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陈末在窒息感中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大口喘息——不是噩梦,是真的喘不上气。肺叶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疼痛。视线里布满闪烁的金色光斑,耳中有高频的嗡鸣持续作响,像一台老式电视机在播放雪花信号。
【警告:精神负荷超载后遗症。当前负荷:83%,持续14小时未降至安全阈值。症状:呼吸困难、视神经异常放电、前庭功能紊乱。】
系统的红色警告在视野中闪烁,字迹边缘模糊抖动,仿佛随时会溃散。
陈末踉跄着爬下床,扶住书桌边缘。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里,摊开的理综卷子只写了选择题。昨晚他试图复习生物,但在“启动系统”和“靠自己”之间犹豫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什么都没做成。
窗外的城市还在沉睡。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货车驶过,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被夜色拉得很长。陈末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脸色惨白,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因为缺氧呈现淡淡的青紫色。
这不是疲劳。这是某种更深层的崩坏。
他跌跌撞撞走到客厅,从饮水机接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冰水划过喉咙时带来短暂的清醒,但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头痛。他扶着冰箱门缓了半分钟,才勉强站稳。
父母卧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父亲轻微的鼾声。陈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距离起床还有两个半小时。他本该回去继续睡,或者至少躺下休息,但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尖叫:不能停,还有97天,李阎在等你,李浩然在看你,所有人都在等你的下一步。
他走回房间,重新坐在书桌前。翻开生物课本,第三章《细胞呼吸与能量代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配图在眼前晃动、重叠。他尝试集中注意力,但那些关于线粒体、ATP、电子传递链的描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进入大脑。
【检测到宿主主动学习行为。是否启动生物学附体?推荐名师:谈家桢(遗传学家),同步率预估:87%。】
不。
陈末在意识里拒绝。昨晚他已经想清楚了:系统的每一次使用都在消耗某种“精神资本”,而他不知道自己的存量还剩多少。下午数学附体的超载已经让他差点在办公室昏厥,如果再盲目启动……
他咬咬牙,抓起笔,强迫自己阅读第一段文字:“细胞呼吸是生物体获取能量的主要方式,分为有氧呼吸和无氧呼吸两种类型……”
读了三遍,仍然无法理解。
不是文字难,是他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空转,但无法咬合。那些曾经轻而易举就能记住的概念,现在像流沙一样从指缝溜走。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某种“空洞”——不是知识上的缺失,是思维结构本身的磨损。
仿佛那些大师的思维在附体时,不只是暂借给他能力,还在他原有的认知网络上强行开辟了新的通道。而当他回到“普通模式”,这些临时通道崩塌了,留下坑坑洼洼的废墟。
陈末放下笔,把脸埋进手掌。掌心里全是冷汗。
窗外的天色开始由深黑转为墨蓝。早起的鸟在楼栋间发出零星的啼叫,像在试探黎明的边界。
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定时推送的天气预报:“今日晴转多云,南风3-4级,空气质量良。高考倒计时97天。”
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秒都在下降。
陈末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课本。这次他没有尝试理解,而是机械性地抄写。笔尖在纸上划动,写出工整的字迹,但那些文字没有意义,只是符号的复制。
抄到第四行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世界开始旋转。书桌、台灯、窗户、墙壁,所有东西都在逆时针缓慢转动,速度越来越快。陈末想抓住桌沿,但手伸出去却扑了个空——距离感错乱了,他以为桌子就在面前,实际上还要远三十厘米。
他摔倒在地板上。
陈末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
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地板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面。视线是倾斜的,能看见桌腿、散落的草稿纸、还有一只滚到墙角的笔。耳鸣减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太阳穴深处持续不断的钝痛,像有锤子在缓慢敲打。
他尝试翻身,但刚一动,胃部就剧烈抽搐。来不及爬起,他侧过身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苦的胆汁涌上喉咙,灼烧着食道。
呕吐持续了十几秒。结束后,陈末瘫在地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睡衣的后背,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警告:神经功能紊乱加剧。建议:立即停止所有认知活动,进入深度休息。当前负荷:91%,进入危险区间。】
系统的警告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在视野中央持续闪烁。
陈末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些警告文字依然清晰可见,像刻在视网膜上的烙印。他忽然想起李浩然平板电脑上的那张照片——那台银灰色的设备,那些精密的接口。李浩然说那是“更安全、更可控的方式”。
也许他是对的。
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陈末自己掐灭了。他想起了李想的死,想起了沈清悦的观察,想起了李阎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不,不能走那条路。至少不能现在走。
但他还能走哪条路?
