差事,咱家也是没法子。”
沈清辞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上,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有劳王公公挂心。我们这地方,破是破了点,倒也安稳。只是孩子们小,夜里怕惊,以后若还有这等差事,还请王公公白天来可好?也省得您夜里奔波。” 她语气温和,却暗指他夜间打扰不妥。
王瘸子干笑两声:“白天……白天事忙。沈娘子这儿,倒是收拾得齐整了些。”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墙角晾晒的草药和分类的破布。
柳美人也从隔壁门口探出身,声音依旧沙哑,却中气足了不少:“王得禄,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咱们姐妹几个快冻死饿死了,凑点破烂缝缝补补,采点野草晒晒当柴火,碍着谁了?你要看上哪块破布,尽管拿去!”她说话又冲又直,反而显得坦荡。
王瘸子被噎了一下,讪讪道:“柳美人说笑了,咱家哪能要您的东西……就是看这井台,好像收拾过?”
“不打点水,等着渴死吗?”柳美人翻个白眼,“怎么,冷宫连口井都不让用了?”
“不敢,不敢。”王瘸子连声道,又瞥了一眼一直低头站在沈清辞身后、仿佛害怕的刘才人,没再多问,放下篮子匆匆走了。

等他走远,柳美人才嗤笑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看向沈清辞,“看来你料得没错,他主要是试探。咱们表现得越坦荡,越‘穷酸’,他反而越没辙。”
沈清辞微微蹙眉:“话虽如此,他未必全信。尤其是刘姐姐的针线……他肯定注意到了。接下来,我们真要接些缝补的活计,必须更加隐秘。”
刘才人小声道:“我……我可以把绣活做得更粗陋些,看起来就像生手做的。”
“那倒不必。”沈清辞摇头,“手艺是你的依仗,不能自降水准。只是接活要更小心,最好只接最不起眼的、比如袜子、里衣的缝补,而且要通过绝对可靠的人,比如……小荷或者春桃,装作是她们自己接的私活。”
三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细节,约定了日后互通消息的暗号和碰头时间,这才各自散去。
经此一事,漱玉轩、柳美人院、刘才人院这三个原本孤立的点,被王瘸子的夜探和潜在的威胁,牢牢拧在了一起。一种基于共同处境和利益的同盟,在冷宫阴冷的土壤里,悄然生根。
傍晚,沈清辞检查孩子们时,发现阿玥(妹妹)的小手有些发红,摸了摸,有点凉。崔嬷嬷忧心道:“天越来越冷了,两个孩子穿得还是太单薄,那小包被也不顶事了。”
沈清辞看着女儿微红的小手,心中揪紧。她打开破箱笼,取出一个中号的手捂子,里面填充的是最柔软的蒲绒和少量草药。她将手捂子放在炭盆余烬(她们现在偶尔能捡到点碎炭渣)上小心烘暖,然后轻轻裹住阿玥的小脚丫。阿玥舒服地动了动,哼唧声都带了点惬意。
“得尽快给孩子们做两身厚实点的棉衣。”沈清辞下定决心。刘才人的手艺和那些碎布、蒲绒,必须尽快用起来。王瘸子的威胁如悬顶之剑,但孩子的冷暖更是迫在眉睫。
她走回窗边,望着西边刘才人院落的方向,又望向东边柳美人处。三个女子,三个被遗忘的角落,在这茫茫深宫的最底层,如同风中残烛,却试图互相依偎,聚起一点微弱的、取暖的光。
夜风呼啸,掠过荒庭,将她们的低声絮语和决心,吹散在无边的黑暗里。但有些东西,一旦生了根,风便吹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