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举折之刑 · 雨夜诡图
秋雨把汴京浇成了一幅晕开的墨画。
亥时三刻,大相国寺藏经阁的檐角在灯笼昏光里滴着水,那水声极密,像无数细小的槌子在敲打夜的脊骨。沈墨站在脚手架下,手里油纸伞的边缘已承不住重量,哗地泻下一帘水幕。他盯着阁楼二层那扇透出微弱光亮的菱花窗,雨水顺着他官袍的下摆往靴子里渗。
“沈博士,这边。”一个皂衣衙役提着灯笼,木板在他脚下发出危险的吱呀声。
沈墨收起伞,顺着临时搭起的木梯往上爬。雨水让一切变得湿滑,他抓住栏杆的手指关节发白。作为将作监最年轻的算学博士,他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命案现场。但主管营造的崔工正死了,死在今夜,死在这座正在修缮的皇家藏书阁里,而死状据说……极为古怪。
梯子尽头,阁楼内景象撞进眼帘。
沈墨呼吸一滞。
崔工正的身体被数根麻绳以一种精密的几何方式悬绑在梁架之间。老人头颈后仰,腰背反弓,双腿微曲,整个躯体被固定成一个流畅的、带有微妙折角的曲线。那姿态并非随意,沈墨一眼就认出——那是屋顶的“举折”之形。
《营造法式·大木作制度》有载:“举折之制,先以尺为丈,以寸为尺……每架折一寸。”眼前这具人体,竟被生生折成了标准的“五分举”之形。
“看够了吗?”
粗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皇城司指挥使赵不弃从一根柱子后踱出,他四十上下,面皮黝黑如铁,眼神像两把淬过火的凿子,正上下打量着沈墨。
“下官沈墨,奉将作监丞之命前来……”沈墨躬身。
“知道。”赵不弃打断他,走到尸体旁,“崔工正,你们将作监的老人。戌时三刻,守夜僧人听见阁楼有异响,上来就看见这个。你怎么看?”
沈墨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尸体扭曲的脊柱移开,开始观察现场。脚手架还未完全拆除,几处梁架露着新刨的木茬,空气里是生木和旧纸混合的霉味。地面散落着几样工具:一把曲尺、一柄手斧、几枚铁钉。还有……几张散落的纸。
“赵指挥,能否让灯笼近些?”沈墨蹲下身。
灯光挪近。那是几张设计草图,被雨水从窗外打进来浸湿了大半,墨迹晕开,但还能辨认出是藏经阁局部的梁架图。沈墨用袖口垫着,小心拈起最完整的一张,眉头渐渐拧紧。
图上的标注……不对。
“这是错的。”他喃喃道。
“什么错了?”
“这举折的‘分’数。”沈墨指着图上标注的尺寸,“按《法式》,此等三间小阁,每架当折一寸二分。但这里写的……”他迅速心算,“若按此数施工,屋顶坡度将陡增两成,不仅费料,冬日积雪更易压垮梁架。”
赵不弃眯起眼:“所以?一个老匠官画错了图?”
沈墨摇头,手指在图上游移:“不是画错。这些数字,太规整了……像是故意为之。”他忽然顿住,将图举到灯笼旁,透过光看纸背——有极浅的压痕,是叠纸书写留下的印记。
“需要矾水。”沈墨抬头。
赵不弃盯着他看了两秒,挥手让手下取来。矾水涂抹,纸背缓缓浮现出一行极小的楷书:
亥子之交,窑火重燃。
“亥子之交……今夜亥时与子时之交。”沈墨低声说,“窑火?城内废弃的砖瓦窑,只有旧曹门外的‘永济窑’一处了。”
赵不弃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沈墨看向窗外雨幕,“若这是凶手所留,他此刻或许就在——”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子闯进阁楼,白衣上溅着不少泥点,发丝凌乱,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她目光扫过悬在半空的尸体,瞳孔猛地收缩,但没哭,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
“你是谁?”赵不弃按刀。
“崔红袖。”女子声音发颤,却站得笔直,“崔工正是我父亲。”她抬起手,掌心躺着一枚深色木块,“这个,是我今晨在父亲书房暗格里发现的。他留了字条,说若他今夜未归,就将此物交给……能看懂《营造法式》的人。”
沈墨接过木块。那是一枚榫头,黄杨木所制,做工极精,榫肩的斜度、榫颈的长度,都标准得如同从《法式》图样中直接拓下。但尺寸……不对。比标准制式小了整整三分。
“还有这个。”崔红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焦黄的残页,边缘已被火烧卷。
沈墨在灯笼下展开残页。是半页《木经》——比《营造法式》更早的匠作典籍,早已失传大半。残页上记载的是一种“活榫”制法,旁注小字:“法死,匠活。尺寸在心,不在尺。”
残页背面,有用同样的矾书手法写就的十个字:
法式成,匠心死。地师归来。
“地师……”赵不弃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一块生铁,“什么来路?”