陈末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花了将近一分钟,每一次肌肉收缩都伴随着神经末梢的刺痛。他靠在床边,看着窗外——天色已经亮了许多,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细长的光带。
光带里有细小的尘埃在缓慢浮动。
他想起小学时的一堂自然课。老师用投影仪放大一滴池塘水,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微生物,在显微镜下挣扎、游动、捕食。老师说,每一个生命都在自己的尺度上战斗。
那时候他觉得有趣。现在他觉得那是真理。
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消息,是闹钟。早晨六点整,该起床了。
陈末关掉闹钟,看到锁屏上有三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李哲昨晚发的:“老班让你今天早自习去找他,别忘了!”一条是母亲五分钟前发的:“儿子,妈妈做了鸡蛋饼,在锅里温着。”还有一条是陌生号码——不是李浩然那个,是另一个全新的号码,凌晨三点发来的:
“你昨晚的脑电波图很精彩。典型的认知超载后振荡。如果不想变成植物人,今天午休时间来实验楼四楼407室。带上门禁卡,我会帮你刷卡。——沈清悦”
陈末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他关掉屏幕,撑着床沿站起来,开始换校服。
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对抗重力。
早自习的教室弥漫着一股疲惫的亢奋。
大部分人都在埋头刷题,少数人在背单词或古文,还有人趴在桌上补觉。陈末走进教室时,几个同学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不是冷漠,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不打扰”。在高三的最后阶段,每个人的痛苦都是私密的,不值得公开讨论。
陈末走到座位坐下。李哲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我靠!你脸色好差,昨晚通宵了?”
“没睡好。”陈末简短地回答。他不想多说,因为每说一个字都需要消耗额外的注意力。
“老班那儿……”李哲欲言又止,“你小心点。我听说他昨天在办公室发了好大脾气,把年级组长都怼了。”
陈末点点头。他抽出数学课本,翻开到昨晚没看完的那一章。公式和例题在眼前铺开,但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那些符号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在纸面上爬来爬去,拒绝组成有意义的序列。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班主任值班的李阎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沓卷子。
“占用五分钟。”李阎走上讲台,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昨天数学组开了会,决定从今天开始,每天早自习加做一道压轴题。题目我会提前发到班级群里,大家自己打印。”
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叹。
李阎没有理会,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很累。我也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在陈末脸上停留了一瞬,“但高考就是这样,你不压垮它,它就会压垮你。”
他走下讲台,开始分发卷子。走到陈末桌边时,他放下一张,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下课后,来办公室。我们谈谈。”
卷子是热的,刚从打印机里出来。陈末看着第一题——又是一道函数与导数的综合应用,难度比昨天的随堂测还要高。他尝试读题,但读到第三个条件时,大脑就像过载的电脑一样蓝屏了。
他放下笔,闭上眼睛。
【检测到宿主放弃解题。是否启动系统辅助?】
不。
【检测到宿主拒绝。提示:当前题目难度评级为B+,以宿主目前基础认知水平,独立解出的概率低于7%。】
7%。这个数字冰冷而精确。
陈末重新睁开眼睛。他盯着那道题,盯了整整三分钟。然后他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写——不是解题,是抄题。他把题目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
抄写的时候,他感觉到某种变化。不是理解,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连接: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墨水渗入纤维的轨迹,手腕关节转动的角度……这些物理层面的反馈,像锚点一样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眩晕感减轻了一些。
他继续抄。抄完题干抄选项,抄完选项抄答题区。当他抄到“(2)若函数f(x)在区间[0,π]上恰有两个极值点,求实数a的取值范围”时,手指忽然停住了。
不是不会做,是他“看见”了。
没有系统的辅助,没有大师的思维附体,就是他自己,陈末,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在连续抄写了七分钟后,突然“看见”了这道题的骨架。
它本质上是在考什么?不是复杂的计算,是对函数图像变化趋势的直观把握。两个极值点意味着导函数图像要与x轴相交两次,而在[0,π]这个特定区间里,正弦函数的周期性会约束交点的分布……
思路像一束微弱的光,从混沌的意识深处透出来。
