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漫过窗棂时,内务司总管张德全到了。
这是个五十余岁的精瘦太监,身着靛青色云纹常服,腰系玉带,行走时脚步轻得仿佛悬空。他身后跟着两名医女打扮的年轻女子,皆低眉顺目,手中各提一只黑漆药箱。
沈清辞已重新梳妆完毕。
她换了身月白色暗花绫裙,外罩浅绯色薄纱半臂,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额前缀着一枚水滴状珍珠额饰。颈间的淤痕被精心遮盖,只余淡淡绯色,倒像是新婚女子特有的娇羞痕迹。
但张德全何等眼力。
他目光扫过沈清辞颈侧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粉饰之下的皮肤纹理不对,不是正常的红晕,而是皮下淤血特有的青紫边缘。再看向地上已清理大半、却仍有褐色残渍的药汁痕迹,他心中已然有数。
“老奴给娘娘请安。”张德全躬身行礼,声音平缓得不带一丝波澜,“听闻娘娘凤体欠安,殿下特命老奴带太医前来诊视。只是太医署诸位大人皆在早朝候驾,便先遣了这两位医女来为娘娘请脉。”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不是太医亲自前来,又将三皇子塑造成关心妻子的模样。
沈清辞端坐于梳妆台前的绣墩上,手中把玩着那支银簪,闻言抬眼,目光在张德全脸上停留了片刻。
此人面白无须,眼角细纹如扇面展开,眼神却锐利如鹰。原主记忆里有关于他的零星信息:三皇子府内务总管,曾是已故李贵妃宫中的掌事太监,贵妃薨后追随三皇子出宫建府,是萧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有劳张总管。”沈清辞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只是本宫已经好多了,不必劳烦医女。”
“娘娘说笑了。”张德全直起身,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殿下离府前再三嘱咐,定要确保娘娘无恙。这两位医女虽年轻,却是太医署林院判亲自调教出来的,最擅妇人科与心疾诊治。”
他做了个手势,两名医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左边那位稍年长,约莫二十出头,圆脸杏眼,神态沉稳:“奴婢知秋,奉林院判之命为娘娘请脉。”
右边那位不过十七八岁,眉眼清秀,眼神却有些飘忽:“奴婢知夏,参见娘娘。”
沈清辞的目光在知夏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这女子行礼时手指微颤,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虽然极力掩饰,但逃不过她这双见过太多紧张嫌犯的眼睛。
“既是林院判的高足,那便看看吧。”她伸出手腕,搁在妆台上的锦垫上。
知秋上前,取出脉枕,三指轻轻搭上沈清辞的腕脉。她的手法专业,呼吸平稳,凝神诊脉的模样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片刻后,知秋眉头微蹙:“娘娘脉象虚浮,心律不齐,确是心气不足之症。昨夜是否受了惊吓?”
“做了一场噩梦。”沈清辞轻声道,目光却落在正在检查地上药渍的知夏身上,“许是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半夜惊醒,又见王嬷嬷端来一碗气味刺鼻的药,一时情急……”
知夏正用银针探取地上残留的药汁,闻言手一抖,银针差点脱手。
张德全眯起眼睛:“知夏,可验出什么了?”
“回、回总管,”知夏声音有些发紧,“这药汁……确有苦杏仁气味,银针入内未见发黑,但、但……”
“但什么?”沈清辞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知夏扑通跪下:“但药渣残渍中混有未完全研磨的苦杏仁颗粒!按太医院规矩,苦杏仁入药须碾为细粉,酒调化开,绝不可能有这般粗粒!”
内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张德全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看向沈清辞,却见这位新婚的皇子妃正垂眸看着跪地的医女,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
“如此说来,”沈清辞缓缓开口,“那碗药确实有问题?”
“奴婢不敢妄断!”知夏伏地,“只是按药理推断,这般粗制的苦杏仁若大量服用,确有毒性……且、且与娘娘脉象所示的心悸之症,有相冲之嫌。”
好一个“相冲之嫌”。
沈清辞在心中冷笑。这医女话说得巧妙,既指出了问题,又未直接指认下毒,留足了转圜余地。看来太医署的人,也并非全然是三皇子一党。
“知秋,”她转向另一位医女,“你怎么看?”
知秋收回诊脉的手,沉吟片刻:“苦杏仁确可致呼吸抑制,若遇心疾发作时服用,恐加重病情。但……”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沈清辞,“娘娘颈间的痕迹,可否容奴婢一观?”
来了。
沈清辞不动声色,抬手轻轻拨开额饰旁的碎发,露出那片精心修饰过的皮肤:“昨夜梦魇时自己不慎抓挠的,可是吓着姑娘了?”
知秋起身走近,俯身细看。晨光从侧面照来,那些珍珠粉掩盖下的淤血纹理在专业医者眼中无所遁形。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娘娘,”知秋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奴婢可否取些清水,为娘娘净面敷药?这抓痕虽浅,也需妥善处理,以免留疤。”
沈清辞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笑了。
“好啊。”她说,“那就麻烦姑娘了。”
知秋取来温水与白巾,动作轻柔地为沈清辞擦拭颈侧。温热的巾帕拂过,那些掩盖的粉妆渐渐化去,露出底下紫红交错的扼痕——指印清晰,拇指与四指的压迫痕迹分明,甚至能看出施力者右手拇指指甲留下的一处半月形破损。
张德全的呼吸骤然急促。
知夏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死死捂住嘴。
只有知秋,手上动作依旧稳定,甚至更轻柔了几分。她洗净帕子,从药箱中取出一盒淡青色的药膏,用玉片挑起少许,仔细涂抹在伤痕上。药膏清凉,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这是林院判特制的化瘀膏,”知秋低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每日三次,七日可消。”
沈清辞抬眼看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警惕,还有一丝……同病相怜?
