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在清晨时分终于停了。
林树在六点准时醒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地铺很硬,他的肩膀有些酸痛,但他没有赖床。轻手轻脚地起身,先走到卧室门口——门缝里传来母亲均匀的呼吸声,药效应该还没过。
他赤脚走到窗边。晨光熹微,被雨水洗过的世界清新得不真实。楼下那棵银杏树在晨光中舒展着枝叶,每一片叶子都挂着水珠,偶尔有风吹过,便洒下一小片淅淅沥沥的雨。地面上的水洼映着天空,像一块块碎掉的镜子。
林树开始他早晨的例行工作:烧水,准备母亲的药和早餐。厨房小得转不开身,他必须侧着身子才能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昨天买的鸡蛋、面包和牛奶。他煎了三个鸡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动作熟练得像个小厨师。
七点,他轻轻推开卧室门:“妈妈,该吃药了。”
周文娟没有反应。她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面朝墙壁,仿佛从未动过。
林树把水和药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等了一会儿。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母亲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妈妈,”他再次轻声呼唤,“七点了。”
周文娟终于睁开眼睛。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盯着墙壁看了很久,久到林树以为她又陷入了那种空洞状态。然后她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茫然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儿子脸上。
“树树?”她的声音沙哑。
“嗯。该吃药了,然后吃早餐。”
周文娟顺从地坐起来,吞下药片,小口喝着水。她的动作机械而缓慢,像一台需要上发条的旧钟表。林树把早餐托盘端到她面前,她拿起面包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
“今天我们做什么?”她忽然问。
林树愣了愣。母亲很少主动问起日程。
“我要去学校报到,”他说,“昨天已经联系过了,今天去办转学手续。您可以在家休息,我中午就回来。”
周文娟点点头,继续小口吃着早餐。吃到一半时,她停下来,看着窗外:“那棵树真好看。”
林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晨光中的银杏树确实美得惊人,金绿色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呼吸。
“吃完饭我陪您下去走走?”他试探着问。
周文娟想了想,摇头:“不了。我有点累。”
这就是拒绝了。林树没有坚持。母亲的情绪像天气一样难以预测,晴天和暴雨之间往往只隔着一层薄云。

八点,他收拾好书包——里面装着转学需要的所有文件:成绩单、疫苗接种记录、户口本复印件。出门前,他再次确认:“您一个人真的可以吗?药在床头柜,午餐在冰箱里,热一下就能吃。我的新号码写在便签上,就贴在冰箱门上。”
“知道了。”周文娟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楼下的银杏树,“你快去吧,别迟到。”
林树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坐在晨光里的背影单薄而孤独,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线中。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楼道里依旧昏暗。林树走下楼梯时,听见三楼传来钢琴声——还是昨天那首《致爱丽丝》,但今天弹得流畅多了,只有一个小节有些卡顿。他无意识地放慢脚步,数着拍子:一、二、三、四……弹错了,重来。又错了,再重来。
弹琴的人很有耐心,或者说,很固执。
走到一楼时,琴声终于完整地走完了一遍。林树推开单元门,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他绕到楼前,再次抬头看那棵银杏树。站在树下仰望,树冠仿佛遮住了半边天空。树干粗糙皲裂,像是刻满了时间的密码。他伸手摸了摸树皮,触感坚硬而温暖——阳光已经晒干了夜雨。
“你也喜欢这棵树?”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树转身,看见一个穿篮球服的男孩站在几步之外。男孩比他高半个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里抱着一个旧篮球,正咧嘴笑着。
“我第一次见它时也这样,”男孩走近,也伸手摸了摸树干,“感觉它在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
林树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点点头。
“我叫苏晓,住四单元。”男孩自来熟地伸出手,“刚搬来的?”
“林树。昨天刚搬来。”林树握了握他的手。苏晓的手心有薄茧,大概是打球磨出来的。
“几年级?”
“初三。转学到附小。”
“巧了!我也在附小,初三。”苏晓眼睛一亮,“你今天去报到?要不要我带你去?附小可大了,新生容易迷路。”
林树犹豫了。他不习惯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但苏晓的笑容太坦率,让人难以拒绝。
“谢谢,我自己可以——”
“别客气嘛!”苏晓打断他,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反正我也要去学校练球,顺路。走,我带你去办手续,附小我熟得很。”
林树被半推着往前走,有些不自在,但没有挣脱。苏晓的热情像一团火,让他这个习惯待在阴影里的人无所适从,却又隐隐觉得温暖。
他们穿过小区时,苏晓一直在说话:哪家的狗最凶,哪棵树上有个鸟窝,哪个墙角长着可以吹响的草叶。林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走到小区门口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
“怎么了?”苏晓问。
林树回头看向自家窗户。二楼,母亲还坐在窗边,一个小小的剪影。她似乎也在看着这边。
“没事。”他转回头,“走吧。”
附小确实很大,比林树之前读的学校大至少三倍。苏晓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操场、教学楼、办公楼,一路上跟好几个人打招呼——门卫大叔、晨跑的体育老师、早到的同学。每个人都对苏晓笑着回应,仿佛他是这个学校的阳光,照到哪里哪里亮。
“到了,教务处。”苏晓在一扇门前停下,“李老师人很好,你就说是我带来的,她会照顾你的。”
林树点头:“谢谢。”
“客气啥!”苏晓拍拍他的肩,“放学一起回去?我一般在篮球场练到五点。”
“我要早点回去,我妈一个人在家。”
“理解理解。”苏晓眨眨眼,“那明天见!对了,我们小区后面有个废弃的花房,特别酷,改天带你去看看!”