陈末开始写。写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停顿思考,有时候写错了要划掉重来。但这是他自己在想,自己的笔在自己手里移动,自己的大脑在吃力但真实地运转。
二十分钟后,他写出了答案。
不是最优解,过程繁琐,用了整整一页草稿纸。但最后那个取值范围是对的:(1/2, 3/2)。
陈末放下笔,盯着自己写出的解题过程。纸上的字迹因为手抖而有些歪斜,墨迹有深有浅,排版乱七八糟。但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从无到有构建出来的东西。
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成就感,像初春的嫩芽,从疲惫的土壤里钻出来。
虽然只有一瞬间。
下课后,陈末走向教师办公室。走廊里挤满了赶着上厕所或接水的学生,他不得不侧身穿过人群。每一次身体接触都让他感到不适——不是洁癖,是神经系统变得过度敏感,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都被放大了。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陈末敲了敲,里面传来李阎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李阎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晨光从他肩膀两侧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只有他们两个。
“把门关上。”李阎说,没有回头。
陈末关上门。关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李阎转过身。他今天看起来更疲惫了,眼下的黑眼圈深得像淤青,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陈末认出那是昨天短信里那张——李想在领奖台上的照片。
“坐。”李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末坐下。椅子还是那张晃动的方凳。
李阎把照片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我儿子,李想。三年前,他跟你现在一样大。”
陈末看着照片。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相纸表面,让那个男孩的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很聪明,比你还聪明。”李阎的声音很平静,但陈末听得出底下压抑的颤抖,“但他太急了。他觉得正常的学习进度太慢,觉得高考是一场必须用一切手段赢得的战争。所以他……找了一条捷径。”
李阎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上课铃响了又停。楼道里重新安静下来。
“你现在的状态,让我想起他。”李阎终于继续说,“突然的进步,异常的解题能力,还有……”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种眼神。疲惫底下藏着的、快要烧起来的东西。”
陈末低下头。他不敢看李阎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陈末。我也不想知道。”李阎坐回自己的椅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作为老师,我只想提醒你:任何捷径都有代价。有时候代价是立刻付清的,有时候是分期付款,但迟早要还。”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笔记本,皮质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翻开,里面是手写的数学笔记,字迹工整清晰。
“这是我儿子高三时用的笔记本。”李阎翻到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注解,“你看这里,最后三个月,他的笔记突然变了风格。不再是按部就班地记录课堂内容,而是跳跃的、片段式的、充满了超前的高等数学概念。”
陈末看着那些笔记。确实,笔迹是同一个人的,但思维深度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我当时以为他开窍了,是天才爆发。”李阎苦笑,“后来才知道,他是参加了某个‘潜能开发项目’。那些人告诉他,传统教育是低效的,真正的学习应该直接接入人类知识的精华。”
“天启教育。”陈末轻声说。
李阎猛地抬头:“你知道?”
陈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具体……”
“离他们远点。”李阎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我不知道你现在用的方法是什么,但如果是类似的东西——停下。立刻停下。”
“可是李老师,我——”
“没有可是!”李阎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陈末,你听好。我儿子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张天启教育的宣传单。上面印着一句话:‘突破极限,定义未来’。他们确实让他突破了极限——突破到了另一个世界。”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吹进来,翻动笔记本的纸页,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某种哀悼。
李阎重新坐下,肩膀垮了下来。那一瞬间,他看起来不像一个严厉的班主任,而只是一个疲惫的、伤痕累累的父亲。
“今天叫你来,不是要审问你。”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遇到了困难——真正的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不是万能的,但我至少……至少不会把你推向悬崖。”
