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混乱并未平息,反而在管理局和港务的车辆带着刺耳的鸣笛抵达后,演化成了一种更压抑、更程序化的紧张。穿着制服的调查员封锁了第七泊位,用移动式强光灯将那片水域照得亮如白昼。他们用仪器探测,打捞,询问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者,声音平板而疏离。关于“吃时间”的绿光传闻,在官方人员到来后,迅速被压制、淡化,变成了“可能的化学泄露导致生物荧光及集体幻觉事件”。
没有人再公开谈论那个年轻工人额头上闪烁并减少的时钟。那仿佛成了一个禁忌的、不真实的噩梦片段。但恐惧,真实的恐惧,已经像病毒一样,在码头上每一个目睹或听闻此事的人心里扎下了根。工人们默默劳作,眼神闪烁,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时不时会神经质地瞟一眼自己或同伴额头上的数字,仿佛要确认它依然稳定、安全。
林澈没有再被特别询问。他“救人”的行为被简单记录为“反应及时”,与“异常事件”的定性剥离。这或许得益于管理局扫描的“低干扰”结论,或许是因为他“无命者”的身份太过边缘,引不起兴趣。陈昊也没再找他麻烦,似乎被那幽绿光晕和时钟闪烁的诡异景象震慑住了,暂时收敛了爪牙。
但林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不是外界,而是他自身。
离开码头时,夜色已浓。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那个位于锈港边缘、与寡言婶娘同住的破旧阁楼。他在昏暗、污水横流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后背的擦伤和手臂上叶医生处理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远不及额心那股持续不断的、灼热与冰冷交织的异样感来得鲜明。
老码头工的话,还有那双浑浊眼睛里深藏的讥诮与疲惫,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
“离水远点,小子。”
“额头干净,有时候是福气,有时候……是麻烦。”
“……更大的麻烦要来了。滚回你的窝里,或者,找个真正的‘老家伙’问问。”
麻烦。他已经身处麻烦之中。叶医生那双冷静探究的眼睛,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他竭力隐藏的秘密。管理局的扫描器虽然这次“忽略”了他,但谁知道那“未归类临时波动”的记录,会不会在某个时刻被重新调取、分析?还有那水里的东西……“吃时间”。如果那不是幻觉,如果它真的存在,并且还会出现……
更大的麻烦,是指这个吗?还是别的?
真正的‘老家伙’……那个倚在锚机边喝酒、额头有着奇异残缺纹路的老人,显然不是。他称自己为“老家伙”,却又说“找个真正的”,这意味着他知道还有更古老、更了解内情的同类存在。苏怀舟?林澈立刻想到了这个名字。那个锈港流传的、关于另一个“无命者”的零星传说。一个更老,更怪,据说住在更偏僻、更破败地方的人。
去找他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林澈的心脏。恐惧在拉扯他:未知,危险,可能暴露,可能陷入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旋涡。但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长久以来因“空白”而被排斥的孤独,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迷茫,以及今日被接连激发的、仿佛来自本能深处的好奇与悸动——却在推着他向前。
他停在一条散发着腐烂食物和尿臊味的小巷口,头顶一盏坏了一半的路灯滋啦闪烁,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巷子深处传来醉汉含糊的哼唱和野猫的厮打声。
回“窝”里,意味着继续在码头扛包,忍受白眼和潜在的威胁,假装今天的一切没有发生,直到下一次“异常”找上门,而他可能毫无准备,就像今天那个差点被吞噬时间的年轻工人一样。
去找……意味着主动踏入黑暗,去寻找答案,哪怕答案本身可能就是更大的黑暗。
海风从巷口灌入,带着远处码头依然未散的、微弱的甜腥气。额心的灼热感忽然跳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催促。
林澈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贫民区夜晚复杂难闻的气味。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来镇定翻腾的心绪。
他做出了选择。
但他需要准备。他转身,加快了脚步,不是回家,而是朝着锈港另一个方向——靠近旧船坞废墟的、鱼龙混杂的夜市区域走去。那里消息灵通,三教九流汇聚,或许能打听到关于“苏怀舟”或者类似“老无命者”的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件东西——一件能防身,或者至少能让他感觉不那么赤手空拳踏入未知的东西。
夜市在锈港的西南角,由一片废弃仓库和临时棚户违章搭建而成。霓虹招牌和串灯的光污染顽强地对抗着夜色,空气中飘荡着廉价油脂、香料、汗味和劣质电子音乐混合的刺鼻气息。摊贩叫卖着来历不明的零件、过期食品、盗版芯片和粗制滥造的日用百货。人群摩肩接踵,喧嚣鼎沸,每个人额头上的荧光数字汇成一片流动的、色彩亮度不一的星河,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林澈拉高了旧外套的领子,微微低头,让自己融入人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摊位和店铺,耳朵捕捉着零碎的交谈。他需要信息,也需要武器。后者或许更容易,在锈港,只要有钱(或者有值得交换的东西),总能搞到些“硬货”。
他摸了摸怀里。今天没领到完整的工钱,只有早晨预支的几个铜角,加上之前偷偷攒下的一点,少的可怜。他犹豫了一下,从最内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枚边缘有些磨损、但依旧闪烁着柔和银光的旧式钱币。这不是第七区通用的数字货币或铜角,而是更早时代的遗物,是父母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他一直舍不得用。
但今晚,他可能需要它。
在一个挤在两条巷子夹角、灯光昏暗的旧货摊前,他停下了。摊主是个独眼,脸上有道疤,正就着瓦斯灯的光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造型怪异、锈迹斑斑的多功能扳手。摊位上堆满了各种金属零件、废旧仪器和看不出用途的古怪玩意儿。
林澈的目光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随意扔着几把旧工具,其中有一把长度约半臂、一端是扁平撬棍、另一端是沉重锤头的“维修锤”,铁质手柄上缠着脏污的防滑布。这东西看起来足够结实,也足够……钝重。
“老板,这个怎么卖?”林澈指了指那把维修锤,声音尽量平静。
独眼摊主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指的东西,瓮声瓮气:“十个铜角。或者等值东西。”
林澈默然。他全部铜角加起来也不够。他缓缓伸出手,摊开掌心,露出那枚旧银币。
独眼的目光在银币上停留了两秒,独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他放下手里的扳手,拿起那枚银币,对着瓦斯灯看了看成色,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边缘。“老东西了……不值钱,也就剩点银料。”他嘟囔着,但并没有把银币扔回来,“锤子你拿走。再送你样‘小玩意’。”他从摊位底下摸出个黑乎乎、巴掌大的东西扔过来。
林澈接过,那是个老式的强光手电,外壳坑洼,但掂量着里面应该有电池。他点了点头,没多话,拿起维修锤,将手电塞进怀里,转身就要离开。

“喂,小子。”独眼忽然又叫住他。
林澈回头。
独眼摊主用那只独眼盯着他,眼神有些古怪,压低声音:“最近码头不太平,听说水里闹‘东西’?你……”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澈被领子半遮的额头方向,“……买这个,是要去‘干活’?”
