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军器局，丙字号作坊】
王太监带着一脸晦气走了，军器局暂时归了陆离。但他面临的烂摊子一点也没少。
辰时（上午7点），阳光照进昏暗的作坊。
沈炼抱刀靠在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直皱眉。四十多个匠户正热火朝天地干活，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震耳欲聋。看起来很努力，但在陆离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停手！都给我停手！”
陆离随手抓起一把铁锤，狠狠砸在一块铁砧上。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新晋的“陆大人”。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陆离指着张铁锤面前的一堆零件，“张师傅，你在做什么？”
张铁锤愣了一下，擦了把汗：“回少爷，俺在锉这鸟铳的扳机。俺打了三十年铁，这扳机必须得配着这根枪管修，哪怕差了一丝一毫，装上去也不灵光。”
旁边一个老匠人也附和道：“是啊少爷，咱们这行讲究‘一枪一配’。这把枪是李老四打的管子，就得李老四自己配螺丝，换了别人的螺丝根本拧不进去。”
这正是大明手工业的现状——手艺。
每一个匠人都把自己的活儿当成艺术品，凭手感，凭经验。这也导致了一个致命问题：大明军队列装的十万杆火器，坏了任何一个零件，整把枪就废了，因为根本找不到能通用的配件。
“全是垃圾。”
陆离冷冷地吐出四个字，让所有匠户脸上都挂不住了。
“少爷，您虽然懂火药，但打铁这手艺活儿，咱们可是干了一辈子……”张铁锤有些不服气。
“手艺？”陆离冷笑一声，“沈百户！”
沈炼闻言上前：“在。”
“去，从他们刚做好的鸟铳里，随便挑三杆出来。”
沈炼依言照做，拿来了三杆虽然外观略有不同，但都勉强能用的鸟铳。
陆离当着所有人的面，熟练地将这三杆枪全部拆解。枪管、枪托、扳机、弹簧、螺丝……零零散散地堆了一桌子。
然后，他伸出手，将这三堆零件彻底打乱，混在一起。
“现在，”陆离指着那堆混合零件，对张铁锤说，“给我拼出三杆枪来。限你一炷香。”
张铁锤傻眼了。
他硬着头皮上前，拿起李老四打的枪管，想去装赵老六做的枪托——装不进，卡槽大了。
他又拿起一个螺丝，想拧进扳机孔里——根本咬不上扣，螺纹不一样。
一炷香烧完了。张铁锤满头大汗，桌上依然是一堆废铁，只有一杆枪勉强拼了起来，但扳机松松垮垮，根本不敢扣。
“拼不上吧？”
陆离看着满脸涨红的匠户们，声音提高了几分：“如果这是在战场上呢？沈百户，你来说。”
沈炼看着那堆废铁，脸色凝重：“如果在战场上，两把枪都坏了零件。士兵想拆东墙补西墙凑出一把好枪来杀敌，结果发现零件不通用……那就只能等死。”
“听到了吗？”
陆离拿起两个大小不一的螺丝，举到众人面前：“在我的作坊里，不需要你们的‘手艺’，不需要你们的‘灵感’。我只要一样东西——标准。”
他转身走到一面空白的墙壁前，用木炭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的图形。那是一个简单的长条形铁片，上面有一个“缺口”。
“从今天起，所有人停止造整枪。”
陆离开始发布那条让大明匠人闻所未闻的命令：
“张铁锤，你带十个人，只准做枪管。多长、多粗、内径多少，必须和我给你的这把**‘卡尺’**丝毫不差。塞不进去的，废品；晃荡的，废品！”
“李老四，你带十个人，只准做扳机。不管谁做的扳机，必须能装进任何一把枪里！”
“哪怕是一颗螺丝钉，”陆离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拍在桌上，“螺纹的间距、深浅，都要一模一样。谁做的不一样，就给我滚出军器局！”
这就是工业革命的核心秘密——标准化（Standardization）与互换性（Interchangeability）。
起初，匠户们抵触情绪很大。让他们这些大师傅整天只磨同一根铁条，或者只搓同一个螺丝，简直是侮辱手艺。
但在陆离实行的“计件工资”和“严苛质检”下，他们被迫变成了机器上的齿轮。
三天后。
依然是那个作坊，但气氛完全变了。
不再是每个人守着一个小炉子敲敲打打，而是形成了一条流动的长龙。
第一组人只负责卷铁管，动作熟练得令人发指；第二组人只负责钻孔；第三组人只负责打磨……
零件像流水一样汇聚到最后的长桌上。
沈炼站在长桌旁，看着张铁锤随手抓起一根枪管，随手抓起一个枪托，再随手抓起一把螺丝。
咔嚓、咔嚓、滋啦。
没有修锉，没有调试。
仅仅几十个呼吸的时间，一杆严丝合缝的鸟铳就组装完成了。
接着是第二杆、第三杆……
沈炼看得目瞪口呆。
以前一个熟练匠人十天才能磨出一杆好枪。而现在，这四十个人一天就组装出了五十杆！而且每一杆的质量，都比以前所谓的“大师之作”还要稳定！
“这……这就是陆大人的‘道’吗？”沈炼喃喃自语。他不懂什么叫工业流水线，但他看到了一种令人战栗的美感——那是秩序的暴力。
陆离拿着一把自制的简易游标卡尺走了过来，随手抽检了一杆枪的枪机尺寸。
误差在0.5毫米以内。在这个时代，已经是神迹。
“沈兄，”陆离把枪扔给沈炼，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满意的笑容，“这批枪，不仅配了颗粒火药，我还改了觇孔式照门。去试试吧，咱们的第一支新军，有着落了。”
沈炼接过枪，感受着那整齐划一的工业质感，深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文弱的书生，比辽东那位拥兵十万的努尔哈赤，更像一个能够吞噬天下的怪物。
“大人，”沈炼突然单膝跪地，这一次，是发自心底的臣服，“此枪若能列装辽东，建奴必败！”
陆离望着窗外紫禁城的方向，目光幽深。
“辽东？沈兄，眼光放长远点。”
“我要铸的这把剑，不仅仅是为了杀几个建奴。我要用这些标准化的零件，把这大明朝生锈的骨架，一根根换成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