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村离外海镇约十里路,乘轿子要半个时辰。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陈宅。轿子晃晃悠悠,我掀开侧帘,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道路是夯实的土路,还算平整,但一下雨肯定泥泞不堪。路两旁是稻田,正是插秧的季节,农人赤脚踩在水田里,弯腰劳作。远处有连绵的山丘,树木葱茏。
“那是圭峰山。”父亲见我往外看,便说道,“山上有个玉台寺,香火旺盛。等过了农忙,可以带你去进香。”
我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那些农人身上。他们大多面色黝黑,身材瘦削,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这个时代农民的真实生活,远比史书上的描述更触目惊心。
“父亲,我们家的佃农,也像他们这样吗?”
父亲沉默了片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岭南地少人多,一亩地养不活一家人。若不是我们陈家的地还算肥沃,又靠近水源,他们日子更难。”
“如果……”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我们教他们种桑养蚕,一亩桑田的收成,能抵得上三亩水稻。他们收入多了,地租也能按时交,岂不是两全其美?”
父亲看了我一眼:“你想得简单。种桑养蚕要技术,要本钱,要担风险。万一蚕病死了,桑叶长不好,他们一年的生计就没了。换成是你,你敢冒险吗?”
我不敢。如果我是那个时代的农民,守着几亩薄田勉强糊口,我也不敢轻易改变祖祖辈辈的种植方式。
改革从来不是请客吃饭。
轿子转进一条更宽的路,前方出现一片建筑群。青砖灰瓦,飞檐斗拱,规模比陈宅大得多。正中是一座三开间的祠堂,门楣上挂着“陈氏宗祠”的匾额,字迹苍劲。
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几顶轿子,还有一些骑马来的。穿着各异的族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看到我们的轿子,有人迎了上来。
“翰章兄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留着短须的男子拱手笑道,“这就是明怿侄儿吧?听说前些日子病了,可大好了?”
父亲下轿还礼:“有劳文彬弟挂心,已无大碍。怿儿,来见过你三叔。”
我依言行礼:“三叔。”
陈文彬,父亲的堂弟,管理着族中一部分田产。记忆中,这位三叔精明能干,但有些势利。
“好,好。”陈文彬打量着我,“听说侄儿中了秀才,真是给咱们陈氏长脸。明年乡试,定能高中!”
寒暄间,又有几位族人过来。我一一见礼,努力把脸和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二房的陈翰文,在县衙做书吏;四房的陈文浩,在广州有生意;五房的陈文涛,是个老童生,考了二十年没中秀才……
形形色色,这就是一个传统宗族的缩影。
“时辰到了,进去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过来。所有人都恭敬地让开道路。
“那是你六叔公,族中长辈。”父亲低声说。
祠堂内,香烟缭绕。正中的神龛里供奉着陈氏先祖的牌位,层层叠叠,足有上百个。两排长椅已经坐了不少人,按辈分和房支排列。
我和父亲坐在中排。仪式开始,族长——一位七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者——带领众人祭拜先祖。繁复的礼仪,悠长的祝文,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但我注意到,不少年轻些的族人脸上有不耐烦的神色。时代在变,这种传统的宗族凝聚力,正在慢慢松动。
祭拜完毕,进入议事环节。
最先讨论的是族田的收成。陈家有一百亩公田,收益用于祠堂维护、祭祀、资助族中子弟读书等。去年收成不好,公账上只剩四十多两银子。
“今年清明祭祖,是不是从简一些?”管账的陈文彬提议,“请戏班的钱可以省了,酒席也减几桌。”

“不可!”六叔公立刻反对,“祭祖乃大事,岂能从简?让外人看了,以为我们陈家败落了!”
“可是账上没钱……”
“没钱就各房凑!”六叔公拐杖一顿,“祖宗面前,谁敢说个不字?”
