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缨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带着几分狐族特有的狡黠与效率。她并未急着去准备那解除“牵魂丝”的材料,反而先带着林晞,一头扎进了幽冥公司聊斋办事处那浩如烟海的档案库。
这档案库,它非在阳世任何一座已知楼宇内,而是借了聊斋界域一处天然形成的“阴阳裂隙”开辟而成。入口是办事处后院一口看似寻常的枯井,跳下去却并非井底,而是坠入一片流光溢彩、时空感错乱的隧道,最终落足于一间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洞窟。
洞窟四壁非石非土,而是由无数旋转、沉浮的卷宗架构成,架上分门别类塞满了竹简、帛书、线装册、甚至还有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卜辞。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淡淡霉味,以及一种唯有久远岁月才能沉淀出的静谧。几盏长明不灭的鲛人油灯,投下幽绿的光芒,照亮空中偶尔飘过的、负责整理档案的“书蠹精”——一种外形像胖乎乎蚕宝宝、却长着无数细小腿脚的精怪。
“查案牍,先得理清脉络。”胡缨指尖划过一排标注着“大明万历年间·山东淄川·阴司往来文书”的架子,狐耳微动,像是在接收某种频率,“陶望三此人,若真能在小谢死后还能驱使王婆子这等恶鬼,甚至动用‘牵魂丝’这等阴司秘术,绝非凡俗书生。其背后,必有倚仗。”
林晞跟在后面,只觉得眼界大开。这哪里是鬼怪巢穴,分明是一座跨越阴阳两界的超大型档案馆兼情报中心。他忍不住问道:“胡主任,这些档案……都怎么来的?”
“阳间官府有存档,城隍土地有汇报,过往游魂有口供,甚至一些精怪之间的契约往来,凡涉及本界域阴阳平衡、因果纠缠之事,皆需记录在案,以备稽考。”胡缨抽出一卷泛黄的册子,吹去灰尘,“这叫‘阴阳簿’的副册,正本在地府判官手里。咱们这儿的,虽说不如正本详尽,但胜在检索方便,尤其是一些地方上的鸡毛蒜皮,正本未必收录,这里却可能找到线索。”
她展开册子,上面是用朱砂和墨笔交替书写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淄川一带数十年的生死婚嫁、诉讼冤情、乃至乡野怪谈。马伯庸式的考据细节扑面而来:某年某月某日,城东豆腐坊王婆(即后来的王婆子)因与儿媳口角,愤而悬梁,怨气不散,滞留老宅;某乡绅纳妾宴席上,曾有狐仙化身宾客前来讨杯酒喝,留下一支金钗为谢,后引发妻妾争风……诸如此类,琐碎却充满烟火气。
“找陶望三和小谢。”胡缨下令,旁边一只书蠹精立刻蠕动身体,身上闪烁起符文光芒,与之对应的几排卷宗架开始自动旋转、筛选,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不多时,几份相关的档案被书蠹精们叼了过来。一份是阳间的县学廪生名册,记载着陶望三,淄川人,万历某年进学,文才颇佳,但后续乡试记录却是一片空白,仿佛此人中了秀才后便从科举路上消失了。另一份是本地月老祠的“红线副册”(幽冥公司竟连这都有备份!),上面模糊显示陶望三曾与一谢姓女子有过短暂的红线牵连,但线迹浅淡,且在某一节点突兀断裂,旁有朱批小字:“外力干涉,因果紊。”
最关键的一份,来自本地城隍司的“异动记录”。在小谢投河身亡后约半月,有一条简短的记载:“新魂谢氏,怨气凝结,本欲引渡,然有‘上面’打招呼,暂缓处置,观察。” 批注的鬼吏签名潦草,但后面跟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徽记印记。
“就是这个!”胡缨指尖点在那徽记上,眼神锐利,“这是地府‘考功司’下属,一个负责审核鬼吏业绩、偶尔也插手些‘特殊事务’的部门印记。陶望三的根脚,果然在地府!”
林晞听得心惊肉跳。一个阳间书生,竟能打通地府关节,让城隍司对怨灵“暂缓处置”,这能量非同小可。“考功司……这部门权力很大?”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胡缨合上卷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掌管鬼吏升迁考评,油水足,人脉广。但直接干涉地方怨灵引渡,属于越权。看来咱们这位陶公子,要么是付出了极大代价买通了关系,要么……他本身就和这考功司有着不寻常的关联。”
线索开始指向地府官僚体系的内部。这已非简单的痴情女鬼负心汉故事,而是一桩可能牵扯到阴阳两界吏治风纪的“案中案”。马伯庸笔下那种从小人物命运折射大时代格局、从细微处撬动庞大体系的叙事感,隐隐浮现。
“接下来怎么办?”林晞感到一种参与历史的兴奋与紧张。
“两条线。”胡缨伸出两根手指,指甲莹润,“一,我亲自去地府‘考功司’‘拜访’一下老朋友,探探虚实,这需要点时间和门路。二,你这边,不能停。小谢的‘治疗’要继续,但方式得变一变。”
“变?”