“多谢。”她轻声说。
知秋退开,转向张德全,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平静:“总管大人,娘娘颈间确有外伤,与心疾之症无关。至于昨夜药汤一事,奴婢等会如实记录,禀报林院判。”
张德全脸色变幻,最终定格为一种沉重的肃然:“老奴明白了。此事关系娘娘安危,老奴定会严查。王嬷嬷现已收押,待殿下回府后再行发落。”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只是娘娘,殿下奉旨出京巡查北境军务,归期未定。这期间府中诸事,还望娘娘……”
“张总管放心。”沈清辞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宫既嫁入皇子府,自会守府中规矩。只是——”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紫檀木妆匣。匣中珠翠琳琅,她看也不看,直接取出底层一只不起眼的绣囊。这是她趁张德全等人来之前,从王嬷嬷供出的夹层中找到的。
绣囊褪色,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囊口用红绳系着,绳结是特殊的双环扣——这是原主母亲周氏生前最爱的结绳方式。
“本宫昨夜梦见母亲,”沈清辞背对众人,声音忽然变得缥缈,“她说她在府中留了些旧物给我,其中有一件紫檀木小匣,刻着并蒂莲纹。张总管在府中多年,可曾见过?”
张德全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老奴……未曾听闻。”
“是吗?”沈清辞转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钥匙。钥匙古旧,匙柄上隐约可见鱼形纹路,“那母亲为何在梦里给了我这把钥匙,说匣子就在府中某处呢?”
内室再次陷入寂静。
窗外传来早鸟啁啾,晨光愈发明亮,将每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照得无所遁形。知夏紧张地绞着手指,知秋垂眸侍立,张德全则死死盯着那枚钥匙,额角渗出细汗。
沈清辞将钥匙收回绣囊,系回腰间。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是思念母亲,梦境错乱罢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晨光中明媚如春花,眼底却是一片寒潭,“张总管不必挂心。只是若真在府中寻到那匣子,还请总管派人告知本宫一声——到底是母亲遗物,总该由女儿亲自开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对方台阶,又留下了足够威慑。
张德全深深躬身:“老奴记下了。”
“那便好。”沈清辞走向窗边,望向庭院中开始洒扫的仆役,“本宫有些乏了,想再歇息片刻。诸位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温和却坚定。
张德全带人退下,珠帘落下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渐行渐远。
当最后一道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沈清辞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扶住窗棂的手微微发颤。冷汗浸湿了内衫,与晨风一触,带来刺骨的凉意。
刚才那番博弈,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如履薄冰。张德全眼中的杀意虽一闪而过,却被她精准捕捉。那枚钥匙是她从妆匣夹层中找到的唯一物品,是否真能打开所谓的“紫檀木匣”,她并无把握。
但虚张声势,有时比真实证据更有效。
“娘娘。”
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声音。
沈清辞猛然回头,却见本应离开的知秋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静静站在珠帘旁。晨光从她身后照来,将她单薄的身影勾勒得如同水墨剪影。
“你怎么……”沈清辞话未说完,便被知秋接下来的动作打断。
医女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这是真正的安神散,林院判亲手配制。娘娘若夜间难眠,可取一钱溶于温水服用,切勿与苦杏仁同用。”
沈清辞盯着那瓷瓶,又看向知秋平静无波的脸:“为何帮我?”
知秋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窗外渐次苏醒的皇子府:“三年前,奴婢的姐姐知春,曾是李贵妃宫中的司药女官。”
李贵妃,三皇子生母,八年前病逝。
沈清辞心跳漏了一拍。
“姐姐她……”知秋的声音几不可闻,“也曾在某日清晨,被人发现颈间有伤,说是梦魇自伤。三日后,她失足落井。”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明白。
“林院判知道这些吗?”沈清辞问。
知秋轻轻摇头:“院判大人只知药理,不知人心。但他是个好人,若娘娘日后需要太医署相助……可以信任他。”
她说完,躬身一礼,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
沈清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晨光彻底洒满房间,将那些红绸喜字照得鲜艳刺目。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瓶安神散,瓷瓶温润,触手生凉。
桌面上,知秋刚才放药瓶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沈清辞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小字:
“北境军饷案,关键在户部侍郎赵元启。其女赵绾绾,将于三日后入府拜见。”
纸角画着一朵小小的秋海棠——那是周夫人生前最爱的花。
沈清辞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张,顷刻化为灰烬。
她望向镜中的自己,那张属于沈月璃的脸上,正渐渐浮现出沈清辞独有的冷冽与决绝。
王嬷嬷已入网,张德全已生疑,知秋送来线索,三皇子远在北境。
时间,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母亲,”她对着虚空轻声说,手指抚过腰间那枚古旧的钥匙,“你若在天有灵,就请看着我——看你的女儿,如何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出一片天。”
窗外,晨钟再响,惊起满庭飞鸟。
新的一天,棋盘已布,棋子已落。
而执棋之手,才刚刚开始温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