场面有些僵。父亲轻咳一声:“我倒有个想法。公田的佃户,可以改种一部分桑树。桑叶养蚕,蚕茧卖钱,比单纯种粮收益高。所需的本钱和技术,可以由族中出。收成后,佃户得六成,公账得四成。如此,既不用各房凑钱,公账也能有稳定进项。”
祠堂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父亲。
“翰章,这能行吗?”族长问道,“种桑养蚕,咱们没人懂啊。”
“可以请师傅。顺德、南海那边有很多养蚕能手,请一两位来教,工钱不会太高。”父亲看了我一眼,“而且,明怿从书中看到一些新法,或许有用。”
突然被点名,我心中一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站起身,向族长和各位长辈行礼:“孙儿确在书中看过一些养蚕新法。比如蚕室要通风、要干净,蚕匾要经常消毒,发现病蚕要立刻隔离……还有,桑树修剪的方法,可以增加产叶量。”
我说的都是现代养蚕的基本常识,但在这个时代,很多蚕农还是靠经验,不讲科学。
“消毒?怎么消毒?”陈文彬问。
“用石灰水洒扫蚕室,蚕匾用沸水煮过。”我回答,“还有,蚕沙——就是蚕的粪便——要及时清理,否则容易滋生疾病。”
几位老辈族人开始交头接耳。陈文涛——那位老童生——哼了一声:“书上说的,未必实用。农事要讲经验。”
“三爷爷说得是。”我不卑不亢,“所以孙儿觉得,可以小范围试。先选两三户佃农,划出几亩地改种桑树。成功了再推广,失败了损失也不大。”
这个稳妥的建议让很多人点头。
族长沉吟片刻:“翰章,你儿子说的有些道理。这样吧,此事交给你去办。先从公田里划出五亩试试。”
“是。”父亲应道。
我心里松了口气。这是第一步。
接下来又讨论了几件事:有族人子弟要考县试,申请资助;祠堂需要修缮屋顶;还有最重要的——广西的乱事。
“听说太平军已经打到梧州了。”陈文浩从广州回来,消息最灵通,“广州城里人心惶惶,米价涨了三成。不少富户开始往香港、澳门转移家产。”
祠堂里气氛凝重。
“咱们这里应该不会有事吧?”有人问。
“难说。”陈文浩摇头,“广西广东山水相连,乱匪真要流窜过来,官兵未必挡得住。”
“那怎么办?”
“依我看,要早做准备。”父亲开口,“加固院墙,储备粮食,训练家丁。万一有事,也能自保。”
“训练家丁?”六叔公皱眉,“这可是犯忌讳的。朝廷最忌民间私练武装。”
“不是武装,是护院。”父亲早有说辞,“咱们陈家大业大,招几个护院看家护院,官府也说不着什么。而且现在世道不太平,哪个大户人家没有护院?”
这话在理。众人议论一番,最后决定:各房自行招募护院,但要控制人数,不能太张扬。族中会请一两个懂拳脚的师傅,定期教导。
议事持续到午后才散。祠堂准备了简单的午饭,但我没什么胃口。
饭后,父亲被几位长辈留下继续商量事情。我走出祠堂,在附近转转。
龙溪村依山傍水,风景不错。村口有一棵大榕树,怕是有几百年了,树冠如盖。树下有个茶摊,几个村民正在喝茶闲聊。
我走过去,要了一碗茶。茶是粗茶,苦涩,但解渴。
“这位少爷是陈家的吧?”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笑眯眯地问。
“是。老伯怎么称呼?”
“叫我根叔就行。”他擦着碗,“陈家的少爷我都认得,你是翰章老爷家的大公子吧?听说中了秀才,恭喜恭喜。”
我笑了笑,没接话,而是问:“根叔,这村子有多少户人家?都靠什么营生?”
“百来户吧。大部分种田,少数有手艺——木匠、铁匠、篾匠。”根叔叹了口气,“这几年日子不好过啊。税重,租重,年景又不好。年轻力壮的都往广州、香港跑,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
正说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跑过来:“爷爷,阿爹又咳血了!”
根叔脸色一变,匆匆收拾摊子:“对不住少爷,我得回去看看。”
我看着祖孙俩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
这就是咸丰元年的中国。上层在为权力争斗,底层在生死线上挣扎。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回程的轿子里,父亲很沉默。直到快到家时,他才开口:
“怿儿,你今天说得很好。”
“父亲过奖。”
“不是过奖。”父亲看着窗外,“你能想到小范围试,既推进了事情,又堵住了反对者的嘴,这份心思,比你实际说的那些养蚕方法更有用。”
我有些意外。原来父亲看重的不是技术,而是策略。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要记住,在这个世道做事,光有想法不够,还得有权势。明年乡试,你必须中举。有了功名,你说的话才有人听,你做的事才没人敢拦。”
“孩儿明白。”
“另外,”父亲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这是陈氏在江门码头的令牌。以后家里的船运,你也学着管管。”
我接过令牌。粗糙的木料,刻着一个“陈”字。
“船运风险大,但也是接触外面世界的好机会。”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你会见到各色人等,听到各种消息。这对你有用。”
我握紧令牌,点了点头。
轿子停在陈宅门口。我下轿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岭南烟雨,朦朦胧胧。远处的山,近处的屋,都笼罩在一层薄纱中。
我站在门前,任由雨丝落在脸上。
第一步已经迈出。虽然微小,但方向对了。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但我已经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