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庭冲突
有些声音,比物理试卷上那个“28”更刺耳。
比如碗碟摔碎的声音,比如拔高的嗓门,比如我妈那句“李建国,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逃了。
像逃物理课一样,
逃得慌不择路。
2002年9月15日,星期天中午。
初三补课只放半天假,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杜老师把上周小测的卷子发下来讲评。李林的卷子被他放在最上面,那个鲜红的“28”像耻辱烙印,在全班108双眼睛的注视下展览了整整四十五分钟。
“有些同学,”杜老师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要把心思放在正道上!父母都是老师,怎么物理就考成这样?”
他没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说谁。
下课铃响时,李林几乎是冲出教室的。书包都没收拾好,拉链开着,物理卷子飘出来,被踩了好几脚。程伟在后面喊:“李林!你的卷子!”
他没回头。
九月中旬的阳光还很烈,晒得沥青路面发软,踩上去黏糊糊的。李林走得很慢,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但路总会走完的。
推开家门时,我就知道不对劲。
太安静了。
不是那种平和的安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客厅里,李建国坐在沙发上看似在看电视,其实在狠狠抽着烟,满屋子的烟草味。王天雪在厨房切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又重又急,咚咚咚,像在剁谁的骨头。
大姐李雪和二姐李强都不在家——她们高二,今天去英语老师家补英语课了。
“爸,妈。”李林低声说。
“嗯。”爸从报纸后面应了一声。
妈没应。
李林把书包放下,去厨房洗手。水龙头开得很小,水流细细的,像在哭。透过厨房玻璃门,我看见我妈的背影——她在切土豆,动作幅度很大,肩膀绷得紧紧的。
“妈。”我小声叫。
她没回头:“饭马上好,去写作业。”
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没开灯,就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树叶已经开始黄了,一片两片地往下掉,飘得很慢,像舍不得离开。
然后就听见了。
“李建国,你到底什么意思?”
是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没什么意思。”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没什么意思?那你早上跟陈副校长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妈的声音拔高了,“什么叫‘天雪这两年教学成绩下滑,可能不适合带高三’?李建国,我在高中教了十八年!我的班里45个人,每年能考上11个大学本科生!”
“那是以前。”我爸说。
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是刀扔在砧板上的声音。
“以前?李建国,我为了这个家,放弃了多少机会!我每天上班前要给你准备早饭,要给三个孩子准备午饭,下班回来还要做饭洗衣服!我教学成绩下滑?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我怎么?”爸的烟放下了。
“你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家里事你管过吗?孩子的家长会你去过几次?雪儿和强子上高二了,你问过她们一次学习吗?林林物理考28分,你就只会打电话给杜老师,让他‘重点关照’!你这是当爹的样子吗?!”
“我不当爹的样子?”我爸站起来,我听见沙发弹簧的呻吟声,“那谁当?你吗?你除了抱怨还会什么?是,你为了这个家牺牲很多,但别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牺牲!我当年要是去省教研室,现在早就是特级教师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不去!”我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不就是因为我当时怀了林林吗?李建国,你少把自己说得多伟大!你根本就是不敢!你怕去了省里竞争不过别人,就留在县城当你的‘名师’!”
这句话像一把刀。
客厅里死寂了几秒。
然后是我爸的声音,冰冷得像冬天的铁:“王天雪,你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个懦夫!在外面装得人五人六,在家里对老婆孩子呼来喝去!李建国,我受够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就不过!”我爸吼回来。
“不过就不过!”我妈也吼。
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遥控器,可能是茶杯,总之是塑料或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我坐在房间里,手在抖。
不是害怕,是别的东西。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东西从脚底爬上来,爬满全身。我想捂住耳朵,但手抬不起来。我想冲出去喊“别吵了”,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
一片槐树叶飘下来,贴在玻璃上,黄得透明。
厨房里,妈开始哭。不是号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像漏气的气球。
爸没声音了。
李林站起来,轻轻打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遥控器摔在地上,电池滚出来;我爸最爱的紫砂茶杯碎了,茶叶和水渍溅了一地;烟灰缸碎了,烟灰散落得到处都是。
爸站在院子门口,背对着客厅,在抽烟。烟雾从他的头顶升起来,缭绕着,不肯散。
我妈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
我没吃饭。我甚至没跟他们说一声。
我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沿着沥青路走,一刹那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也许惯性使然,走得很慢,像梦游到了,走到了每天必去的初中。路过小卖部时,老板娘探出头:“林林,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继续走。
回到学校时。
校园里空无一人。
操场上的煤渣跑道在阳光下泛着黑亮的光,像一条干涸的河。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锈迹斑斑。单杠、双杠、爬绳,都静默着。
我走到那棵的老槐树下。
这是全校最老的树,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如盖,投下一大片荫凉。树根凸起,盘根错节,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
我在树根最粗的那一处坐下,背靠着树干。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流到嘴里,咸得发苦。我用手背去擦,越擦越多。最后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为那个摔碎的紫砂茶杯?为那声“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为物理试卷上的“28”?还是为别的什么?
也许都有一点。
也许只是因为,在那个中午,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操场,在那棵老槐树下,我终于可以不用假装一切都好了。
“李林?”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没抬头。
“李林!是你吗?”
脚步声靠近了。我慌忙用袖子擦脸,但已经来不及了。陈瑞和李青站在我面前,逆着光,身影被阳光拉得长长的,一直盖到我身上。
“你怎么在这儿?”李青蹲下来,圆脸上写满惊讶,“你不是回家吃饭了吗?”
