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透了。
这是谢燃意识复苏后的第一个念头。
不是形容,而是陈述。九天劫雷之下,万载修为、不灭道体、乃至那一缕试图挣脱轮回的道尊神魂,都该是寸寸碎裂,化作飞灰,归于混沌。
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
那是天地之威,是大道对逆徒最终的裁决,干净利落,理所当然。
所以,当感知如同沉入冰海的碎片,一点点挣扎着重新拼凑起来时,谢燃是有些……不悦的。
像是精心策划的盛大落幕,被不懂事的看客强行拉起了幕布。
嘈杂的声音先于视觉涌入。
“……小燃!谢燃!你醒醒!别吓唬妈了!”
声音带着哭腔,尖锐,陌生,又透着一股被强行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熟悉。
然后是触觉。
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硌得他这具……孱弱到不可思议的身体骨头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味,劣质消毒水,淡淡的霉味,还有一丝属于凡人病体的衰败气息。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
模糊的光影晃动,逐渐聚焦。
一张憔悴、布满泪痕的中年女人的脸,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眼眶通红,头发凌乱,几缕白发夹杂在黑发中,刺眼得很。
记忆的某个角落被触动。
这是……林婉芝?他这一世,早逝的……母亲?
他不是回到了少年时代,他是……闯入了一个早已湮灭于时光长河中的“过去”?
“醒了!医生!医生!我儿子醒了!”林婉芝猛地扭头朝门外喊,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谢燃,或者说,此刻占据了这具名为“谢燃”的少年躯壳的存在,没有动。
他沉默地内视。
经脉细若游丝,多处淤塞,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丹田气海更是干涸得如同龟裂的土地,莫说真元,连一丝像样的内息都无。这具身体,年纪不过十五六,却透着一股精气亏空、行将就木的腐朽感。
不仅仅是虚弱,更像是被什么阴毒的东西蚕食过。
他尝试引动一丝天地灵气,哪怕最微末的一缕,也足以梳理这残破身躯。
神念如蛛网般悄无声息地探出。
然后,他怔住了。
空。
近乎绝对的……空。
外界灵气之稀薄,超出了他认知的底线。如果说他曾经的修真大世界,灵气是浩瀚汪洋,那么此地,便是即将彻底干涸的沙漠,只剩下一点几乎无法感知的、沉闷的湿意。
在这种鬼地方,别说重登渡劫期,就是想完成最基础的引气入体,恐怕都比他在大世界证道飞升还要难上几分。
大道……还真是给他选了个绝佳的坟冢。
“小燃?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林婉芝见他眼神空洞,一言不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慌忙用手去探他的额头。
那粗糙、带着湿凉汗意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时,谢燃本能地想要避开。
属于道尊的傲骨与疏离,让他极其排斥这种凡俗的、毫无界限的接触。
但他终究没有动。
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以及对眼前这女人那份复杂而遥远的……羁绊,让他压制住了闪避的冲动。
他微微偏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僵硬:“……水。”
林婉芝立刻手忙脚乱地倒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将杯沿凑到他唇边。
温水滑过喉咙,缓解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谢燃借着喝水的间隙,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的病房。墙壁斑驳,设施陈旧,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几栋毫无美感可言的水泥高楼。
这是一个……道艰时代。
“醒了就没事了,轻微脑震荡,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来检查了一下,语气平淡,“回去好好休息,补充点营养。年轻人,想开点,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医生的话意有所指,林婉芝的脸色白了白,连连点头。
谢燃垂眸。
想不开?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是因此殒命的么?倒是省了他一番融合神魂的手脚。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
坐在那辆破旧、行驶起来哐当作响的公交车上,谢燃沉默地看着窗外。
街道拥挤,车流如织,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与麻木。钢铁丛林肆意生长,遮蔽了天空。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尾气、尘埃以及其他难以名状的工业废气的味道。
灵气,在这里几乎绝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的、压抑的、仿佛锈蚀般的“浊气”。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生灵,寿元恐怕短暂得可怜,与大道更是无缘。
他的道途,似乎从醒来那一刻起,就看到了尽头——一条死路。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位于老旧小区顶楼,狭小,逼仄,家具简陋,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台上挤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蔫头耷脑。
“你刚出院,好好歇着,妈去给你做饭。”林婉芝将他安顿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掖了掖他身上那床洗得发白的薄毯,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淘米、切菜的声音,还有女人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声。
谢燃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并非休息,而是在以神念更细致地探查这方天地,以及这具身体。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天地灵气枯竭得近乎绝对,而這具身体,不仅是亏空虚弱那么简单。在他的神念洞察下,能清晰地“看”到,脏腑之间缠绕着一缕极其阴寒晦涩的气息,正如同跗骨之蛆,缓慢却持续地吞噬着本就微弱的生机。
这不是普通的病症。更像是……某种极其粗浅、却足够阴毒的咒术或者怨力残留。
一个普通的少年,为何会招惹上这种东西?