陈末的喉咙发紧。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卡在胸口,变成沉重的块垒。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不是消息,是闹钟——午休时间快到了。沈清悦约定的时间。
陈末站起来:“李老师,我……”
“去吧。”李阎挥挥手,没有看他,“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陈末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李阎在身后轻声说:
“陈末,别成为第二个李想。求你了。”
那声“求你了”很轻,几乎被走廊里的嘈杂淹没。但陈末听见了。他握紧门把手,指关节泛白,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阳光灿烂。学生们在打闹,在说笑,在讨论中午吃什么。这些日常的景象突然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陈末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系统提示在脑海中弹出:
【检测到高强度情感冲击。建议进行情绪调节。当前精神负荷:89%,仍处于危险区间。】
他睁开眼睛,看向楼梯方向。实验楼在校园的另一端,要走十分钟。沈清悦在407室等他,带着她的脑电波图和科学解释。
而在他口袋里,李浩然的名片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灼烧他的皮肤。
三个选择。三条路。
李阎的传统守护,李浩然的危险捷径,沈清悦的未知领域。
陈末站直身体,朝着楼梯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在测试地面的坚固程度。
走到二楼楼梯转角时,他遇见了正要上楼的沈清悦。她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金属手提箱,看见陈末,点了点头:“你来了。比约定时间早。”
“我不想迟到。”陈末说。
沈清悦打量了他几秒:“你的瞳孔对光反应迟缓,步态有轻微的不协调。典型的神经疲劳症状。如果再拖两天,可能会出现永久性损伤。”
她说得客观冷静,像在陈述实验数据。
“你能帮我?”陈末问。
“我不能‘帮’你。”沈清悦转身,示意他跟上,“我只能给你数据,告诉你身体发生了什么。至于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午休时间的校园很安静,大多数学生都在教室休息或自习。实验楼是栋老建筑,墙皮斑驳,楼道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灰尘的混合气味。
407室在走廊尽头。沈清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禁卡,在感应器上刷了一下。绿灯亮起,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推门进去,陈末愣住了。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实验室——没有试管和显微镜,没有培养皿和白大褂。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墙壁上贴满的各种脑部扫描图和波形图。窗边摆着一盆绿萝,长势旺盛,藤蔓几乎爬满了半面墙。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的一个装置:一个半球形的银色头戴设备,连接着几十根细小的线缆,线缆另一端接入一台看起来很复杂的仪器。
“坐。”沈清悦指了指椅子,自己走到电脑前开机。
陈末坐下。椅子很舒服,是符合人体工学的办公椅,和教室里那些硬塑料凳完全不同。
“首先,我需要你签一份知情同意书。”沈清悦递过来一张纸,“声明你是自愿参与非侵入式脑电波监测,所有数据仅用于学术研究,不会外泄。”
陈末接过纸。条款写得很详细,但也很晦涩,充满了专业术语。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在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很好。”沈清悦收回同意书,锁进抽屉,“现在,告诉我真相:你最近是不是接触了某种……认知增强技术?”
陈末犹豫了。他看着沈清悦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理性,没有任何评判的色彩,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探究欲。
“我……”他开口,又停下。
【警告:检测到外部意识探测请求。来源:距离1.2米,设备型号:NeuroScan-7型非接触式脑活动监测仪。是否屏蔽?】
系统提示突然弹出。
陈末猛地看向沈清悦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图,其中一个参数曲线在剧烈波动。
“你已经开始了?”他问。
“从你进门就开始了。”沈清悦坦然承认,“基础生理指标监测,不涉及隐私内容。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陈末深吸一口气。他意识到,在这个房间里,谎言没有意义。沈清悦的设备会捕捉到他的生理反应,微表情,甚至可能脑波模式。
“是。”他终于说,“但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是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具体技术。”沈清悦快速在平板上记录,“我只需要知道类别:药物刺激?电磁调制?直接神经接口?还是……”
她抬起头,直视陈末的眼睛:
“……某种更‘特殊’的方式?”