陈瑞父母不在家,不想回家,李青在家也觉得不自由,也陪她在学校。
李林没说话。
陈瑞也蹲下来,就蹲在李林面前。她的马尾辫从肩头滑下来,发梢扫过林的手背,痒痒的。她没问“你怎么了”,也没说“别哭了”。
她只是看着我,眼睛很静,像两潭深水。
看了很久,她才轻声说:“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一个闸门。
李林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更凶,连鼻涕都出来了。狼狈地用手去捂脸,但陈瑞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软。
“别捂。”她说,“这里没人看见。”
确实没人。偌大的操场,只有我们三个。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地响,像在叹息。
李青在旁边手足无措:“那个……我去买包纸巾!”然后跑开了。
只剩下我和陈瑞。
她依然蹲着,仰着脸看我。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在光里显得毛茸茸的。
“不想说就不说。”她说,“我也有不想说的事。”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张全家福,广东的父母,一年只见一次的春节。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陈瑞没再说话。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作业本——数学作业本,封面画着一只丑丑的兔子。她撕下一页空白纸,沿着折痕对折,再对折。
手指翻飞,像在变魔术。
我愣愣地看着。眼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她的动作,只看见纸张在她手里变幻形状。最后,她摊开手。
掌心躺着一只纸兔子。
扁扁的,耳朵一长一短,但能看出来是兔子。
“给你。”她把兔子放在我手心,“我外婆教的。她说,难过的时候,就叠只兔子,然后让它跳一跳。”
她的手指捏住兔子的后腿,轻轻一按。
纸兔子真的跳了一下,笨拙地,歪歪扭扭地,跳了一厘米。
“你看,”她笑,梨涡浅浅的,“把不开心跳走了。”
我又哭了。这次是笑着哭的。
眼泪滴在纸兔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赶紧拿起来,轻轻吹气:“哎呀,不能湿,湿了就跳不动了。”
我接过兔子,学着她的样子,捏住后腿,一按。
兔子又跳了一下。
很轻,很小的一跳。
但就在那一跳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被跳走了。
李青跑回来了,手里拿着纸巾和两瓶汽水。“给!”她把汽水塞给我,“橘子味的,甜!”
我接过,瓶身冰凉,但心里暖了一下。
我们三个人坐在槐树下,喝汽水。气泡在嘴里炸开,甜中带涩。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陈瑞又叠了一只兔子,这次叠得好看些。她放在地上,用手指弹了一下,兔子往前跳了好几厘米。
“哇!”李青也学,但她叠的兔子像个面团,“我怎么叠不好……”
“我教你。”陈瑞说。
于是我们三个人,在九月中旬的正午,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老槐树下,学着叠纸兔子。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我们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隐约的蝉鸣,一声长,一声短。
我叠的第三只兔子终于能跳了。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但确实跳了起来。
“看!”我把兔子举起来。
陈瑞笑了,梨涡深深:“嗯,出师了。”
李青嚷嚷:“不公平!李林学得比我快!”
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我忽然觉得,刚才家里那场争吵,那个摔碎的茶杯,那些伤人的话,好像都变得很远了。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晚上5点,下午半天的假期结束,晚自习的上课铃快响时,他们才往回走。
走到教学楼门口,陈瑞忽然停下,从书包里拿出那只她叠的第一只兔子——就是被我的眼泪打湿的那只。她已经把它晾干了,但纸还是皱皱的。
“这个给你。”她递给我,“放在书包里。以后难过了,就让它跳一跳。”
我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夹层。
“谢谢。”我说。
她摇摇头,梨涡浅浅的:“不用谢。我们是……朋友嘛。”
她说“朋友”时,稍微顿了一下。
我点头:“嗯,朋友。”
李青在旁边插嘴:“还有我呢!我们三个是好朋友!”
我们都笑了。
走进教学楼时,走廊里已经响起了喧哗声。同学们从午睡中醒来,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准备迎接下午的课。一切都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但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摸了摸书包夹层,那只纸兔子还在。
皱皱的,扁扁的,但很实在。
那天下午的课,我听得很认真。
连物理课都没走神。杜老师讲浮力,我居然听懂了七成。做练习时,我破天荒地全对了。

下课的时候,杜老师走到我旁边,看了看我的练习本,点点头:“有进步。”
只是三个字,但我鼻子一酸。
放学时,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走到操场那棵老槐树下时,我停住了。
夕阳西下,把树影拉得很长很长。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那只纸兔子,放在树根上。
“再见。”我小声说。
不是对兔子说。
是对那个中午躲在这里哭泣的自己说。
然后我转身,往家走。
我知道家里可能还是一地狼藉,可能还会有争吵,可能还会有摔碎的东西。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的书包里,有一只纸兔子。
它会跳。
会把不开心跳走。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
“2002年9月15日,晴。
中午家里吵架了,很难听的话。
我逃到学校操场,在老槐树下哭。
陈瑞和李青找到了我。
陈瑞教我叠纸兔子,说难过时让兔子跳一跳。
她叠的第一只兔子,被我眼泪打湿了。
现在它在我书包里,皱皱的。
但我觉得,它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兔子。
因为她说,我们是朋友。
今天,我第一次觉得,
哭出来也没关系。”
写完,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只纸兔子,放在日记本上。
台灯的光照着它,在纸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我捏住它的后腿,轻轻一按。
兔子跳了一下。
很轻,很小。
但足够把今天所有的不开心,都跳走了。
那个夜晚,
家里依然很安静,
是那种疲惫的、小心翼翼的安静。
但我躺在床上,
手里捏着那只纸兔子,
第一次觉得,
明天也许会好一点。
因为有人告诉我,
难过的时候,
可以让兔子跳一跳。
这很重要。
比物理考多少分都重要。
是吗?
是的!
(本章完,约4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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