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说的废弃花房,在小区最北边的围墙后面。
周六早晨,林树按照约定在银杏树下等。他到的早,站在树下看那两颗星星——紫色和彩色依然依偎着,经过几天的日晒雨淋,颜色已经融合在一起,像一对共度了漫长岁月的老友。
“林树!”
苏晓抱着篮球从四单元冲出来,跑得太急差点滑倒。他稳住身子,咧嘴笑:“早啊!等很久了?”
“刚到。”
“那个弹钢琴的女生呢?她来不来?”
林树看向三单元。昨天下午他写了一张新纸条,趁沈星练琴时放到了她家信箱里。纸条很简单:“明天上午九点,银杏树下,苏晓想带我们去废弃花房。你来吗?”
没有署名,但她应该知道是谁。
“不知道。”林树说。
“不知道?”苏晓挑眉,“你没跟她说?”
“说了。但她没回复。”
苏晓挠挠头,刚想说什么,眼睛忽然亮了:“哎,来了!”
沈星从三单元走出来。她今天穿得很简单,白色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低马尾,肩上背着一个浅色帆布包。看见他们,她脚步顿了顿,然后慢慢走过来。
“早。”她说,声音比昨天见面时更轻。
“早!”苏晓抢在林树前回答,“你就是沈星吧?我是苏晓,住四单元。林树跟我说你弹琴超厉害!”
沈星看了林树一眼,眼神里有询问。林树轻轻摇头——他没说过“超厉害”这种话。
“只是普通水平。”沈星说。
“别谦虚嘛!”苏晓完全没察觉两人间的微妙交流,兴致勃勃地挥手,“走,我带你们去那个花房,特别酷!我敢说全小区就我们几个知道!”

去花房的路确实隐蔽。要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杂草,绕过一排废弃的自行车棚,最后从一堵矮墙的缺口钻过去。苏晓打头,动作熟练得像走过无数次。林树跟在中间,不时回头看一眼沈星——她走得很小心,尽量不让杂草碰到裤子。
“到了!”苏晓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藤蔓。
花房出现在眼前。
它比林树想象中大。玻璃屋顶大半已经碎裂,阳光从裂缝倾泻而下,在长满杂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铁架锈蚀得很厉害,但结构依然完整。里面散落着破旧的花盆、生锈的工具、几张缺腿的椅子。最深处有一张石桌,桌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但能看出原本是白色。
“怎么样?”苏晓得意地问,“酷吧?”
林树走进花房。阳光透过碎玻璃照进来,空气中有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漂浮。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破洞时发出的呜咽声,像某种古老的叹息。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问。
“去年暑假,”苏晓靠在一根柱子上,“我和几个同学玩捉迷藏,瞎跑就找到了。后来他们嫌这里太破,不爱来,但我经常来。安静,没人打扰。”
沈星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她打量着花房内部,目光从破碎的玻璃移到生锈的铁架,再到那张石桌。然后她走进来,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
“这里以前应该很漂亮。”她说。
“肯定!”苏晓来了精神,“我奶奶说,十几年前小区刚建的时候,这儿是个正经的花房,物业雇人种花,摆在小区的各个角落。后来物业没钱了,就荒废了。”
林树走到石桌前,用手指抹开灰尘。桌面露出原本的白色,冰凉光滑。他想象着这里曾经摆满鲜花的样子——玫瑰、百合、雏菊,在玻璃屋顶下沐浴阳光,有人每天来浇水、修剪。
“我们可以把这儿当秘密基地。”苏晓说,眼睛发亮,“收拾一下,摆点东西。以后放学了,周末了,就来这儿。怎么样?”
林树看向沈星。她正抬头看屋顶,阳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皮肤看起来几乎透明。她眨了眨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秘密基地。”她重复这个词,声音里有一丝犹豫,“要是被人发现呢?”
“不会的!”苏晓拍胸脯,“这地方隐蔽得很,大人不会来,小孩嫌破。就我们三个知道——哦不,四个。”
“四个?”林树问。
“周小雨啊!”苏晓理所当然地说,“沈星你不是和她熟吗?她也住三单元,对吧?可以叫她一起。”
沈星的表情微变。林树注意到她握着帆布包带的手指收紧了。
“她可能没空。”沈星说,“她周末要上补习班。”
“那可惜了。”苏晓没在意,“总之,就我们三个也行。打扫打扫,这儿能待人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开始整理花房。苏晓从家里拿来了扫把和抹布,林树负责清扫地面,沈星擦拭石桌和那张还算完好的长椅。阳光慢慢移动,光斑在地面上爬行,灰尘在光柱中起舞。
工作间隙,林树看见沈星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是免洗洗手液,她挤了一点在手上,仔细揉搓每个指缝。
“我有湿巾。”苏晓看见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你要吗?”
沈星犹豫了一下,接过一张:“谢谢。”
“你有点洁癖?”苏晓问得直接。
沈星擦手的动作顿了顿:“不是。只是……习惯。”
林树想起她弹琴前总会先擦琴键,想起她走路时会注意避开积水,想起她放星星时小心不让手碰到泥土。不是洁癖,是某种对秩序和清洁的执着。
打扫完,花房变了样。地面干净了,石桌和长椅擦出来了,几个还算完整的花盆被摆在一起,像一个小小的展台。苏晓甚至从家里“偷渡”来一张旧野餐垫,铺在角落。
“完美!”苏晓瘫坐在野餐垫上,“以后这儿就是我们的了!”
