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碗里的解暑汤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味,李达康放下碗,跟着老张走出宿舍。七月的汉东,午后阳光白得刺眼,热浪从水泥地面蒸腾起来,连空气都微微扭曲。两人穿过机关大院,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老张侧过身,看了眼李达康依旧苍白的脸,脚步放缓:“达康,要是还难受,就再多歇会儿。赵书记那边,我去说一声也行。”
“不用了张哥,”李达康摇摇头,抹了把额角的虚汗,“已经好多了,别让领导等。”
老张点点头,随即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特有的谨慎:“给你透个风——眼下省里为‘农村通水’这事,正头疼着呢。各地报上来的情况五花八门,有喊没钱的,有说地形太刁钻挖不动管的。你写报告的时候……得多掂量掂量。”
李达康脚步一顿。
老张这话,看似随口一提,实则是个信号。他立刻在记忆里搜寻——原身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上,确实有相关记载:汉东省形似一个狭长的簸箕,西有吕梁,东靠太行,两山夹一川。中部盆地尚有平坦处,可东西两侧的山区,村庄往往挂在半山腰,藏在深坳里。那些地方,莫说自来水,人畜饮水都得靠天、靠挑。
“确实是块硬骨头,”李达康沉声应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凝重,“通水这事,表面是工程,里子是民生。牵涉地形、水源、资金,还有千家万户的习惯,哪一环卡住,都走不通。”
老张见他一点就透,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不再多言。两人已走到一扇深色木门前,铜牌上“省委书记办公室”几个字擦得锃亮。老张抬手轻叩三下。
“进。”里面传来一道不高却沉稳的声音。
老张推开门,侧身示意:“赵书记,达康来了。”
李达康迈步进去,老张从外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比想象中简朴。靠墙是两排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文件与典籍;窗前一张宽大的深棕色办公桌,赵立春正坐在桌后,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他穿着熨帖的灰色中山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
“坐。”赵立春放下文件,指了指桌前的椅子,目光在李达康脸上停留片刻,“脸色还差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硬撑。”
“谢谢赵书记关心,没事了。”李达康端正坐下,背脊自然挺直。
赵立春不再寒暄,从桌上抽出另一份材料,直入主题:“还记得上个月普查,我们去过的杏花村吗?”
“记得,”李达康迅速回答,“属于平原地带,通水试点做得早,管道入户,用水方便,当时还被列为典型。”
“对,就是它。”赵立春端起搪瓷杯,吹开浮叶,呷了口茶,“以杏花村为样板,写一份关于全省农村通水工作的调研报告,提交常委会。用它的经验,‘以点带面’,推动全省工作。”
“以点带面”四个字,让李达康心里猛地一沉。
杏花村地处中部平原,水源相对丰富,地势平坦,管道铺设成本低。可汉东省像这样的地方,十成里占不到三成。更多的村庄散落在吕梁、太行的沟壑梁峁之间。在那里通水,意味着要翻山、钻洞、建高扬程泵站,造价是平原的十倍甚至数十倍。用杏花村的“点”,如何去“带”全省那个千沟万壑的“面”?强行推广,要么是报告沦为纸上谈兵的空文,要么就是下面为了应付,搞出偷工减料、无法长效的“样子工程”。
他喉咙有些发干,知道这话可能逆耳,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而非反驳:“赵书记,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咱们省地形特殊,东西部山区面积太大,很多村庄挂在半山,甚至住在山坳里。杏花村的条件,在全省恐怕……不具备普遍性。如果完全以其为样板‘以点带面’,我担心报告的建议会……会有些悬空,落不了地。”
说完,他屏息等待。办公室里静了一瞬,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嘀嗒声。
赵立春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不悦。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洁的桌面,目光落在李达康脸上,带着审视,也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满意。
“你能第一时间想到地形差异,想到‘悬空’,说明之前的基层没白跑,笔记没白记。”他声音平缓,却自有一股分量,“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现在急需这样一份报告?”
李达康抬起眼,等着下文。
“刘省长前阵子去了平西,张副省长跑了平东,纪委的马书记调研了天壤。他们各自带回一份报告,”赵立春拿起桌上另外几份文件示意了一下,又轻轻放下,“但一人一片,看到的只是一个角落。省里需要一份能把全省情况统起来、把思路理清楚、能把不同声音拢到一条道上的总报告。杏花村是个‘点’,更是一个‘说法’,一个能让所有人暂时放下争议、先动起来的‘抓手’。你明白吗?”

李达康默然。他听懂了赵立春的未尽之言:各地主官意见不一,省里高层思路也未统一,这份报告首先要解决的或许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方向和共识问题。杏花村的“点”,首先是一个政治符号。
“全省通水,再难也得做。事在人为,做不到百分之百,就做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做,总比坐着等强。”赵立春的语气加重,目光如炬,“但有一条红线——省财政不富裕,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绝对不准搞劳民伤财、华而不实的‘形象工程’!那是犯罪!”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透出几分只有心腹才能听到的深远考量:“再给你交个底。根据我接触到的一些风声,最晚明年,中央极有可能要全面部署全国的‘三通’工程——通水、通电、通路。这是一盘大棋。我们汉东,不能等着文件下来了再手忙脚乱。必须提前谋划,拿出有我们自己特点的、扎实的方案,才能在未来争取主动,争取资源。”
原来如此!
李达康心中豁然开朗。这份报告,既是对内统一思想的工具,更是对外、对上级展现汉东省前瞻性与执行力的“敲门砖”。赵立春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眼前的常委会,投向了更远处的政策风口。
然而,理解不代表盲从。技术路线的隐患依然存在。如何在完成政治任务的同时,尽可能为实际工作埋下更科学的伏笔?
“赵书记,我明白了。”李达康站起身,态度恭敬而坚定,“这份报告,我一定竭尽全力,既要写出决心,也要立足实际。”
“好。”赵立春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给你三天时间。需要什么资料,去办公厅调阅;觉得有必要,可以再下基层看看,车辆我来安排。记住,报告要实,数据要准,思路要清。”
“是!”
走出办公室,带上门,李达康背对着那扇厚重的木门,静静站了两秒。走廊窗外的热浪透过玻璃弥漫进来,他却感到脊背微微发凉。
任务接了,思路也清晰了,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如何在“以点带面”的政治要求下,巧妙地嵌入因地制宜的“分区施策”理念?如何在强调“杏花村经验”的同时,不露痕迹地提示山区工作的特殊性与高昂成本?如何既展现魄力,又守住不搞“一刀切”形象工程的底线?
这不仅仅是文字功夫,更是一次精密的平衡。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秘书办公室,脑海里,原身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各县海拔、降雨量、水源地分布、人口密度——开始自动浮现、排列组合。与此同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也在苏醒: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模拟城市》游戏经验,是关于供水网络布局、水压分区、管线优化、成本效益模拟的无数虚拟演练记忆。
或许……可以试试那个办法。
一个初步的构想,在李达康心中逐渐成形。他坐到那张陈旧却整洁的办公桌前,摊开稿纸,拿起了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凝滞片刻,终于落下。
标题是:《关于以杏花村经验为借鉴,因地制宜、分类推进全省农村通水工程的初步调研与思考》。
他决定,就从这里开始破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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