“哥?你回来了?”
一个带着怯意的女孩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燃睁开眼。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站在门口,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校服,洗得发白。皮肤有些营养不良的黄,但五官底子很好,一双眼睛尤其大,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书包。
谢芸。这具身体的妹妹。
记忆中,这个妹妹性子怯懦,在学校里似乎也过得不太如意。
“嗯。”谢燃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谢芸似乎有些害怕他,低着头,快步想走回自己的小隔间。
“站住。”
谢燃忽然开口。
谢芸身体一僵,停在原地,不敢回头。
谢燃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在他的神念感知中,这女孩周身的气场,与此地绝大多数被“浊气”浸染的凡人不同。她体内竟隐隐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纯净的先天灵光在自行流转。
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在这片灵气死寂的荒漠里,这点灵光,简直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般醒目。
天生近道?
在这种时代,这种地方,竟然会出现这种体质?
谢燃心中一动。
他如今修为尽失,空有渡劫期的境界与知识,却无丝毫力量。想要在这绝灵之地重新踏足道途,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若……能借助他人之力,汇聚微末灵机,或许能撬动一丝可能?
“过来。”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谢芸怯生生地转过身,挪到沙发前,眼睛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伸出手。”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伸出了瘦小的右手,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
谢燃并指如剑,看似随意地在谢芸手腕至掌心处的几处特定窍穴轻轻拂过。指尖移动的轨迹,暗合某种玄奥的韵律,引动的并非灵气(此地也无灵气可引),而是她体内那丝微弱的先天灵光。
他只是在帮她理顺那原本散乱无序的灵光流转路径,使其更符合某种基础的吐纳雏形。相当于在她体内,布下了一个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引子”。
做完这一切,谢燃收回手,重新闭上眼。“去做作业吧。”
谢芸愣愣地收回手,感觉哥哥刚才碰过的地方,似乎有一瞬间温温的,很舒服,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她不明所以,只觉得今天的哥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没那么阴沉吓人了。她小声应了句“哦”,便抱着书包溜回了自己的小隔间。
当晚,谢燃躺在硬板床上,继续以神念推演在此界修行的可能。思路万千,却皆因灵气的绝对匮乏而寸步难行。除非能找到一处传说中的“末法灵眼”,或者拥有海量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皆是痴心妄想。
夜深人静时,隔壁小隔间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轻响。
噗——
声音几不可闻。
但落在谢燃远超常人的灵觉中,却不啻惊雷!
他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眸底似有锐利无比的电光一闪而逝。
那是……气感自成,灵机初汇的征兆!
他身形微动,下一瞬,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谢芸的小隔间门口。
门没锁。
透过门缝,他清晰地看到,窄小的木板床上,瘦小的女孩蜷缩着睡得正沉。而在她的身体周围,空气中那些稀薄到几乎不存在的灵气微粒,正以一种缓慢但确实能被感知的速度,丝丝缕缕地向她汇聚,透过皮肤毛孔,渗入体内。
虽然微弱得如同溪流之于江海,但在这片死寂的荒漠里,这已是堪称“汹涌”的灵潮!
她竟真的……一夜聚气!
不仅如此,谢燃能感觉到,随着这微末灵气的汇入,他自己这具死气沉沉的身体,那缠绕不散的阴寒咒力,似乎也被这微弱的灵机流动稍稍撼动了一丝。
他站在门外,沉默了许久。
看着床上浑然不觉、已踏入非凡之途的妹妹,又感受着自身那万古死寂的道途,似乎因这一缕意外点燃的星火,而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谢燃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勾勒。
一道简单至极,却蕴含着无上聚灵妙理的符文虚影一闪而逝。
刹那间,以谢芸的小床为中心,方圆数米内,那本就微弱的灵气汇聚速度,陡然加快了数倍!虽然依旧稀薄,却已不再是毫无希望。
谢燃放下手,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女孩。
或许,道尊之路,未必只有独行。
当他推开那扇门,看到那汇聚的微末灵光时,整个死寂世界的灵气,似乎都因他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而发出一声沉闷太久、即将苏醒的……
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