沈星坐在长椅上,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是《小王子》,书页已经翻得有些旧了。她安静地看着,偶尔抬眼看看屋顶的光影。
林树在她旁边坐下,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你常看书?”他问。
“嗯。”沈星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书页,“练琴累了就看。爸爸说看书也是学习,不算浪费时间。”
这句话的用词让林树在意——“不算浪费时间”,仿佛所有事情都要被衡量价值。
“你喜欢看什么?”沈星忽然问,合上书看向他。
林树想了想:“科普类的。宇宙、地理、动物。”
“为什么?”
“因为它们真实。”他说,“星球按照规律运转,动物根据本能生存,地壳按照时间推移。没有意外,没有突然的改变。知道原理,就能理解结果。”
沈星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点头:“我懂。”
她是真的懂。林树从她眼睛里看出来了。
苏晓躺在地上,用胳膊垫着头:“你们俩说话真有意思。像我爸妈,讨论什么都很认真。”
“你不认真吗?”沈星问。
“我?”苏晓笑了,“我打球就为了开心,学习就为了不挨骂,交朋友就为了有人一起玩。想那么多干嘛?”
他说得轻松自然,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林树忽然有些羡慕这种简单——为了开心,为了不挨骂,为了有人一起玩。多么直接的因果关系。
“不过,”苏晓坐起来,看看林树,又看看沈星,“我觉得你们俩挺像的。”
“哪里像?”沈星问。
“嗯……”苏晓摸着下巴,做思考状,“都安静,都认真,都喜欢一个人待着。而且——”他指着林树,“你总在听她弹琴。”又指着沈星,“你知道他在听。”
沈星的耳朵微微发红。林树移开视线,看向地面的光斑。
“我这是观察力敏锐!”苏晓得意地说,完全没察觉气氛的微妙变化,“好了,既然基地成立了,我们得定个规矩。第一,不告诉别人这个地方。第二,来的时候保持干净。第三……第三还没想好,反正要有第三条。”
“第三,”沈星忽然开口,“如果不想说话,可以不说。”
苏晓愣了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星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在这里,如果谁不想说话,想安静待着,其他人不要一直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就是……可以安静。”
林树看向她。沈星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小王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我同意。”他说。
苏晓眨眨眼,然后笑了:“行!第三条:可以安静。这个好,有时候我也不想说话——虽然很少。”
他们都笑了。阳光穿过破碎的玻璃,在三个人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离开花房时已经是中午。他们约好下周六再来,如果平时有空,放学后也可以来——只要作业写完,只要没有其他安排。
“只要”后面跟着的那些条件,是现实给自由划出的边界。
回到家,周文娟正在厨房煮面。这是她这周第一次主动做饭,虽然只是简单的清汤挂面,但林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松开了。
“回来了?”周文娟回头,对他笑了笑。笑容很淡,但真实。
“嗯。”林树放下包,洗了手过来帮忙,“上午和同学出去了。”
“同学?沈星?”
“还有苏晓。我们去了小区后面的废弃花房,收拾了一下,以后可以当……活动的地方。”
他差点说“秘密基地”,但觉得这个词太孩子气。
周文娟把面盛进碗里,撒上葱花:“挺好的。你该多和朋友玩。”
他们坐在折叠桌旁吃面。面条煮得有点软,但汤很清,葱花很香。林树慢慢吃着,听见母亲说:“你爸爸以前也有个秘密基地。在老家的后山,一个山洞。他说心情不好时就躲进去,谁也不告诉。”
“后来呢?”
“后来他带我去了。”周文娟的眼神温柔起来,“洞里很黑,但他带了手电筒。我们在里面坐了一下午,他说了很多话,从没对别人说过的话。他说在那个洞里,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任何人,说任何话,因为石头不会评判他。”
林树想象着年轻时的父亲,躲在黑暗的山洞里,对着沉默的岩石诉说秘密。那些秘密后来告诉了母亲,然后随着父亲的去世,再次成为秘密。
“每个人都有需要秘密基地的时候。”周文娟轻声说,“一个可以不用解释、不用假装的地方。”
下午,林树写作业时听见对面传来钢琴声。今天弹的是《卡农》,简单而重复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他走到窗边,看见沈星坐在钢琴前的侧影。她弹得很专注,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晃动。
他看了很久,然后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小条纸。
这次他画了点什么——很简单的线条:一个三角形屋顶,几块玻璃,一道阳光,三个人影。画得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花房。
他把纸条折成方形,走下楼,放进沈星家的信箱。
回到房间时,钢琴声还在继续。《卡农》已经弹完,换成了他叫不出名字的曲子,轻快活泼,像小鸟在枝头跳跃。
他坐到书桌前,继续写作业。数学题很复杂,但他解得很耐心,一步一步,像拆解一个精巧的锁。窗外的琴声、屋内的灯光、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混合成这个周六下午的底色。
傍晚,他再次查看信箱时,发现里面多了一张纸条。
展开,上面画着一架钢琴,琴键上停着一只纸折的鸟。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下周六见。”
字迹工整清秀,像她的人一样。
林树把纸条折好,放进口袋。他想起母亲的话:每个人都有需要秘密基地的时候。
也许他们找到了。不是那个花房,而是花房所代表的东西——一个可以安静、可以被理解、可以不用解释的地方。
虽然只有每周几小时。
虽然只是三个孩子之间脆弱的约定。
但足够点亮某些灰暗的角落,像阳光穿过破碎的玻璃屋顶,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