“既然陶望三怕小谢‘问’,怕到不惜动用阴司手段也要让她闭口或消失,那说明小谢可能知道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重要的东西。”胡缨分析道,像一位精明的侦探,“光靠谈心挖掘内心还不够,得用点‘外部刺激’。”
她带着林晞来到档案库一个偏僻角落,这里存放的不是文书,而是一些奇特的器物:残破的法器、沾染气息的随身物品、甚至是一些被封存的、扭曲的光影——那是用特殊法术提取保存的“记忆碎片”。
“这是‘场景回溯仪’的简化版,”胡缨指着一个看起来像青铜罗盘,上面却镶嵌着几块浑浊水晶的装置,“输入特定对象的残留气息,可以模糊地重现其生前经历的某些重要场景片段。当然,效果不稳定,且有一定风险,可能引发记忆混乱或情绪失控。”
她将装置交给林晞,又给了他一块蕴含着微弱小谢魂力的玉佩(是从那梳妆台上取来的)作为引子。“找个合适的时机,在小谢状态相对稳定时使用。记住,你只是观察者,尽量不要干预回溯场景,重点是看小谢的反应,以及场景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带着这件充满 “奇技淫巧”味道的法器,林晞回到了城南荒宅。小谢的状态依旧起伏,牵魂丝的侵蚀让她时而清醒,时而萎靡。林晞没有急于使用回溯仪,而是继续巩固之前的“存在主义疗法”,帮助她稳定心神,强化自我意识。
几天后,一个月色尚可的夜晚,小谢难得精神好些,甚至主动问起林晞那个“未来世界”有没有治疗心痛的药方。林晞觉得时机到了。

他取出青铜罗盘,将小谢的玉佩放在中央凹槽,然后按照胡缨所教,运转体内那点微末修为,注入罗盘。罗盘上的水晶开始发出朦胧的光晕,光线扭曲,在两人面前的空地上,逐渐投射出一片模糊晃动的景象——
是夜晚的淄川县城,灯火阑珊的夜市。年轻的小谢,衣着朴素却难掩清丽,正与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并肩而行。那书生侧脸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正是陶望三。两人低声交谈,眼神交汇间满是情意。场景逼真,甚至连夜市喧嚣的叫卖声、食物香气都隐约可辨。
小谢的灵体剧烈颤抖起来,这是她最甜蜜也最痛苦的回忆。
林晞紧盯着场景,尤其是陶望三的细节。只见陶望三在与小谢说话时,目光却不时飞快地扫视四周,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在躲避什么。有一次,他甚至因为看向别处而差点撞到路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与热恋中男子应有的专注颇为不符。
场景切换,是两人在一条僻静小巷分别。陶望三从怀中取出一个用丝线系着的小小护身符,递给小谢,说是能保平安。小谢欣喜接过。然而,在陶望三转身离开的刹那,林晞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诡异表情,而非离别的不舍。
“护身符……”小谢喃喃道,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虚幻的胸口,那里空无一物,“后来……后来就不见了,我以为是不小心丢了。”
林晞心中一动。护身符?他想起档案中月老祠红线“外力干涉”的批注。难道问题出在这个护身符上?
回溯场景开始不稳定,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最终消散。小谢沉浸在回忆中,情绪低落,但这一次,除了悲伤,她眼中也多了一丝疑惑。“他……当时好像真的有点奇怪……”
外部刺激起到了作用。埋藏的记忆细节被重新审视,单纯的怨恨开始向理性的质疑转变。
就在这时,林晞忽然感到怀中那枚胡缨给的骨片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不是他捏碎的那种,而是胡缨主动传来的讯息!他连忙集中精神感知,脑海中响起胡缨略显急促的声音:
“林晞,听着!考功司那边有变,我查到陶望三并非简单行贿,他本人很可能与考功司某位判官有血脉关联,是安插在阳间的‘眼线’!小谢可能无意中撞破了他的某种秘密!牵魂丝只是试探,他们下一步可能会……”
讯息到此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中断!
林晞心头巨震!血脉关联?阳间眼线?小谢撞破秘密?
再结合回溯中陶望三诡异的表现和那个可疑的护身符……
一切线索似乎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这已不是风月官司,而是一桩可能涉及地府权力斗争、安插卧底的阴秘事件!小谢,成了这场阴谋中无意被卷入、亟待被清除的可怜棋子!
他看向一旁尚不知情、仍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小谢,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揭开真相的冲动涌上心头。胡缨讯息中断,显然也遇到了麻烦。现在,能依靠的,似乎只有他自己,和这个刚刚开始尝试直面存在的女鬼了。
谜团层层揭开,却又引向了更深的迷雾与更大的危险。林晞这个现代穿越而来的“公务员”,被迫卷入了阴阳两界官僚体系的暗流之中。下一步,是继续守护小谢,等待胡缨消息,还是主动出击,寻找那关键性的证据——比如,那个消失的护身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