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空额
雾气是灰色的,稠得化不开,像一团浸满了灰尘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锈港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林澈把肩上第三个湿漉漉的麻袋卸进货舱,直起腰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脊椎发出的、细微的“咯”的一声轻响。汗早已把粗布单衣的后背洇透,紧贴在皮肤上,晨间的寒意和劳动的燥热在里面交战,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小臂内侧蹭了下额角——不是为了擦汗,汗是擦不干的——只是把快要流进眼里的咸涩液体抹开。
他的动作很自然,指尖在掠过额头时,几乎没有停顿。
但他知道,那里是空的。
光滑的皮肤,年轻而充满老损的温热。仅此而已。没有那圈几乎所有人都与生俱来的、淡银色的荧光数字,没有那个倒计时的“命运时钟”。他是锈港,乃至整个第七区都少见的“空额”——“无命者”。
货舱外传来工头老孙含混的吆喝,伴随着硬底靴子踩在湿滑石板上的“咔哒”声。林澈立刻低下头,重新弯下腰,双手抓住下一个麻袋的边角。麻袋很沉,边缘的粗砺纤维立刻陷进他掌心那些厚茧的缝隙里,带来熟悉的、带着钝痛的压迫感。他吸气,腰腿发力,将重物重新扛上肩头。视野随着发力微微一暗,鼻腔里充斥着麻袋散发出的陈年谷物味、码头海水的咸腥,以及……一种更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甜锈气,来自远处那些巨大静默的起重机械。
“快点!磨蹭什么!潮水不等人,钟表可更不等人!”老孙的靴子声停在他附近,声音像破锣。
林澈没应声,只是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老孙说的“钟表”是什么。不是挂在墙上的那种。他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看到老孙那被油腻外套领子半遮住的脖颈上方,额心处,一圈淡银色的数字正在平稳地跳动:42年178天06时33分…32分…31分… 数字的亮度不高,是常见的、带点浑浊的银白色,像用了很久的旧锡器。码头上大多数人的“时钟”都是这种颜色,亮度或许有细微差别,但大体如此,标志着平凡、可预期的寿命轨迹。
扛着麻袋穿过堆场时,林澈的目光习惯性地、快速地扫过沿途的其他工人。
老陈,额上是11年045天,数字边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颜色也比旁人更灰暗一点。林澈知道他咳了快一个月了,总是用手捂着胸口。
阿力,年轻健壮,58年201天,银光稳定,正咧着嘴跟旁边人吹嘘昨晚牌局的胜利。
还有……陈昊。那个总喜欢找茬的监工侄子。林澈的视线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不到零点一秒,便滑开了。67年112天,数字饱满明亮,甚至带着点耀武扬威的金色光边。陈昊正抱着胳膊,斜倚在一堆货箱上,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视着劳作的工人,最终,不偏不倚,落在了林澈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林澈的心微微一沉,但脚步没乱。他把麻袋卸到指定位置,转身想去搬下一个。
“喂,空额。”陈昊的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清晨堆场里,显得格外清晰。几个附近的工人动作不易察觉地慢了一拍,耳朵却竖了起来。
林澈停下,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昊哥。”
陈昊踱过来,靴子尖几乎碰到林澈沾满泥污的鞋头。他比林澈高半个头,刻意俯视着。“刚才那袋,码歪了。看见没?”他随手一指林澈刚放下的麻袋,“重码。”
那麻袋码得方正,边缘齐整,绝无问题。
林澈沉默了两秒。额头上没有时钟,仿佛也失去了争辩的资格。他点了点头:“好。”
就在他重新弯下腰,手指触碰到冰冷潮湿的麻袋边缘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陈昊额头上的银色数字,极其短暂地……模糊了一下。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那67年112天的影像出现了瞬间的重影和波动。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林澈的动作僵了不到半拍。
“愣着干什么?”陈昊不耐烦地踢了一下旁边的空木箱,发出“哐”的一声。
“没什么。”林澈低声应道,用力将麻袋重新扛起。这一次,他感觉到掌心的旧茧被粗糙的麻袋边缘磨得生疼。是幻觉吧。看错了。因为疲劳,或者因为……陈昊那令人不适的、过于明亮的“时钟”光芒。
他将麻袋在另一处放下,更加方正。陈昊哼了一声,似乎没找到更多由头,终于转身晃向别处。
林澈轻轻吁了口气,抬起手背,再次蹭过自己光洁的额头。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皮肤的温度。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的空洞感,夹杂着细微的、常年不曾消散的惶恐,从心底漫上来。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别人时钟的“异常”,虽然都极其短暂,难以确认。但这感觉……像有根细小的刺,扎在意识的边缘。
