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萧承提前回府了。
消息传来时,沈清辞正对着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茶具出神。这套茶具是半夏刚从库房取出的“海棠春睡”,壶身绘着折枝海棠,花瓣层层叠叠,在烛光下仿佛真有暗香浮动。她原打算明日用这套茶具为萧承接风,却不料他连夜回京,此刻已至前院。
“娘娘,殿下往听雨轩来了。”半夏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
沈清辞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叮”声。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灯笼次第亮起,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穿过月洞门,朝这边走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支白玉簪插入发髻,起身时裙摆如云展开,在烛光中泛起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开门迎驾。”
房门开启的瞬间,夜风裹挟着庭院中草木的气息涌入。萧承站在门外三尺处,一身玄色锦袍,外罩同色披风,风尘仆仆却难掩通身的贵气。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尤其那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审视,落在沈清辞身上。

“殿下。”沈清辞屈膝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萧承没有立即让她起身。他迈步进门,披风的下摆拂过门槛,带起细微的风。他在沈清辞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从她低垂的眉眼,到精心修饰过的颈项,再到盈盈一握的腰身。
“听闻王妃前几日病了一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陈年佳酿,“可大好了?”
“劳殿下挂心,已无碍了。”沈清辞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脊背挺直如竹。
萧承忽然伸手,指尖轻触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这个动作亲昵得近乎狎昵,沈清辞却能感觉到那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如同毒蛇的信子。
烛光下,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交汇。
沈清辞看见萧承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那是男人对美丽猎物本能的欣赏,随即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而萧承看见的,是一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全然不似传闻中那个怯懦无能的相府嫡女。
“看来王妃真是大好了,”萧承松开手,笑意加深,眼底却毫无温度,“面色红润,比大婚那夜……精神多了。”
大婚那夜。
这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沈清辞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与威胁。她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起一抹羞赧:“那夜臣妾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萧承径自走到主位坐下,姿态闲适如主人,“王妃也坐吧。本王连夜赶回,还未用膳,正好与王妃共进晚膳。”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拒绝。
沈清辞从容落座,吩咐半夏传膳。不多时,八道精致的菜肴摆上桌,都是按皇子妃份例准备的,不奢侈也不寒酸,恰到好处。
萧承却不动筷。他执起那套“海棠春睡”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澄澈,在白玉杯中泛起琥珀色的光晕。
“这茶具倒是别致。”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杯,“海棠春睡……王妃可知这名字的典故?”
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这套茶具是周夫人的嫁妆之一,原主记忆里确有相关典故,但此刻萧承突然提起,绝非闲谈。
“臣妾愚钝,还请殿下赐教。”
萧承抬眼,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唐明皇曾赞杨贵妃醉态为‘海棠睡未足’,后世便以‘海棠春睡’喻美人慵懒之态。只是……”他话锋一转,“本王倒想起另一个典故——前朝有位宠妃,最爱海棠,却在寝宫中私藏密信,最终事情败露,被赐白绫。王妃说,她是聪明,还是愚蠢?”
空气骤然凝固。
沈清辞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殿下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只是忽然想起。”萧承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说来也巧,本王此次去北境,途中遇到一桩奇案——有位官员的私账被盗,贼人不要金银,只要一本军饷记录。王妃觉得,这贼人要这账册何用?”
来了。
沈清辞心中雪亮。萧承这是在敲山震虎,用赵元启的事来试探她是否知情。她缓缓抬眸,迎上萧承审视的目光:“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朝政。但若依常理推断,贼人不要金银要账册,要么是想勒索,要么……是想用这账册,扳倒什么人。”
她答得坦荡,甚至带着几分天真,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萧承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王妃倒是通透。不过这等朝廷大事,自有陛下与朝臣操心。本王更关心的,是府中内务。”
他拍拍手,门外立刻有侍卫押着一人进来——正是王嬷嬷。
三日不见,这老妇人憔悴得几乎脱了形,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有新鲜的鞭痕。她被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王妃可认得此人?”萧承问,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色不变:“是臣妾的陪嫁嬷嬷。殿下这是……”
“这刁奴前日企图毒害王妃,按律当诛。”萧承淡淡道,“本王已审过她,她供认不讳,说是受人指使。只是这指使之人……”
他故意停顿,目光如刀,刮过沈清辞的脸。
沈清辞缓缓放下筷子,用帕子轻拭嘴角。这个动作她做得极慢,极优雅,给自己争取了思考的时间。王嬷嬷若真供出什么,萧承绝不会这般试探。他在诈她。
“殿下,”她抬起眼,眼中适时泛起水光,却又强忍着不让泪落下,“臣妾嫁入王府不过数日,自问谨守妇道,不知为何会遭人嫉恨,竟要置臣妾于死地……”
