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烟火气,混杂着廉价洗涤剂刺鼻的味道,是恩熙对这个“新家”最直接的感官记忆。这气味无孔不入,黏附在墙壁上,渗透进每一件家具的纤维里,甚至牢牢地扒在人的头发和皮肤上,无论用多少水冲洗,都挥之不去。
小吃店逼仄、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需要点亮那盏悬挂在中央、沾满油污的灯泡,才能勉强驱散角落里的阴影。墙壁是暗黄色的,上面布满了多年烟熏火燎的痕迹。几张歪歪扭扭的木头桌子,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油亮。
这就是崔美熙——恩熙的亲生母亲——赖以生存,也是恩熙如今必须称之为“家”的地方。与尹家别墅的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只在电视里或偶然路过时瞥见过的、粗糙而真实的世界。
美熙面对恩熙时,总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无法掩饰的局促。她笨拙地想对恩熙好,给她做自己认为最好的食物,把唯一一间稍微像样的小隔间让给恩熙住,但那过于刻意的热情背后,是十四年空白和那个巨大错误所带来的、无法逾越的隔阂。
“恩……恩熙啊,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水?”美熙搓着粗糙的、被冷水泡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她的眼神躲闪,不敢长时间与恩熙清澈却带着疏离的目光对视。每一次称呼这个名字,她都感到一阵心虚的刺痛。是她,剥夺了这个孩子原本优渥的人生。
恩熙只是轻轻摇头,低声说:“不用了,谢谢……妈妈。” 后面那个称呼,她叫得极其生涩,仿佛舌尖含着滚烫的石子。这个本该最亲密的词语,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沉重。她能感觉到美熙听到这声呼唤时,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眼中瞬间涌起的水光,但这并不能立刻融化她心中的冰层。
更让恩熙无所适从的,是那个名义上的“哥哥”,崔钟哲。一个吊儿郎当、满身街头习气的少年。他看恩熙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丝因为她的“闯入”而不耐烦的敌意。
“喂,大小姐,”钟哲常常用带着讥讽的语调叫她,“别在那儿傻站着挡路,去把那边的碗洗了。” 或者,“你那套娇滴滴的样子收起来,在这里没用。”
恩熙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她学着帮忙端盘子,擦桌子,在客人走后收拾狼藉的碗筷。那双曾经只用来弹钢琴、画画的白皙纤细的手,如今要长时间浸泡在油腻的热水里,很快变得红肿、粗糙。她笨拙地做着这一切,常常打碎碗碟,或者被滚烫的锅边烫到,引来钟哲毫不留情的嘲笑和美熙惊慌失措的关心。
这种关心,反而让她更加难受。她宁愿被冷漠对待,也好过面对这份掺杂着沉重愧疚的、令人窒息的爱。
转学后的公立学校,是另一个需要艰难适应的战场。她身上那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雅和安静,没有成为优点,反而成了被排挤的理由。她的校服永远是最干净整洁的,说话轻声细语,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在那些同学眼中,这成了“做作”和“装模作样”。
“看啊,那个新来的,听说以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
“哼,现在不也得到我们这种学校来了?摆什么架子。”
“离她远点,感觉怪怪的。”
窃窃私语和孤立的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她坐在教室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感觉自己像一尾被错误放入淡水里的海水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挣扎。巨大的落差感无时无刻不包裹着她,让她无所适从,只能在深夜里,抱着那只雪花项链,偷偷地、绝望地想念着过去,想念着俊熙。
而此时的尹家,虽然迎来了真正的血脉崔芯爱,却并未迎来预期的平静与幸福,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怪异的低气压。
芯爱终于如愿以偿地搬进了尹家,住进了恩熙曾经那个洒满阳光的漂亮房间。她贪婪地呼吸着房间里清新的香气,抚摸着柔软昂贵的床单,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满足感充斥着她的心胸。看,这一切,终究是她的了!