林澈心头一紧,脸上不动声色:“防身。”
“呵。”独眼咧了咧嘴,疤痕扭动,“防身……是得防着点。不光防‘水里’的。”他意有所指,“有些‘岸上’的老东西,比水里的更麻烦。尤其是……对那些‘没钟点’的。”
林澈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果然注意到了自己空白的额头!这摊主不是普通人!
“你知道什么?”林澈的声音也压低了,握着维修锤的手紧了紧。
独眼摊主却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他的扳手擦拭,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劝一句,真要找‘老东西’问路,别去西边那个快塌了的旧船厂。那里……不干净。最近晚上,总有些不该有的动静。”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后半夜。”
西边旧船厂?林澈心中一动。那是锈港最荒僻的地方之一,传说苏怀舟就在那附近出没。
“多谢。”林澈深深看了独眼一眼,转身快步没入拥挤的人流。
独眼摊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独眼眯了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又一个……‘空额’去找‘守钟的废物’?嘿,这锈港的水,是越来越浑了……”他摇摇头,继续擦拭他的扳手,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过。
林澈的心跳在加速。独眼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也给出了方向——西边旧船厂。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警告:不干净。不该有的动静。
他握紧了怀里冰冷的维修锤手柄,粗糙的防滑布摩擦着掌心的茧子。另一只手摸了摸那枚旧银币换来的强光手电。
夜幕完全降临。锈港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稀疏。他离开了喧嚣的夜市区域,朝着更黑暗、更寂静的西边走去。越往前走,建筑越破败,路灯越稀少,最后完全陷入黑暗,只有远处海面反射的极其微弱的、城市边缘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废弃仓库和厂房狰狞的剪影。风在这里变得更加尖利,穿行在空荡的门窗间,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幽灵在哭泣。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木和浓重海腥的味道。脚下是坑洼不平、杂草丛生的碎石路。
按照模糊的记忆和独眼的暗示,旧船厂应该就在这片废墟的深处,靠近一段几乎被垃圾填埋的旧码头。
额心的灼热感,在踏入这片完全被黑暗统治的区域后,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活跃,甚至隐隐传来一种类似“共鸣”般的、极细微的震颤,仿佛在呼应着黑暗中某个遥远的存在。
林澈打开了那只老式强光手电。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一片狼藉的道路和倾倒的障碍物。光柱扫过之处,能看到墙壁上巨大的褪色标语,废弃机器生锈的骨架,以及黑暗中迅速窜逃的小动物影子。
他走得很慢,很警惕,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耳朵捕捉着除了风声以外的任何异响,眼睛不放过光柱边缘任何可疑的移动。维修锤被他反手握在身侧,锤头朝后,随时可以挥出。
独眼说的“不该有的动静”,会是什么?是栖息在这里的流浪汉、瘾君子?还是……别的,更接近“水里那东西”的存在?
黑暗如同有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手电光柱开辟出的狭小安全区。远处,隐约传来海浪拍打废弃堤岸的闷响。
就在他绕过一堆扭曲的废钢架,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地,远处可见一个巨大、破败的船坞轮廓时——
“咔嚓。”
一声轻微的、像是踩断枯枝的声音,从他左侧一片漆黑的半塌仓库阴影里传来。
林澈猛地停下脚步,瞬间关掉手电,全身肌肉绷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不是风声,不是小动物。
黑暗中,那片阴影里,传来了另一个同样轻微、但带着明显迟疑的……呼吸声。
有人在那里。
而且,似乎不止一个。
林澈的心脏骤然缩紧,握着维修锤的手心沁出冷汗。他慢慢蹲下身,将自己隐藏在废钢架的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苏怀舟?还是独眼警告的“不该有的动静”?
或者是……其他也被今夜异象吸引至此的“寻踪者”?
黑暗,无声地给出了它的答案——几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手电光的、幽蓝色的冷光,如同鬼火般,在那片仓库阴影的边缘,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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