她哽咽了一下,声音愈发柔弱:“那夜若不是臣妾惊醒,此刻怕是……怕是与殿下阴阳两隔了。嬷嬷虽是臣妾带来的人,但若真做了这等恶事,臣妾绝不姑息。只是……”
“只是什么?”萧承眯起眼睛。
“只是臣妾有一事不明。”沈清辞看向跪地的王嬷嬷,声音忽然转冷,“那碗药中的苦杏仁颗粒粗大,若真是要害人,为何不研磨精细?这般粗糙的手法,倒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有问题似的。”
王嬷嬷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愕。
萧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清辞继续道:“更巧的是,臣妾自幼对苦杏仁过敏,此事府中老人皆知。若真要下毒,为何偏偏选臣妾一闻便知有异的药材?除非——”
她拖长了声音,目光转向萧承,烛光在她眼中跳跃,竟有几分妖异的美:“除非下毒之人,根本不想让臣妾死。他只是想……制造一个借口。”
“什么借口?”萧承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一个清理门户的借口。”沈清辞一字一句,“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某些人——比如知道太多秘密的陪嫁嬷嬷——处置掉的借口。”
话音落下,内室陷入死寂。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王嬷嬷瘫软在地,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弃子——无论那碗药是否毒死沈清辞,她都必死无疑。区别只在于,是作为毒杀皇子妃的凶手被处死,还是作为“办事不力”的奴才被灭口。
萧承忽然抚掌大笑。
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
“好,好一个沈清辞!”他止住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本王倒是小看你了。”
沈清辞垂眸:“臣妾愚钝,只是胡乱猜测,若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胡乱猜测?”萧承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弯腰俯身,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王妃这猜测,倒是比刑部那些老油条还准。”
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沈清辞心中一动。她不着痕迹地瞥向萧承的衣袖,在玄色锦袍的袖口内侧,隐约可见一点暗褐色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若非极近的距离和特定的角度,绝难发现。
“殿下谬赞。”她不着痕迹地后仰些许,拉开距离,“臣妾不过是……求生心切罢了。”
求生心切。
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
萧承直起身,重新打量她,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探究:“王妃可知,在这深宫王府,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
“臣妾知道。”沈清辞抬眸,烛光在她眼中凝成两点寒星,“但臣妾更知道,一无所知的人,死得更快。”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这一刻,没有新婚夫妻的温情,只有猎手与猎物之间无声的较量。空气紧绷如弓弦,仿佛一触即断。
良久,萧承忽然转身:“王嬷嬷以下犯上,谋害主母,拖下去,杖毙。”
“殿下饶命!殿下饶——”王嬷嬷的哭喊戛然而止,被侍卫堵住嘴拖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夜色重新吞没了那绝望的挣扎。
萧承背对沈清辞,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色:“王妃今夜的话,本王记住了。但愿王妃也能记住——在这府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臣妾谨记。”沈清辞起身行礼。
“很好。”萧承没有回头,“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王妃早些歇息吧。”
他大步离去,披风在夜风中翻飞,如一只巨大的黑翼。
房门重新关上,内室只剩沈清辞一人。她缓缓坐下,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番交锋,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凶险万分。萧承最后那番话,既是警告,也是……认可?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涌入,吹散了一室凝滞的气息。庭院中灯笼摇曳,远处传来杖刑的闷响,一声一声,敲打在寂静的夜里。
沈清辞抬手轻触颈间,那里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她想起萧承袖口那点血迹,想起他身上的血腥味,想起他提前回府的匆忙。
北境一定出事了。
而赵元启的账册,恐怕比想象中更重要。
“半夏。”她轻声唤道。
“娘娘。”半夏悄步进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明日一早,”沈清辞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你去一趟城西的‘回春堂’,找林大夫抓几副安神的药。顺便……问问有没有新鲜的茯苓,本宫想炖汤。”
回春堂,林大夫。
这是知秋留给她的暗号——若需联络,便以抓药为名去回春堂。
“是。”半夏会意,躬身退下。
沈清辞独自站在窗前,直到杖刑声彻底消失,直到庭院中的灯笼一盏盏熄灭,直到月光从云层后探出,洒下一地清辉。
今夜她赌赢了。用一番虚实相间的话,不仅保住了自己,还让萧承对她生出了忌惮——忌惮有时比轻视更安全。
但她也彻底暴露了。从今往后,萧承不会再将她视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弱女子。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尖上的舞蹈。
沈清辞抬手,接住一缕月光。月光在她掌心流淌,冰冷而清澈。
她想起那套“海棠春睡”茶具,想起萧承说的那个典故——前朝宠妃私藏密信,最终被赐白绫。
“可惜,”她对着月光轻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不是那个只会藏密信的宠妃。”
她是沈清辞。
是能从最细微的痕迹中还原真相的法医,是能在绝境中织网反击的猎手。
月色愈发明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却笔直如剑,直指这深宫王府最黑暗的核心。
而棋盘的另一端,萧承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把玩着那枚白玉扳指,目光深沉地望着听雨轩的方向。
“沈清辞……”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腹摩挲着扳指内侧的裂痕,“你到底是谁?”
窗外,夜枭掠过月色,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博弈,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