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哐当哐当,载着一车厢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味的人,向着祖国的大西北缓慢爬行。
车厢里拥挤不堪,过道上都坐满了人。
沈清禾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闭着眼,脸色有些苍白。
她告别了宋大柱,独自一人登上了这趟远行的列车。没有送别,没有不舍,只有身后王桂枝怨毒的目光。
车窗外飞速掠过田野、村庄、烟囱。
车厢里人们的穿着、口音、谈论的话题——从公社的收成到邻里的八卦,再到对未来模糊的期盼。
这些都是构成这个时代的基础信息。
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孕吐。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
她捂住嘴,强行将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下去,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邻座一位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大婶关切地看了她一眼:"闺女,你这是......有了吧?看着月份还不小,咋一个人出门啊?男人呢?"
沈清禾没有回答,只是从随身携带的旧布包里,拿出了原主留下的一个小练习本和一支磨秃了的铅笔。
在邻座大婶诧异的目光中,她翻开本子,在新的一页上,用娟秀而严谨的字迹,开始记录:
她试图通过记录和分析,找出孕吐的规律,从而进行有效的规避和干预。这种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行为,对她而言,却是最本能的应对方式。
大婶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摇摇头,嘀咕了一句:"现在的文化人,真是搞不懂......"
两天两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抵达了终点站——戈壁深处的一座军区总后勤站。
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夹杂着沙砾的狂风呼啸而入,刮得人脸生疼。
放眼望去,黄沙漫天,天与地连成一片苍茫的土黄色,只有远处零星几排营房,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带来了一点人气。
一个穿着军装,脸蛋晒得黝黑,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战士,举着个写着"沈清禾"的牌子在站台上张望。
他就是周小勇,奉命来接她。
看到沈清禾,周小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和掩饰不住的好奇。他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接过她手里那个破旧的行李包,言语间很客气:"是沈清禾同志吧?我是陆营长的警卫员周小勇,跟我来吧。"
吉普车在沙土路上颠簸,扬起漫天尘土。
很快,车子驶入了一片规划整齐的区域——军属大院。
一排排红砖或土坯垒成的平房,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晾晒着各色衣物,几个女人正凑在一起,一边洗衣择菜,一边大声说笑。
吉普车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从车上下来的沈清禾身上。
那些目光,混杂着审视、好奇、鄙夷,毫不掩饰。
"啧啧,快看,就是她吧?"
"长得倒是挺标致的,就是这肚子......听说手段厉害着呢,直接生米煮成熟饭,逼得陆营长不得不认账。"
说话的女人叫李娟,是炮兵连张连长的爱人,在大院里向来以消息灵通、嘴巴刻薄著称。
她身边的几个军嫂也跟着附和:
"可不是嘛!陆营长什么人物?军区最年轻的营长,战功赫赫,多少城里有头有脸的姑娘想嫁给他,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谁能想到,竟然被这么个乡下丫头给算计了。"
"你们看她那清高的样子,好像谁欠她似的。这种靠肚子上位的,能安分几天?"
议论声不大不小,清晰地传进沈清禾的耳朵里。
她面无表情,那些刺耳的言语都只是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她跟着周小勇,在一众"注目礼"中,穿过大院。
周小勇显然也听到了,尴尬地挠了挠头,加快了脚步,将她带到大院最角落的一间土坯房前。
"嫂子,这就是......营长给您安排的住处。"
他推开门。
屋里空空荡荡。
一张用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一张掉漆的旧桌子,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
这就是她的"新家"。
冷清得像一座牢房。
周小勇放下行李,窘迫地搓着手:"嫂子,营长他......他在部队忙,可能晚点回来。您先歇着,有什么事就去找我。"
说完,他像是逃一样,匆匆离去了。
沈清禾走进屋子,将行李放在桌上。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失落,只是冷静地打量着这个属于她的空间。
她从行李里拿出抹布,接了水,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桌椅和床板。
傍晚时分,戈壁的风愈发凛冽。
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而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上扛着营长军衔。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利落的短发,一身征尘未洗,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铁血与威严。
他就是陆承屹。
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深刻如刀削斧凿。他的皮肤是常年在戈壁风沙中磨砺出的古铜色,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
他的目光在简陋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站起身的沈清禾身上。
视线从她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因怀孕而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一瞬间,他紧紧地蹙起了眉头,眼神里的厌恶与冰冷,淬了毒,毫不掩饰地射向她。
这个女人,就是用这个孩子,毁了他所有的人生规划。
他一言不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直接"啪"地一声,拍在了沈清禾刚刚擦干净的桌上。
那是一份用老式打印机打出来的文件,散发着刺鼻的油墨味。
标题赫然写着——《关于沈清禾同志随军后的相处协议》。
沈清禾的目光垂下,看到了上面清晰冷酷的条款:
甲乙双方(甲方:陆承屹,乙方:沈清禾)在共同生活期间,维持名义夫妻关系,分床居住,互不干涉个人生活及工作。
乙方怀孕及生产期间,甲方提供基本生活保障。
孩子出生后,抚养权及监护权无条件归属甲方。
乙方在孩子满周岁后,必须同意与甲方办理离婚手续。甲方将一次性支付乙方补偿金,共计人民币三百元整。
三百元,买断她和孩子的母子关系。
何其讽刺。
空气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禾扶着有些酸痛的腰,缓缓站直了身体。她没有去看那份协议,而是抬起头,迎上他冰山般的目光。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陆营长。"
她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情绪。
"你的协议,我看完了。"
陆承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等着她哭闹,或者讨价还价。
然而,沈清禾只是平静地继续说道:
"但是,根据50年颁布的《婚姻法》第十五条规定:离婚后,哺乳期内的子女,以随哺乳的母亲抚养为原则。"
"所以,你协议中的第三条和第四条,关于抚养权强制剥夺和以金钱为前提的离婚约定,不具备法律效力。"
"你的协议,无效。"
她不哭,不闹,不争辩,不指责。
她只是在用一种讨论学术问题的语气,跟他谈"法"。
这种极致的冷静,这种把他精心准备的、足以击溃任何一个普通女人的协议,当成一份格式错误的废纸来处理的态度,让陆承屹准备好的一腔怒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
他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冷血,理智,精于算计。
连法律条文都研究得一清二楚,果然是早有预谋!
陆承屹怒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协议,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
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用那双淬了冰的眼睛死死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砰!"
木门被他用力摔上,震得整个土坯房都颤了颤,灰尘簌簌而下。