陈末感到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沈清悦的眼神里,除了科学家的探究欲,还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一种近乎笃定的猜测。
“我不想说。”他说。
“可以。”沈清悦点头,“那么我们来谈谈代价。根据我过去72小时对你进行的远程监测,你的脑电波在特定时间段——通常是你在解题或写作时——会出现异常的γ波爆发,频率在40-100赫兹之间,振幅远超正常范围。”
她调出一张图,展示给陈末看。屏幕上,一条蓝色的基础波形上,突兀地耸立着几座尖锐的“山峰”,高度是周围波形的五倍以上。
“这种爆发通常只出现在深度冥想者或癫痫患者身上。”沈清悦指着那些山峰,“而在你身上,它是有规律的、可触发的。每次爆发后,你的基础脑波频率都会下降,就像……”
她顿了顿,找到一个比喻:
“就像透支了某种精神能量,需要时间恢复。但问题在于,你的恢复速度跟不上透支速度。所以负荷在累积。”
陈末盯着那些波形图。虽然他看不懂具体参数,但那些高耸的尖峰和随后塌陷的曲线,直观地展示了他正在经历的崩坏过程。
“有办法解决吗?”他问。
“有两种。”沈清悦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彻底停止使用那种技术,让大脑自然恢复。但根据你的负荷累积程度,完全恢复可能需要三个月到半年——高考等不了那么久。”
陈末的心沉了下去。
“第二,”沈清悦放下第一根手指,“学习控制。找到触发那种状态的精确阈值,学会在达到临界点前主动退出。同时配合特定的神经反馈训练,增强你的基础负荷容量。”
她走到房间中央,拿起那个半球形的头戴设备:
“这个设备可以实时监测你的脑波状态,在你接近危险阈值时发出警告。配合我设计的训练程序,理论上可以在四周内将你的安全负荷提升30%以上。”
陈末看着那个银色的设备。它看起来很精密,但也冷冰冰的,像某种刑具。
“为什么帮我?”他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清悦沉默了几秒。她走到窗边,手指抚过绿萝的叶片:
“三年前,我父亲的研究所接手过一个特殊病例。一个高中生,突然展现出超常的数学能力,但三个月后,他脑死亡了。尸检发现,他的大脑皮层有大量微出血点,就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
她转过身,看着陈末:
“那个高中生叫李想。李阎老师的儿子。”
陈末感到一阵寒意。
“我父亲认为是他们的实验失败了。”沈清悦继续说,“但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李想只是……运气不好。他觉醒的方式太粗暴,没人引导,没人告诉他怎么控制。最后被自己的力量反噬。”
她走回桌边,把那个头戴设备放在陈末面前:
“你不是第一个,陈末。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你可以是第一个活下来的——如果你学会控制。”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脑风扇运转的嗡嗡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声。
陈末伸出手,触碰那个冰冷的设备表面。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传到脊椎。
“我需要付出什么?”他问。
“数据。”沈清悦说,“你训练过程中所有的脑波数据。还有……当你准备好的时候,告诉我真相。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交易。用他的秘密,换生存的可能。
陈末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些波形图。那些起伏的曲线像山脉,像海浪,像某种无声的语言,讲述着人类意识的脆弱与强大。
他想起了李阎疲惫的眼睛,想起了李浩然精致的笑容,想起了自己在地板上干呕的狼狈。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
沈清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她打开设备,开始调试参数:
“第一次训练会很痛苦。你的大脑需要学习新的工作模式。准备好了吗?”
陈末深吸一口气,戴上那个银色的头盔。冰凉的贴合感传来,紧接着是数十个微小的探针同时抵住头皮,带来轻微的刺痛。
“开始吧。”他说。
沈清悦按下开关。
世界骤然变化。
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纯粹的信息洪流,直接涌入意识。没有图像,没有声音,只有最原始的感知:压力、温度、电流、振动……
陈末感到自己的大脑像一颗被剥开的水果,暴露在空气中,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在颤抖。他想尖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想挣脱,但身体被固定在椅子上。
视野边缘,系统的提示疯狂闪烁: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神经调制!来源:外部设备!同步率急剧波动:65%...42%...18%...】
【建议:立即中断连接!重复:立即中断——】
提示戛然而止。
不是系统关闭了,是陈末的意识被推到了某个临界点。在那个点上,所有的警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了,只剩下最纯粹的、关于“存在”本身的体验。
他“看见”了自己的思维结构——不是比喻,是真的“看见”。像俯瞰一座城市的夜景,无数的光点(神经元)通过光路(神经连接)交织成网,有些区域明亮稳定,有些区域暗淡闪烁,还有些区域……是彻底黑暗的深渊。
而在那片深渊边缘,几道崭新的、过于明亮的光路正在蔓延,像野火燎原,正在烧向那些黑暗区域。
那就是系统开辟的通道。美丽,但危险。
陈末的意识本能地伸出手(不是物理的手,是意识的触角),轻轻触碰其中一道光路。
瞬间,海量的数学概念涌入:群论、拓扑、流形、范畴……
他立刻收回触角。太烫了,太亮了,会烧伤。
训练,沈清悦说。控制。
他再次尝试。这次更轻,更慢,像用手指试探滚烫的水面。接触,感受,理解,然后撤退。一次又一次。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陈末睁开眼睛。
他还在407室,还坐在椅子上。头盔已经摘掉了,沈清悦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眼睛盯着屏幕,眉头微皱。
“感觉怎么样?”她问,没有抬头。
陈末活动了一下手指。僵硬,但不痛。他尝试思考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1+1等于几?