但这种满足感并未持续太久。她很快发现,这个家,空有华丽的躯壳,却失去了灵魂。饭桌上,京河妈妈常常对着恩熙以前常坐的位置出神,眼神空洞。尹教授沉默寡言,眉头紧锁。而俊熙,更是当她如同空气,甚至比空气还不如——空气至少不会引来他冰冷刺骨、充满恨意的目光。
她试图融入,刻意模仿恩熙以前的言行举止,讨好父母,但得到的只是更加尴尬的沉默和疏离。她穿上了尹家为她买的新衣服,质地精良,剪裁合身,但站在镜子前,她却觉得镜子里的女孩陌生而别扭,像一个偷穿了公主裙的灰姑娘,再怎么打扮,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粗鄙。这种想法让她愤怒,让她更加变本加厉地想要抹去恩熙在这个家的一切痕迹,但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空旷的房间里徒劳地挥拳,只反弹回更深的无力感。
俊熙的生活,则彻底失去了颜色。恩熙的离开,像被人硬生生从他生命中剜去了一块最重要的部分,留下一个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空洞。他变得沉默、叛逆,拒绝与芯爱同桌吃饭,常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幅《我的妹妹》发呆。画中恩熙的笑容,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残忍的讽刺。
学校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厌烦。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嬉闹声,都变成了无法忍受的噪音。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恩熙!他必须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想他?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烧,最终战胜了对父母禁令的恐惧。他逃学了。凭着记忆中父亲曾经提过的、那个模糊的街区名字,他像一头固执的小兽,在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和破旧的巷弄里,一遍遍寻找,询问。他不知道具体地址,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用双脚丈量着与恩熙之间看似不远、却被成人世界强行划下的鸿沟。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堆满垃圾桶、弥漫着酸臭味的巷口,他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瘦小身影。
恩熙正端着一大盆要洗的碗碟,吃力地从小吃店后门走出来。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纤细的、却明显带着劳作痕迹的手臂。她低着头,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小脸瘦了一圈,更显得眼睛大而空洞。
那一刻,俊熙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恩熙,他那个连书包都舍不得让她多背一会儿、被全家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的妹妹,现在竟然在做着这种粗重的活计!
“恩熙!”他再也控制不住,嘶哑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心痛和愤怒。
恩熙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当看到站在巷口、风尘仆仆却眼神灼热的俊熙时,她手中的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碗碟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模糊了俊熙的身影。
是梦吗?她又出现了幻觉吗?
下一秒,俊熙已经像一阵风般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将呆立原地的恩熙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恩熙……恩熙……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俊熙的声音哽咽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恩熙的颈窝,烫得她浑身一颤。
真实的体温,熟悉的气息,让恩熙终于确信这不是梦。“哥……”她呜咽出声,所有的委屈、害怕、思念,在这一刻决堤。她回抱住俊熙,在他怀里哭得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哥……你怎么才来……我好想你……我好怕……”
兄妹俩就在这肮脏的巷口,不顾周围偶尔投来的异样目光,相拥痛哭,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随着泪水宣泄出来。
“走!恩熙,跟我回家!现在就走!”俊熙猛地抬起头,用手胡乱地抹了把眼泪,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拉起恩熙的手,就要带她离开这个他看来如同地狱的地方。“我不能让你待在这里!我不能!”

“不……哥……不行……”恩熙慌乱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何尝不想离开?但是爸爸妈妈的话,那个冷酷的决定,像枷锁一样捆住了她的脚步。
“没有什么不行!我不管!我只要你回来!”俊熙几乎是吼出来的,少年的固执和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充满恨意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破了这短暂重逢的温情泡沫。
“回家?回哪个家?”
崔芯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她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看着俊熙对恩熙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维护,再看看恩熙即使穿着破围裙也难掩的、那种她永远学不来的脆弱美感,一股毁灭性的嫉妒和怒火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她精心谋划、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难道就要被这该死的兄妹情深再次破坏吗?
“尹俊熙!”芯爱尖利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你看清楚!我才是尹家的女儿!她!崔恩熙!她姓崔!这里才是她的家!你凭什么带她走?你们还想像以前一样,把我排除在外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拨通了尹家的电话,语气带着哭腔和控诉:“爸!妈!你们快来吧!俊熙哥他……他非要带恩熙走!他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尹教授和京河接到电话,心急如焚地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紧紧拉着恩熙不放、眼神倔强如困兽般的儿子,哭得几乎晕厥、满脸无助的恩熙,以及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如同胜利的监督者般的芯爱——尹汉穆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俊熙!放手!”尹汉穆上前,声音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试图去分开俊熙紧握着恩熙的手。
“我不放!”俊熙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死死拽着恩熙,红着眼睛瞪着父亲,“我要带恩熙回家!她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胡闹!”尹汉穆又急又气,手上用了力,“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逃学!跑到这里来!你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恩熙现在姓崔!这里是她的家!你跟我回去!”