崔红袖摇头:“父亲从未提过。但三个月前,他开始夜里惊醒,总念叨‘他们要回来了’、‘当年的债要清了’。”她转向沈墨,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烧,“博士既然能看懂父亲的图,可能看懂他的死?”
沈墨望向那具悬在梁间、被折成屋顶曲线的尸体。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大,像无数只手在催促。他握紧手中那枚非标榫头,棱角硌进掌心。
“崔工正不是第一个。”沈墨听见自己说,“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凶手在用《营造法式》……杀人。”
窗外,汴京的夜雨正稠。
远处旧曹门方向,一点微弱的火光在雨幕中明灭了一瞬,旋即熄灭,仿佛从未亮起。
2 斗拱杀机 · 预制场博弈
永济窑在旧曹门外三里,早已废弃多年。
沈墨三人赶到时,子时已过,雨势稍歇。残破的窑口像巨兽张开的嘴,黑洞洞的,只有窑顶几处裂隙渗进惨淡的月光。但空气中没有霉腐气,反而飘着新鲜的木屑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
“里面不对。”赵不弃手按刀柄,示意手下散开,“这窑该塌了十年了,哪来的新木头味?”
崔红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火光跃起的瞬间,沈墨看清了窑内景象——这哪里还是砖窑?分明已改造成一个露天斗拱预制场!
巨大的木构件如山堆积,柱头枋、华拱、耍头、散斗……所有部件按《法式》规制分类码放,俨然一个等待组装的巨型骨骼库。场地中央,一套完整的五铺作斗拱已在地面组装大半,高达一丈有余,宛如一朵盛开的木制莲花。
而莲花芯的位置,悬着一个人。
“钱料案!”赵不弃低喝。
工部料案司主事钱料案,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官吏,此刻被麻绳捆成粽子,吊在那套斗拱最上层的“齐心斗”下方。他脚下,一根碗口粗的要头栱正被绳索和滑轮缓缓吊起——一旦落下,会像铡刀般将他拦腰砸碎。
钱料案嘴里塞着破布,看见火光,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发出呜呜的闷嚎。
“救人!”赵不弃疾步上前。
“别动!”沈墨突然喝道。
所有人都僵住。沈墨举起灯笼,照向斗拱基座四周地面——湿润的泥土上,有数道浅浅的沟槽,呈放射状延伸至各个木构件堆。沟槽里,隐约可见黑色的粉末。
“是火油引线。”沈墨声音发紧,“踏错一步,全场皆燃。”
崔红袖蹲下身,指尖轻触地面:“还有机关……看这里。”她拨开浮土,露出一截紧绷的麻线,线头系在一根不起眼的小斗上。那斗的位置极为刁钻,正是整个斗拱受力的支点之一。

“牵一发,动全身。”沈墨迅速心算,“若贸然砍断吊绳,钱料案下坠的重量会通过绳索传递,扯动那根小斗,继而触发火油机关。”他抬头看向那套精密的杀人装置,“凶手……在逼我们解一道‘营造题’。”
赵不弃脸色铁青:“怎么解?”
沈墨没回答,他绕着斗拱快步走了一圈,脑中飞快推演:《法式》卷四·大木作制度,斗拱部分,铺作层数、出跳尺寸、榫卯交接……忽然,他停在斗拱东南角。
“这里。”他指着第三跳华拱上一个不起眼的榫眼,“按规制,此处的‘交互斗’该用暗榫,但凶手用了明榫——榫头长了一分。这一分,让这个节点的抗扭力弱了三成。”他看向崔红袖,“崔姑娘,能否从那个木堆里,找一根三尺七寸、径四寸二的枋木来?”
崔红袖毫不犹豫转身没入黑暗。片刻后,她扛着一根木料返回,尺寸分毫不差。
沈墨接过枋木,测了测角度,将其一端斜顶在那根榫眼稍松的华拱之下。另一端抵住地面。“赵指挥,现在可以砍断吊绳了,砍完立刻后退五步。”
赵不弃拔刀,刀光一闪。
绳索断裂的瞬间,钱料案肥胖的身体下坠——但斜顶的枋木分担了大部分冲击力。那根松动的华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向一侧偏斜了半寸。预想中的机关爆裂并未发生,只有几缕尘土从斗拱缝隙簌簌落下。
“快!”赵不弃冲上前,一刀割断钱料案身上剩余的绳子。两人滚地躲开。
几乎同时,斗拱西北角传来“咔”一声轻响——一根隐蔽的昂突然弹射而出,擦着赵不弃的肩膀飞过,深深钉入后方土墙。若他刚才站的位置再偏半尺……
“混账!”赵不弃怒骂,起身四顾。
窑场死寂。凶手早已不见踪影。
钱料案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裤裆湿了一片。沈墨走到那套险些成为刑具的斗拱旁,蹲下身。在基座的一块垫石下,他摸到了一个油纸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