上午的劳作在沉闷中继续。雾气稍稍散开些,变成灰白的纱,阳光艰难地穿透,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工间短暂休息时,林澈靠着冰冷的铁质龙门吊支架,从怀里摸出半个用油纸包着的冷硬窝头,小口咬着。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海平面上,几只灰白色的海鸟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滑翔。
港口入口方向,传来一阵略显不同的引擎声,盖过了码头惯常的嘈杂。一辆通体银灰色、线条冷硬、没有任何标识的封闭厢式车,平稳地驶入码头外围的专用通道。车身上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车顶一个不起眼的、缓慢旋转的银色半球体。
几个眼尖的工人,包括老孙,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或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手头的工具。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命运管理局的车。虽然不常来锈港这种边缘码头,但没人不认识。那车顶的扫描器,据说能在一个呼吸间,同步校准方圆百米内所有“命运时钟”的精度,并检测异常波动。
林澈咀嚼的动作停下了。他把剩下的窝头飞快地塞回怀里,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更紧地贴进龙门吊支架冰冷的阴影里。他低下头,让前额的碎发自然垂下,遮住那片空白的皮肤。心跳,在胸腔里稍稍加快了节奏,像被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银灰色的车没有停留,径直穿过码头外围,向着更核心的港务管理区驶去,最终消失在仓库建筑的后面。
直到引擎声彻底听不见,码头上的那种无形压力才缓缓散去。工人们重新开始小声交谈,动作也恢复了之前的节奏。
林澈从阴影里慢慢站直身体。掌心的旧茧还在隐隐作痛。怀里那半块冷硬的窝头硌着胸口。他抬起眼,再次望向港务管理区的方向。管理局的车来了又走,像一次例行的、漠然的巡视。他这种“空额”,大概连被扫描的资格都没有吧。一个错误,一个bug,一个被系统默认忽略的……不存在。
下午,运送医用物资的货轮到港。这不是常见的货物,码头上多了些穿着白色或浅蓝色外套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或者护士?),正站在舷梯旁,和一个码头文书核对清单。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
林澈和其他工人被指派去搬运那些印着红色十字的密封箱。箱子不重,但要求格外平稳。经过那个女医生身边时,他习惯性地、快速扫了一眼她的额头。
???年???天???时???分???秒
不是常见的银色数字。而是一种……接近于柔和的、珍珠白的微光。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在那圈珍珠白的光晕中央,本该稳定显示数字的地方,此刻却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淡金色裂痕!裂痕还在极其缓慢地蔓延、闪烁,仿佛一个正在碎裂的精致瓷盘,数字在裂痕间疯狂跳动、扭曲,根本无法辨识!
林澈的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撞上前面的工友。
“看着点路!”前面的工友不满地嘟囔。

林澈恍若未闻,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惊心动魄的“碎裂”景象抓住了。这不可能是幻觉!如此清晰,如此……不祥!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时钟”呈现这种状态!那淡金色的裂痕,散发着一种冰冷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美感。
女医生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直愣的目光,转过头来。口罩上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询问,还有职业性的疲惫。
就在这时,林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另一幕——
码头高大的照明塔顶端,一根常年被海风盐雾侵蚀、锈迹斑斑的斜拉钢缆,在下午逐渐增强的海风中,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淹没在港口噪音中的“嘎吱”呻吟。而在林澈的视野里,那根钢缆与塔身连接处,一团模糊的、不断扭曲的暗红色光晕,正在疯狂闪烁,其频率,竟与女医生额头上金色裂痕蔓延的节奏,隐隐重合!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滞。
搬运的队伍在移动。女医生转回头,继续核对清单。照明塔上的锈蚀钢缆,在海风中微微晃动。
林澈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声,又一声。额头上那片空白的皮肤,第一次,传来了一种奇异的、灼热的刺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被那淡金色的裂痕和暗红色的光晕,猛然唤醒,正试图破壳而出。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知道,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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