他说完就抱着篮球跑远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林树站在教务处门口,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学校,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手续办得很顺利。李老师确实很和蔼,听说他是单亲家庭,母亲身体不好,还特意嘱咐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她。林树礼貌地道谢,领了新书和校服,走出办公楼时刚过十点。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校园里慢慢走着。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笑声和哨声混杂在一起。林树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下,翻开新发的语文书。油墨味扑面而来,崭新的书页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他忽然想起父亲。林国栋最爱书,家里曾经有一整面墙的书架。父亲说,书是时间的琥珀,能把最美的东西封存起来,千年不腐。那些书大多在一次次搬家中遗失了,现在只剩下最珍贵的几箱,和他一起挤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
“爸爸,”林树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新学校很大。我遇到了一个朋友。妈妈今天早上吃了半个面包。银杏树很好看。”
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我会照顾好她。您放心。”
风吹过,书页哗啦作响,像在回应。
林树回到家时快十一点了。他推开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太安静了。母亲没有坐在窗边,卧室门关着。
“妈妈?”他放下书包,走到卧室门口。
没有回应。
他轻轻推开门。周文娟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颤抖。林树走近,才发现她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流,浸湿了一大片枕头。
“妈妈……”他在床沿坐下,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碰她。
周文娟没有转身,只是哑着嗓子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爸爸回来了,说银杏结果了,我们去捡白果。可是醒来……只有我一个人。”
林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想起昨晚母亲说的话:银杏是雌雄异株的,如果旁边没有雄树,就永远结不出果实。
孤独地生长,孤独地开花,孤独地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授粉者。
“不是一个人,”他终于说,手轻轻落在母亲肩上,“我在这里。”
周文娟转过身,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她伸手抚摸他的脸,指尖冰凉:“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了。”
林树没有说话。他经常在镜子里寻找父亲的影子,但每次都只看见自己——一个过早承担了太多重量的十五岁男孩的脸。
他陪母亲坐了很久,直到她的眼泪慢慢止住。然后他热了午餐,看着她吃完,又服侍她吃了中午的药。药效很快上来,周文娟再次陷入沉睡。
下午,林树开始整理书。他把父亲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那些文学名著、工程手册、旅行笔记。每一本都有父亲的字迹,在空白处写着感想、计算式、随手画下的草图。这是父亲存在过的证据,比墓碑更鲜活。
整理到最后一箱时,他发现了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父亲的一些小物件:一枚旧怀表,表壳已经磨损;一支钢笔,墨水早已干涸;几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林国栋站在各种建筑前,笑容灿烂。
盒子最底下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树树”。林树的手指颤抖着打开。
信很短,只有半页纸:
“树树,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爸爸已经不能亲口告诉你了。不要难过,爸爸去了很好的地方。照顾好妈妈,也照顾好自己。记住,银杏树之所以能活一亿年,不是因为它坚硬,而是因为它懂得在冬天落叶,在春天重生。柔软比坚硬更有力量。爸爸爱你。”
信没有日期。林树想起父亲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总是熬夜工作,有时会坐在书房里写些什么。母亲那时还没生病,还会笑着抱怨:“国栋,又在给你的宝贝儿子写人生指南?”
原来这就是那些“人生指南”之一。
林树把信读了三遍,然后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再放回铁盒。他把铁盒放在书架最上层,和其他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他走到窗边。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对面的钢琴声又响了,今天弹的是《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慢板,忧伤而宁静。
林树静静听着。琴声像流水,流过这个沉闷的午后,流过他心中那些说不出的话。他忽然想起苏晓说的那个废弃花房。改天,也许真的可以去看看。
就在这时,他看见楼下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精致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扎成漂亮的马尾,上面系着蓝色的蝴蝶结。她仰头看着银杏树,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雕像。
林树认出她就是对面弹钢琴的女孩。昨天和今天的琴声,应该都来自她。
女孩看了很久的银杏树,然后忽然蹲下身,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什么。林树眯起眼睛,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叠彩色的纸。她开始折纸,动作很快,很熟练。不一会儿,一颗彩色的星星在她掌心成型。
她对着星星说了句什么——林树听不见,但看口型像是在许愿——然后轻轻把星星放在树根旁,用一块小石头压住。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转身离开。走路的姿势很端正,背挺得笔直,像个训练有素的芭蕾舞者。
林树的目光落在那颗彩色的星星上。晨光中,它微微闪着光,像树下一只沉睡的眼睛。
他想起母亲的问题:这棵银杏树,会不会孤独?
也许不会了。现在它有了第一颗星星,也许很快会有第二颗、第三颗。每一颗星星里,都藏着一个不能说出口的愿望。
就像他藏在心里的那些。
窗外,钢琴声还在继续。窗内,十五岁的男孩站在光影交界处,第一次在这个新家感到某种接近安宁的东西。
虽然母亲还在沉睡,虽然父亲永远不会回来,虽然水龙头还在滴水。
但有一棵树,有一颗星星,有一首未完的曲子。
还有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