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虹城。
城墙高耸,以某种淡金色的巨石垒砌,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又威严的光泽,果真如船夫所言,像是“金子堆的”。巨大的城门吞吐着黑压压的人流车马,喧哗声浪即便隔得很远,也扑面而来,混杂着尘土、汗味、香料以及各种驳杂的灵气波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地。那纸滑稽婚约的尽头,也是这“新天”之下,繁华与争斗的缩影。
他随着人流,慢慢挪向城门。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汇聚而来的、躁动不安的“势”。年轻修士们或意气风发,或紧张忐忑;护送的家族长老目光锐利,扫视着潜在的对手;看热闹的凡人伸长脖子,满脸兴奋…
城门口有守卫盘查,主要是针对携带兵器、或者气息可疑的修士。轮到渊玄时,守卫只是皱着眉,极其嫌恶地扫了他一眼那身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和苍白瘦削的脸,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去去去!挤什么挤!乞丐到那边窝着去,别挡着道!”

渊玄默默从侧旁被推搡开,逆着汹涌的人流,像一块顽固的礁石,终于挤进了这座金色巨兽的腹地。
城内更是另一番天地。街道宽阔,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两侧楼阁林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商铺鳞次栉比,售卖着丹药、法器、符箓、灵材…琳琅满目,宝光隐隐。空气中弥漫的灵气浓度,远非荒村野渡可比,只是依旧带着那种虚浮的躁动。行人摩肩接踵,修士与凡人混杂,呼喝叫卖声、议论声、马蹄声、车轮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海。
他依照入城时顺手从地上捡起的一张被人丢弃的、皱巴巴的简易城图,朝着城中心广场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中心,人流越发密集,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到处是临时搭起的茶棚、酒肆、赌摊,还有售卖“云璃仙子”画像、同款服饰甚至据说沾了仙气的“护身符”的小贩,生意火爆。巨大的喧嚣声浪几乎要将他孱弱的身体冲垮。
终于,穿过最后一条拥挤的街巷,眼前豁然开朗。
白虹城中心广场,大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纳数万人。此刻,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广场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高达十丈、以白玉和黑曜石砌成的巨大擂台,擂台四周符文隐现,显然是布下了坚固的防护阵法。擂台正北面,搭建着一座华丽的高台,披红挂彩,铺设锦缎,是为主家和贵宾观礼之所。高台两侧,旌旗招展,分别绣着“云”、“白虹”等字样。
擂台之上,已有劲装结束的修士在交手,灵光闪耀,气劲纵横,引来台下阵阵惊呼喝彩。擂台下方,环绕着数个登记核验之处,排着长长的队伍,皆是前来参与遴选的青年修士,个个气息不凡,衣着光鲜,彼此之间眼神碰撞,隐有火花。
而广场边缘,无数看热闹的民众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渊玄站在汹涌人潮的边缘,像一个突兀的静默黑点。擂台上斗法的灵光,映在他漆黑沉寂的眼底,泛不起丝毫波澜。高台之上,空悬的主位,仿佛在等待那位“凤凰”降临。
风从广场上空掠过,卷起尘土和嘈杂的声浪。
他微微仰起脸,望向那高悬的、似乎比以往更加炽烈,却也更加…空洞的太阳。
擂台边缘,负责登记的一名云家管事,正不耐烦地挥退一个试图蒙混过关的散修,抬起头,恰好瞥见了人潮外缘那个格格不入的褴褛身影。他眉头立刻拧紧,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对旁边的护卫挥了挥手,示意赶紧把人赶走。
也就在这时,广场极远处,通往云家府邸方向的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鸾鸟鸣叫,伴随着沁人心脾的异香,由远及近。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去。
只见天际霞光微涌,数只神骏非凡、羽翼流转着七彩光晕的青鸾,拉着一架华美绝伦、笼罩在氤氲仙气中的云辇,正翩然而来。云辇四周,有身着霓裳、姿容秀美的侍女驭光随行,衣袂飘飘,宛如天人。
广场上的喧嚣,在这一刻骤然降至冰点,随即爆发出更加狂热的轰动!
“是云璃仙子!”
“仙子驾临了!”
高台之上,一直空悬的主位两侧,迅速站满了云家的高层和前来观礼的贵宾,人人神情肃穆,又带着激动与期待。
鸾驾并未直接落入广场,而是在广场上空缓缓盘旋一圈,那氤氲的仙气稍稍散开些许,露出云辇前端,一道窈窕朦胧的身影。虽看不清具体容颜,但那身姿气质,已然倾绝众生,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
仅仅是惊鸿一瞥的侧影,便已让台下无数青年修士呼吸急促,目眩神迷,更让无数凡人心醉神驰,忘乎所以。
鸾驾最终落在了擂台正北面的高台之上。仙气缭绕,侍女簇拥,那道身影在锦绣华盖下落座,面容依旧隐在轻纱之后,唯有一双明眸,清澈如秋水寒星,透过薄纱,淡淡地扫过下方浩如烟海的人群。
目光所及之处,人群不由自主地屏息,安静下来。
负责大典司仪的一位云家长老,快步走到高台前方,运足灵力,声音洪亮地传遍整个广场:
“吉时已到!白虹城云家,为云璃小姐公开遴选佳婿大典,现在开始!”
声浪滚滚,压下了一切嘈杂。
“凡持我云家发出的‘婚书契引’,或经核查确有缘法、修为资质符合要求者,皆可登台!擂台比试,以道法技艺为准,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最终胜者,经小姐首肯,便为云家乘龙快婿!”
规则宣布完毕,擂台上的比试暂停。登记核验处重新忙碌起来,符合条件的修士依次验明凭证,领取号牌,准备登台。
渊玄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高台上朦胧却耀眼的倩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枚粗糙的、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木制“契引”——那是他仅存的“凭证”,来自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过去”。
周围的声浪,人群的狂热,擂台上即将再次爆发的灵光…这一切,都与他周身那沉寂的冰冷格格不入。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粗劣的木牌,然后,将它握紧。
抬起脚,朝着那拥挤不堪、无数光鲜身影汇聚的登记处,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依旧虚浮,踏在坚硬的广场石板上,却比之前任何一步,都要平稳。
走向那擂台,走向那高台,走向这场与他似乎全无关系,却又因一道滑稽因果而将他强行卷入的、尘世喧嚣的顶点。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极致的羞辱?彻底的漠视?还是某种更不可测的结局?
他只知道,路,已走到这里。
该“看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