答案顺利出现:2。
没有眩晕,没有刺痛,就像……正常思考一样。
“好多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你的脑波稳定下来了。”沈清悦把平板转向他,“看,γ波爆发的振幅下降了40%,基础频率回升了12%。第一次训练的效果比预期好。”
屏幕上,那些尖锐的山峰确实变矮了,曲线的起伏更平滑。
“但问题也出现了。”沈清悦切换页面,调出另一组数据,“在训练的第23分钟,你的脑波出现了一次异常的……空白。持续0.7秒,所有波段同时归零,就像大脑突然关机了。”
她抬起头,看着陈末:
“那0.7秒里,发生了什么?”
陈末愣住了。他完全没印象。他只记得自己在学习控制那些光路,一次又一次……
【系统日志载入……错误:第23分11秒至第23分11.7秒数据丢失。原因:未知干扰。】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带着罕见的迟疑。
“我不知道。”陈末如实说,“我什么都不记得。”
沈清悦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可能是训练中的正常现象。下次我们会更小心。”
她开始收拾设备。陈末站起来,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比来时好多了。
“训练要持续多久?”他问。
“每天午休时间,持续四周。”沈清悦说,“另外,你需要配合进行基础的精神力锻炼——冥想、专注训练、认知负荷管理。我会给你制定计划。”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陈末:“这是我的观察记录。从今天起,你也要开始记录:每次使用那种‘特殊能力’的时间、时长、科目、以及使用后的身体反应。”
陈末接过笔记本。封面是普通的黑色硬皮,翻开第一页,上面已经写好了表格:日期、时间、科目、持续时间、负荷自评(1-10分)、备注。
“记住,”沈清悦认真地说,“数据不会说谎。如果你的负荷评分连续三天超过7,就必须停止一切训练,休息至少48小时。”
“明白。”陈末把笔记本收进书包。
离开407室时,已经是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时间。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
走到楼梯口,沈清悦忽然停下:“陈末,还有一个问题。”
陈末转身。

“李浩然找过你了,对吧?”沈清悦问,“他给了你名片,邀请你去参加什么沙龙。”
陈末没有否认。
“不要去。”沈清悦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决,“天启教育背后不是一家公司,是一个组织。他们感兴趣的不是教育,是……”
她斟酌着用词:
“……是收集。收集像你这样的‘异常案例’。李想只是第一个被他们收集,然后丢弃的标本。”
陈末感到一阵恶寒。
“你怎么知道这些?”他问。
沈清悦没有回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不是李想那张,是另一张。照片里是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实验室里,背景有复杂的仪器。其中一个人的侧脸,陈末认得。
是李浩然。年轻一些,但确实是他。
照片背面有一行手写字:“天启会第三研究所,神经调控部门,2018年4月摄。”
“我父亲曾经是他们的一员。”沈清悦收起照片,“后来他退出了,带着我母亲和我。三个月后,我母亲死于一场‘车祸’。”
她看着陈末,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痛苦的东西:
“所以听我的,离他们远点。他们给你的任何承诺,都是饵。”
上课铃响了,刺耳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沈清悦转身下楼,马尾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明天同一时间,407室见。别迟到。”
陈末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李浩然的那张黑色名片。
火焰纹样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像真的在燃烧。
他走到垃圾桶旁,举起名片,停顿了三秒。
然后收回手,把名片重新放回口袋。
还没到扔的时候。有些问题,他需要亲自找到答案。
比如,那0.7秒的空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如,系统为什么会“数据丢失”。
比如,沈清悦的父亲,到底知道些什么。
陈末走下楼梯,走进下午的阳光里。书包里的笔记本沉甸甸的,像一份生死状。
而在他看不见的意识深处,系统的日志界面,那0.7秒的空白旁边,悄然浮现出一行新的、系统自己似乎也没有察觉的注释:
【外部协议接入尝试……失败……源地址:未知……特征码匹配:天启会-核心层。】
注释闪烁了两次,然后彻底消失。
像从未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