“她不是我妹妹!我只有恩熙一个妹妹!”俊熙崩溃地大喊,泪水混杂着汗水,狼狈地布满年轻的脸庞。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了俊熙的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尹汉穆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他打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京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捂住了嘴。芯爱眼中闪过一丝快感。恩熙则彻底呆住,心疼地看着俊熙脸上迅速浮现的红色掌印。
俊熙偏着头,用舌尖顶了顶火辣辣的脸颊内侧,缓缓转过头,看向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失望和冰冷。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俊熙啊……”京河哭着上前,想看看儿子的脸。
俊熙却猛地甩开了母亲的手。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恩熙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心疼,有不舍,有无奈,更有一种被彻底伤害后的决绝。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停在不远处的自家汽车走去。背影僵硬而孤独,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恩熙看着俊熙离去的背影,心碎成了千万片。她知道,哥哥最后的抗争,也失败了。他们之间那根细细的、名为希望的线,被成人世界残酷的手,彻底剪断了。
尹汉穆疲惫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他看向泪流满面的恩熙,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恩熙,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为了俊熙,也为了你自己,忘记过去,好好生活吧。”
说完,他拉着几乎瘫软的京河,也转身离开。京河在走过恩熙身边时,飞快地、偷偷地将一叠钞票塞进了恩熙的手里,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孩子……”,便被丈夫拉走了。
恩熙握着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钞票,站在原地,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巷口的风吹过,冰冷刺骨。芯爱冷哼一声,转身趾高气扬地走了回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地的碎瓷片,见证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惨烈的重逢。
回到尹家的俊熙,彻底关闭了自己的心门。他不再争吵,不再抗议,只是用最极端、也最孩子气的方式,进行着无声而绝望的抗争——他开始了绝食。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将阳光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在外。无论父母在外面如何敲门、恳求、甚至怒斥,他都一言不发。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慢慢变冷、变质。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身体因为饥饿和缺水而迅速虚弱下去,胃部像有一把火在烧,喉咙干得冒烟。但他固执地忍受着这种肉体上的痛苦,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我折磨,才能向父母证明他的决心,才能减轻对恩熙的愧疚和思念。
尹家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京河以泪洗面,看着儿子一天天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她怨恨丈夫的冷酷,更怨恨命运的残忍。尹汉穆同样备受煎熬,他看着儿子用生命做赌注,那道他自以为坚固的、基于理性和责任的堤坝,也开始摇摇欲坠。但他不能妥协,他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正确的路。妥协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对芯爱的再次背叛,意味着这个家将陷入更深的混乱。
而另一边,在小吃店昏暗的阁楼里,恩熙同样在忍受着思念的折磨。她紧紧握着俊熙送给她的雪花项链,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那段美好过往不是梦的信物。她能感觉到,俊熙在受苦。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心痛,日夜缠绕着她。她对着项链默默垂泪,祈祷着哥哥能够好好的,哪怕……哪怕他们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俊熙的绝食抗争,最终以他体力不支、晕倒在家中被紧急送医而告终。病床上,他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得连睁开眼睛都困难,但眼神里那片死寂的灰烬,却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尹家父母感到恐惧。
医生严肃地告诉他们,俊熙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度糟糕,急需换个环境进行调理和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儿子了无生气的样子,尹汉穆终于败下阵来。他所有的理性和坚持,在儿子濒临崩溃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和妻子商量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立刻举家前往美国。离开这个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或许,时间和距离,能慢慢愈合俊熙心中的创伤。
病床前,尹汉穆握着俊熙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地承诺:“俊熙,爸爸妈妈答应你,我们离开这里,去美国。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马上就走。”
俊熙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离开?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光,已经留在了那个破旧肮脏的巷子里。他的世界,早已一片荒芜。
机场大厅,熙熙攘攘,广播里播放着航班信息,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尹俊熙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洞地跟在父母身后,像一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芯爱跟在旁边,脸上带着一种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混合着期待和不安的表情。
他麻木地随着人流走向登机口,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因为他知道,他最想带走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与此同时,在遥远城市那头的小吃店后巷,恩熙正端着一盆脏水,准备倒掉。她习惯性地抬起头,望向总是有飞机划过的天空。
就在这时,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拖着长长的尾迹云,正轰鸣着冲上蔚蓝的天际,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恩熙的心,毫无征兆地、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最重要东西被生生剥离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手中的盆子再次掉落,脏水泼湿了她的裤脚,但她浑然不觉。
她只是怔怔地、失神地望着那架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深处的飞机,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整个天空。
飞机冲上云霄,带走了她生命里最后一道光。
从此,她的秋天,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荒凉与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