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军器局，后院作坊】
丑时三刻（凌晨2点），夜色最为浓稠之时。
军器局的后院内却灯火通明。四十多名衣衫褴褛的匠户被强行从被窝里拖了出来，一个个垂着头，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怨气。
“少爷，人都到齐了。”福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提着几个还在滴水的布袋，“鸡蛋清弄来了，还有您要的筛子。”
陆离点点头，目光扫过面前这群大明的底层技术人员。他们有的缺了手指，有的被炉火熏瞎了一只眼，常年的饥饿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游魂，而不是帝国的铸剑师。
人群最前方，一个身材魁梧但背微驼的汉子吐了口唾沫，哑声道：“小陆大人，这大半夜的折腾咱们有啥用？那王太监要的是五百杆新枪，咱们手里只有废铁。您就是把咱们骨头拆了当柴烧，也炼不出好铁来。”
这人叫张铁锤，军器局手艺最好的钻孔匠，也是这群匠户的“刺头”。
陆离没有生气，只是走到一张条案前，指着案上那堆灰扑扑的黑色粉末——这是大明目前使用的军用火药。
“张师傅，你觉得这火药如何？”陆离抓起一把，粉末从指缝间滑落，扬起一阵黑尘。
“还能咋样？”张铁锤哼了一声，“硝硫炭，一硫二硝三木炭，老祖宗的方子。但这批料太差，硝没提纯，受潮就结块，打出去十枪有三枪听个响，根本打不穿建奴的棉甲。”
“你说对了问题，但没说对原因。”
陆离神色平静，将那一把粉末猛地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一愣。
“大明的火药之所以烂，不是配方不对，而是物理形态不对。”
陆离脱下长衫，挽起袖子，露出了与这书生面孔不符的结实小臂。作为一名现代军工专家，他太清楚黑火药的秘密了。
此时明军使用的还是**“粉末状火药”**。这种火药最大的缺陷在于：运输震动会导致比重不同的硝、硫、炭分层，导致燃烧不均；且粉末压实后没有氧气空隙，燃烧速度极慢，产生的膛压低得可怜。
“福伯，倒酒！倒鸡蛋清！”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陆离像个疯子一样，将劣质的烧酒和粘稠的蛋清倒入了火药堆里，然后开始疯狂搅拌。
“疯了……这是把火药当面团揉啊！”
“湿了的火药还能用吗？这下全完了！”
匠户们开始骚动，张铁锤更是急得想冲上来，却被福伯死死拦住。
陆离充耳不闻。他的手很稳，凭借着肌肉记忆，感受着混合物的湿度。
湿度15%，粘合剂分布均匀。
“筛子！”
陆离抓起那一团黑乎乎的“面团”，用力按在细密的铜筛网上。
呲——呲——
随着他的摩擦，面团被挤压过细小的网眼，变成了一粒粒大小均匀如米粒般的黑色颗粒，落在下方的油纸上。
“这叫造粒。”陆离一边操作，一边冷冷地解释，“以前的粉末，那是‘闷烧’。而变成了颗粒，颗粒之间有缝隙，火焰瞬间就能传导到每一个角落。这叫——爆燃。”
他动作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一大堆粉末变成了一堆均匀的黑色颗粒。
“拿去烘房，用文火烘干。记住，温度不能超过手背试温的热度，否则我们都得飞上天。”陆离擦了擦额头的汗，将一盘半干的颗粒递给张铁锤。
张铁锤捧着那些奇怪的小颗粒，满脸狐疑：“这就行了？”
“还没完。”陆离走到另一边，那是堆积如山的劣质鸟铳管。
他拿起一根，对着火光看了看内膛。果然，因为钻头磨损和工艺落后，内壁全是螺旋状的划痕和毛刺。子弹在里面乱撞，能打准才怪。
“张师傅，我记得库房里有些废弃的刚玉砂？”
“有是有，那玩意儿硬得很，磨不动铁……”
“做个**‘拉镗机’**。”陆离随手在地上画了个草图，那是简单的机械连杆结构，“用牛筋绳带动裹了刚玉砂的铅棒，在枪管里往复运动。不用扩孔，只要把内壁磨得像镜子一样光。”
“所有人听着！”陆离站直了身子，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觉得我是个废物书生。但我告诉你们，这五百杆枪，不需要重新打。只要把枪管内壁磨光，再换上我这种颗粒火药，威力就能翻倍！”
“三天后，如果王太监要杀人，让他先砍我的头。但如果成了……”
陆离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充满诱惑：“如果成了，这批功劳，能让你们每个人都领到足额的军饷，还能给家里添几斤肉。”
听到“军饷”和“肉”，匠户们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翌日清晨，校场】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睡的陆离和张铁锤站在校场边。
张铁锤手里握着一杆经过连夜打磨的鸟铳，枪管虽然还是旧的，但内壁在晨光下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
“少爷，真……真能行？”张铁锤咽了口唾沫。他当了一辈子匠人，从未见过这种装填方式——火药是颗粒状的，倒进去沙沙作响，不再像粉末那样堵塞火门。
“试枪。”陆离言简意赅。
五十步外（约75米），立着一块裹了两层厚牛皮的木靶，这相当于建奴身穿双层重甲的防御力。在这个距离上，普通的明军鸟铳只能在上面留下个白印子。
张铁锤举枪，瞄准。
引药被点燃的瞬间，他下意识地闭眼缩头，准备迎接那漫长的“嗤嗤”引燃声和并不猛烈的后坐力。
然而——
砰！！！
一声爆鸣骤然炸响，比平时的枪声清脆短促得多，如同平地惊雷！
张铁锤只觉得肩膀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整个人倒退了两步才站稳。浓烈的白烟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焦糊味。
“这……”张铁锤顾不得肩膀的剧痛，扔下枪就往靶子跑去。
陆离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靶子前，张铁锤僵住了。
那块裹着双层牛皮、足有两寸厚的硬木板，中心处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拇指粗细的透明窟窿！
铅弹不仅穿透了靶子，甚至打碎了后面支撑的木桩，不知飞哪去了。
“穿……穿了？”
周围围观的几个老匠户吓得坐到了地上。
五十步透甲！这哪里是鸟铳？这威力都快赶上边军用的重型“斑鸠铳”了！
张铁锤猛地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少爷，眼神从质疑变成了如同见鬼般的惊恐与——狂热。
“少爷……这火药，神了！”张铁锤激动的胡子都在抖，“有了这玩意儿，别说五百杆，就是五十杆，也能把那王太监吓尿裤子！”
陆离走上前，捡起那杆枪，轻轻吹了吹枪口的余烟。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物理改良。等他搞出了雷汞底火和米尼弹，那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别高兴得太早。”陆离看着手中发烫的枪管，眼神阴冷，“枪是好枪，但有些人，未必希望看到我们交出好枪。”
话音未落，军器局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哟，挺热闹啊！”
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传来。只见数十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入，瞬间控制了院子。
随后，一个面白无须、身穿蟒袍的中年太监，在一群番子的簇拥下，用手帕捂着鼻子走了进来。
王太监。那个逼死陆离父亲的罪魁祸首。
他并没有看那些枪，而是死死盯着陆离，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的笑意：
“咱家听说，陆小大人在搞什么妖法？不用打了，咱家改主意了。”
王太监阴恻恻地说道：
“辽东军情紧急，这五百杆枪，咱家今天要——提前验货。”
全场死寂。
距离原定的死期，还有两天。
王太监这是要让陆家，现在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